16

“誰?”

門內傳出一聲低悶快速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早年反特電影裡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兒的角色在屋裡問出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是黃峰,行,在家就行。

“峰哥吧?我是笑笑!”我在門外說道,“哦,還有我父親。”

門開了,門縫裡露出了黃峰睡眼惺忪的臉。

“哎呦!笑笑,劉叔叔!”看得出黃峰的表情有詫異,更多的是驚訝,但馬上鎮定了下來,“你們……你們怎麼來了?快快快,請進!”

我們一行人走了進去,我先介紹東坡:“峰哥,這是我同學,他開車送我們過來的,一會還送我們回去。”

“哦哦哦!請進請進。”黃峰把我們一行三人讓到客廳,“坐坐坐!”

我一邊往他家的真皮沙發上坐,一邊打量這套房子,或者確切說是打量這客廳。確實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將近四十餘平米的大廳內,精緻的裝修、考究的紅木傢俱、先進的電器……當然,最搶眼的是朝南向的一排偌大的落地窗及玻璃門,可以看到門外是一個不小的私家花園,估計至少也得二十來平米。再一個搶眼的設施就是北面靠牆的實木樓梯了,一直通向二樓。我知道,樓上的格局是跟一層別無二致的。

這樣的家居條件讓我頓時想起了八十年代的**電視劇《情義無價》,裡面的豪門家的房子內格局當時就震撼了內地所有觀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家?這是神仙住的嘛?——當然,在如今像商軍黃峰家這樣的房子並不稀奇了,但依然可算是富貴階層或者至少是富裕階層的居住條件。

可還是那話:我和父親不是一路來看風景的,自然更不是來參觀他傢什麼樣的。於是我也不計較他剛纔對我們前來之意圖的明知故問,便開門見山。

“峰哥,我們此次來,很簡單,就是詢問咱們兩家之間那個事兒。”我說,“最近這段時間一直在聯繫阿姨和您,一直聯繫不上,電話沒人接,短信也不回。我們的焦急心情你是理解的,所以呢,你看……”

“我知道我知道!”

黃峰堆出了一臉笑容,這笑容如果擱在一個好人的臉上會很好看,但是當時,就算我還沒把他列入“壞人”行列,我也不覺得他的笑容有多真誠可信。

“你看啊,今兒是幾號了?”他從兜裡拿出手機看了看,“2月14,對吧?咱們不是說好了春節麼?這不還早着呢麼……”

“還‘早着呢’?”父親忍不住了,“這都農曆二十六了!孩子!再有三天就過年了!”

“叔叔,不是三天,是四天!”黃峰笑着說。

如果我是個火爆脾氣的人,或換個直性子的人,恐怕一個大耳光就會抽打在那張笑着的臉上了,但直覺冷靜地告訴我:忍住,笑笑,剋制,你是來辦事解決事的,今天決不能有“火力衝突”。

父親讓他這一句氣得就說不出下文來了。

“哥,你看啊,這三天四天咱就不叫這真兒了,”我還是擺出了和善的面孔說道,“畢竟,你們承諾的春節前還錢,這不今兒就是春節前了麼?難不成,要大年三十兒晚上央視春晚敲鐘那會兒再給我們?”

“哎,你這樣說就不好了,笑笑,”黃峰繼續強詞奪理,“咱們可是說好了的,再說,咱們白紙黑字……哦,對,第二次說的沒寫東西哈?咱們君子協定,可是春節前!早一天,早一個時辰,早一刻,早一分鐘,也不算我們違約吧?”

虧他還沒混到不知道第二次的“協議”沒有落在紙上,而他那“一天一時一刻一分”的“理論”,怎麼就讓我想起電影《霸王別姬》裡的臺詞了:“早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可這樣唯美經典的臺詞安在這樣的人和嘴上,那纔是玷污了美呢。

“好吧,峰哥!那麼,就算你們是大年三十兒晚半晌、夜裡、敲鐘時給我們,總該給個實在的話兒吧?怎麼樣?有戲吧?”我看着黃峰問。

“那個,什麼,叔叔,笑笑,還有這位哥們兒,你們渴了吧?我上樓給你們拿水去啊!”黃峰說着就要起身。

“不用不用不用,我們帶着呢!咱先說事兒啊,峰哥!您坐下您坐下!”我忙攔住他,又問:“說起來,商阿姨呢?”

