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有人在天上神一般的怒吼

有人在地底像狗一樣的狂吠

當祖先的靈感依然在沉睡

活着的我已沒有時間浪費

珍惜今天的每一個機會

因爲我沒有心情再去抱怨勞累

我不累,我不想睡

我不累,我不後悔……”

2019年1月29日下午五點,當我與母親坐在返城的公交車上,並用電話向父親及吳律師“彙報”完這一天的戰果後,我靠在椅背上,戴上耳機,打開手機音樂軟件,面孔樂隊那鏗鏘的重金屬節奏和主唱男性荷爾蒙爆炸的嗓音轟擊着我的耳膜。歌名是:《我不累》。

可這個時候,我真的感到了累。那是持續亢奮緊張後忽然放鬆下來的必然反應。

但我和坐在旁邊的母親,心情依然不能平靜,那是一種激動中有喜悅,興奮中有欣慰的感覺。

……

時間倒回一個半小時前,依然是北昌區法院執行局見面室。

謝同拿起剛剛寫好的筆錄紙張,望向我們,說:“各位,現在我念讀一下我寫好的筆錄,等我念完,各位分別過目一下,沒有疑義了,大家簽字,你們三家的債務糾紛一案就算徹底了結了。

包括我在內,在座者紛紛點頭,但我心裡在想:“案子了結了,可各自心中不能了結的東西還很多,比如恨。正如熱播警匪電視劇《破冰行動》楊坤所唱主題歌歌詞——‘有一種恨,叫決不寬恕’,就算你商軍還清了欠我們的錢款,但你欠我一家的精神折磨,你今生還得清嗎?”——然而這時,誰都清楚自己不能再發話,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簽字,真正結案。

“《談話筆錄》。”謝同念道,“時間:2019年1月29日。地點:北昌區法院執行局。談話人、記錄人:謝同。見證人:黎靜(助理法官)。被談話人:劉笑笑(劉玉之子、代理人)、金侖、商軍。

“談話內容:謝同:今天你們原告雙方就商軍的租金問題達成了一致,答應給其留下15萬元現金。此款在你們雙方利息中給商軍扣出,具體分配情況如何?劉:我這裡在上回筆錄(雙方共出6萬元)的基礎上,再添加5萬元。謝同:那麼金侖,你的一方呢?金侖:我再出4萬給商軍。謝同:那麼總計留給商軍15萬元,沒有疑義吧?劉:沒有。金:沒有。

“謝同:那麼也就是說,給你們雙方的金額如下:給劉玉一家連本帶息總計1015000元(含庭審費、保全費及評估費)。給金侖一家連本帶息爲4595000元。雙方有疑義嗎?劉:沒有。金:沒有。

“謝同:商軍,經過拍賣,你的房屋是用來抵償此兩家之債務的,但根據法律規定,需要給你——唯一一套住房之被執行人,預留一部分生活費和租金,經過幾個月的商議,由先前的6萬,10萬,到兩家答應給你15萬補償,這是你最終的要求了嗎?商軍:是的。謝同:你同意這個數字嗎?商軍:同意。

“謝同:好,現在,你們三方還有意見或疑義嗎?劉:沒有。金:沒有。商軍:沒有。謝同:那麼你們三方現在閱讀筆錄稿件,如無問題請三方簽字。我宣佈:此筆錄爲本案(涉及到的劉、金、商三方)最終結案之法律文件!”

謝同唸完,首先接過去看的是商軍,這一點上我和金侖絲毫不會跟她爭先後,我想:只要你沒有了新的幺蛾子,你看半個小時我們也不管。

結果商軍只看了三分鐘,便拿過謝同遞給她的簽字筆在紙張末端簽了字,並按謝同的要求寫上了日期。我不知金侖當時的心理反應,但在我,是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隨後,便是我和金侖的短暫“過目”,這樣的瀏覽是很快的,我們兩人總共用了不到五分鐘,便確認無誤,在筆錄上簽名,寫上日期。

當金侖將簽名最後一個筆畫完成的那一刻,我知道,這場跨度四年的漫長債戰終於在這一紙文件中邁向了尾聲。

之所以說尾聲而不說結束或勝利,是因爲我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辦:接錢。——此事不完成,這個圓形的“句號”便畫不上。

“那麼,謝法官……”我面帶含蓄地笑着說,“您看……”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小劉,你跟你的家人這回可以一百個放心了,三天之內,也就是春節前,你們的利息便會出現在你父親的卡里”謝同又望向金侖說:“你那個可能要更晚於小劉家一兩天,但也到不了春節,因爲你那利息部分過了百萬,需要副院長簽字的,我今明就去找他簽字。”

“好嘞!謝法官!”我說。

“明白了。”金侖也點頭,但我看到,他那雙銅鈴大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狠狠地盯着商軍。

我剛隨金侖的目光望向商軍,老傢伙便開口了:“那我呢?謝法官?”

“現在就得說說您的問題了!”謝同看向商軍說,“根據我們院(其實也是全市法院都如此)的規定,給當事人打款只能打賬號,沒有現金交付程序,且超過三萬的款項不會給支票。您看您這事兒……?”

我和金侖對望了一眼,嘴角彼此露出了一絲不會被察覺的“狡猾”地笑——只因我們知道:她商軍、甚至她兒子黃峰所有名下