“哦,我媽啊,她遛彎兒去了,每天這時候都是她去樓區花園溜達的時間。”黃峰說道。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父親問。

“這,不好說,半小時也是她,幾個鐘頭也是她,這樣,有什麼事兒,就跟我說吧!”黃蜂答。

然而正說着,門鑰匙轉鎖的聲音,我們一屋子人回頭望去,大門開了,不是別人,正是商軍走了進來。

一般來說,壞人或惡人的出現經常伴隨他們拙劣或高超的演技出現,後來我們逐漸發現,商軍老太太是個“最佳表演藝術家”,然而那天的她,可能是“經驗”還不夠豐富吧,演得並不成功。

商軍進來時,是腰板挺直、動作迅速的,而當她看到一屋子人,尤其是認出了父親和我的同時,明顯看出她的腰板兒佝僂了起來,表情也由帶着驚訝但是卻精神頭十足的樣子一下萎靡了起來,並且發出了顫顫巍巍的病號纔有、且是病入膏肓的病號纔有的聲音。

“哎?……你們……不是……劉師傅……與……笑笑麼?你們……怎麼……來了?……”

父親和我,包括東坡都站了起來,我迎了上去,說:“商阿姨,您好,好久不見!由於此前聯繫不到您和我峰哥,我們此次造訪打擾,就是想詢問一下,咱們約定好了那個事,沒什麼問題吧?”

“什麼……事呀……?”

得!又來了!耳畔的聲音不斷告訴我:“剋制!冷靜!冷靜!剋制!”

我深吸了一口氣,露出笑容,說道:“商阿姨,您怎麼了?不就是我家借您家那筆錢的事麼?您看啊,這已年關了,馬上春節了,您和我峰哥的承諾和誠信,是不是該兌現了?”

“什麼?……春節?……不是說好了2015年的五一勞動節麼?”商軍說着,佝僂着身子、腳搓着地,走到另一頭的沙發邊,然後坐下。

若說以往的我不知道什麼是“無名業火突起”,當時我的心境應該讓我秒懂了,而且哪裡是無名,這分明是師出有名,卻被惡人弄成無名。

“商阿姨!您這樣就不對了!咱做人得有良心!”我的眼睛瞪了起來,“剛纔和峰哥交流時,他可還承認春節呢!——除了……除了他說還剩三天,還沒到時間。您們母子倆可不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爾反爾啊!”

父親也忍耐不住了,起身低吼:“商軍,你怎麼說話呢?怎麼做人呢?你還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麼?”

一旁的東坡見勢頭不對,也趕忙起身,看得出他對這劍拔弩張的場面雖可能不常見,但也做了充分的準備,他輕輕繞過茶几和沙發,站到了一塊寬敞地帶,隨時準備進可攻、退可守,應對“不測”而“戰鬥”!

商軍嗷嘮一嗓子哭叫出來:“哎呦我可活不了人嘍哦喂呀……,我活這麼久就沒被這樣誣陷過哦喂呀……,你們血口噴人哦喂呀……你們逼債要逼死我呀……我剛打完點滴回來呦呀……我這心臟病要犯了呀……”

看過情景喜劇《我愛我家》的人一定對裡面女主角何平的母親印象深刻,那個老太太在戲中就經常有這種“老潑婦撒瘋”的場景,但恐怕大部分人、也包括父親、我和東坡在內沒幾個人能親眼見識到此情此景,如果說我和家人在今後的幾年中經常會在商軍身上“大開眼界”的話,好吧,這是第一回!

父親和我已沒心思計較黃峰口中的遛彎兒怎麼就變成了商軍哭鬧的“有心臟病而剛剛打完點滴吊針”,屋內的**味在逐漸升騰,父親也忍無可忍了,吼道:“商軍!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幹什麼?你想耍賴不成?”

我也同時看着那娘倆,喊到:“怎麼着?不還錢就翻臉賴賬玩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套?你們什麼意思?”

“你什麼意思啊!你特麼什麼意思啊!”黃峰說着就向我衝了過來。

一旁的東坡雖然沒有黃峰高和壯,但比我身材要高大挺拔許多,他一個健步橫在我和黃峰之間,一隻胳膊伸出,用手推住了黃峰前進的身體,另一隻胳膊向我伸出,朝着我擺手,東坡的頭循環地環顧四周,發了聲:“都冷靜!都先冷靜!各位給我這個局外人個面子,都坐下好好談成不?”

這種時刻總是會需要東坡這樣的人在場,事後證明叫他一同前往真的是很正確的選擇!後來我跟東坡攀談時也常聊到那天,我說:“當時我險些抓起什麼就扔出去什麼了!”東坡笑答:“千萬別,那樣的話,性質就變了,他們等的盼的就是你剋制不住自己,那麼一旦出了擦槍走火,他們就得理了,後面的故事也就無法上演了。”

回到那一刻。

東坡的話起了作用,黃峰退了回去,坐到了商軍身旁,虛情假意地替母親拿紙巾擦眼淚,而我和父親也坐了下來。東坡掏出香菸,遞給我和父親各一支,也遞給黃峰一支,黃峰猶豫了一下,接了過去。我們各自點上。

黃峰吸了幾口煙,看着我說:“笑笑,你這就很不對了,你是爲你父母着想對吧?那麼你可曾想到我的母親也是上歲數的人呢?我作爲人子,也得心疼我的母親啊!老吾老以及人之……”

黃峰這句生搬硬套加歪曲經典的話還沒說完,商軍就又一次爆發了,她騰地站了起來,哭吼道:“黃峰!把你那些‘道上’的好兄弟都叫來,把他們給我……”

“怎麼着?”父親把菸頭扔進菸灰缸,也立刻站了起來,喊道:“你還要叫黑道把我們打了不成?你無法無天了你!你也太猖獗了吧?我看你敢!我跟你拼了!”

我和東坡也再一次站起來。

如果說我和家人未來四年的戰鬥是一場大戲,那麼此時此刻,便是第一次**。

黃峰卻趕緊把商軍按回了沙發,說道:“媽您別急,他們也是來好好談的,那麼我們就好好談談!”

“那好,一句話!這錢,春節前……啊不不,就今天,還的了還不了吧?”父親粗聲喘着氣說。我怕父親也氣出個好歹,趕忙輕輕拍了拍父親的腿,以示讓父親冷靜下來。

黃蜂說:“您這種態度就不是來好好談的,莫說我們還不了,就是還的了,也不會……”

父親打斷了黃峰:“什麼?還不了?你剛剛還因爲差三天還是差四天到春節跟我們討價還價呢!”

“那是我沒說清楚,叔叔!”黃峰拿出自己的煙,點上,說道:“叔叔,這錢,咱們不掰扯到底是春節還是五一還了,這事兒過去了……”

“這事兒過不過去不是你說了算吧?峰哥?”我插嘴道。

“你先聽我說完!”黃峰看看我,又看看父親,“春節前是真沒戲。這麼說吧,那些團,在南方出事兒了!具體什麼事兒跟你們也說不清楚,說了你們也不懂,總之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就給不了我們錢,給不了我們錢就沒你們的錢!叔叔,笑笑,要知道,這事兒,我們也是受害者啊!”

受害者。這是從他們娘倆嘴裡第一次說出這個詞,但未來幾年裡,我們還會聽到很多次。

“峰哥,當不當的,我說一句,”我說道,“從借貸關係來看,作爲債權人的我們和作爲欠債人的你們,咱們的關係是咱們之間的借貸,也就是我父親和商軍阿姨簽訂借款書的關係,不存在我們要考慮其他因素,你說是吧?我們所要考慮的只是你們得還我們的錢,至於你們的投資啊甚至什麼先行墊付啊等等等等怎麼讓你們爲難,你們去找他們去,但我們,現在,要的是我們的錢!”

“你這樣說就進入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悖論了!”黃峰掐了煙,擡眼看着我說:“我們拿不到錢,你們拿得到錢麼?就算咱們的合同……就算是借款書吧,以及咱們後來又口頭加出的時間,寫的說的是一週、甚至一天還,我們沒有錢,你們能有錢拿麼?我們沒轍,你們有轍麼?”

我知道這樣辯論下去,必然陷入永無止境的無謂的循環,就算掰扯個三天三夜也毫無意義。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了一下頭腦,說道:“這樣,峰哥,阿姨,咱們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咱們沒必要因爲這個商了兩家人的和氣,咱們都平心靜氣下來,我斗膽,替我父母做個主,假設,如果,咱們各退讓一步,那麼您二位給個痛快的,什麼時候還?”

“五一五一的嘛!”商軍瞪起眼睛嚷道:“早就說好了是五一的!是你們來這兒催催催催催……”

“休想!”父親也瞪大了眼睛吼着又要站起來,我忙把父親輕按回去坐好。

“我說了,商阿姨,峰哥,咱們各讓一步,海闊天空,如何?五一,是絕對不行的。我們退讓一萬步,春節後,好不好?”我說出這話,覺得倒像是自己在對父母“犯罪”。但不這樣談判,又當如何?

黃峰想了想,稍微點了點頭,說:“這樣吧!陽曆四月一日之前,如何?這是我承諾的最快的日期了,我會在這段時間內緊催我公司負責這事兒的工作人員,讓他們加緊落實,咱們趕快了清這事兒,都過個痛快年!”

我被“逗”得苦笑了起來,說:“峰哥,四月一日還過年呢?那都開春了,樹都綠了!您知道那天什麼日子?愚人節,您不是開我們玩笑吧?”

商軍又嗚嗚哭了起來,她擤了擤鼻子,擡起頭,咬着牙對父親和我說道:“你們同意不同意吧?不同意就沒廢話了,你們到法院告我去吧!我奉陪!誰怕誰啊!”

“你……”父親拿右手一指商軍要發作。

我忙把父親的手按下去,然後側頭對着父親的耳朵小聲說:“爸,看樣子,這樣僵持下去也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不如就答應了他們,最晚四月一日?您看?”

父親怒目而視地盯着商軍,呼吸急促而沉重,思索了一會,然後扭頭望向我,長嘆了一聲,輕輕點點頭。

“那成,商阿姨,峰哥,那我們就進行最後一次退讓,咱們定好了,2015年4月1日前,您二位把我家的欠款結清!如何?”我說出這話時覺得我在談的是將要簽訂什麼喪權辱國的條約。

“行!那就行!”商軍聽到此處立刻不再哭泣也不再發出吮吸,甚至一秒之內就露出了笑臉,說道:“我就說嘛!有事好好商量,這多好!就這樣定了,就按咱們說的!就按咱們說的!”

就按咱們說的。——這句話在她嘴裡出現多少回了?我沒數過,但就快要突破個位了。

“但是商阿姨,峰哥,咱們得立個字據了!”我緊接着那位“表演藝術家”商軍的話說道。

“什麼?還要立字據?”商軍又嚷了起來。

“笑笑,你要幹嘛啊你?去年夏天那份合同……那份借款書,不算字據?”黃峰直起了腰,瞪着我說。

“二位別急,急也沒用,今天這字據不立,剛纔說的就不成立。”我靠到沙發背上。

那一刻我有了點淡淡的得意,是的,我也得將他們一軍了。我不是個商人,更沒學過談判,但老話講“挨金似金,挨玉似玉”,從那一刻起,我學着開始“挨黑似灰”。

黃峰想了想,扭頭也對着商軍的耳朵嘀嘀咕咕了些什麼,我明白那是他們在商議“退讓”。

商軍想了想,說:“好吧,籤就籤!既然口頭敢答應,落在文字上有什麼難的?”

“但是!”黃峰忽然打斷了商軍,看着我,“今天的字據可以寫,上回的借據得拿回!”

“休想!”父親直起了身子,也盯着黃峰,“怎麼着?寫了新的,老的就作廢?有這道理麼?你們明擺着想否定已經過去的這大半年啊?合着你們想從現在開始算?到四月再結束?我告訴你們,我和我愛人雖然是殘疾人,但我們腦子不殘疾,我們再傻也不會這樣一次次任人宰割!”

我趕緊又按了按父親肩頭,擺擺手,示意父親冷靜,然後看着那娘倆說:“還是那話,包括剛纔這條,你們再有什麼要求,那就四月一日這事不成立!”

商軍黃峰母子對視了一眼,我想那時他們也明白如他們口中“先雞先蛋”的悖論再僵持下去就沒個完了,也加之剛剛一波高過一波的巨浪讓雙方都疲憊了,於是黃峰對商軍點點頭:“算了,媽,籤吧!”

商軍點點頭,說:“紙呢?筆呢?”

我早已做到有備無患,從包裡拿出幾張(其實一張就夠了)A4白紙,一支簽字筆,以及,一盒紅色印油。

看到印油的商軍黃峰並未怎麼奇怪,想想也是,他們不定在多少張紙上按過自己不值錢的手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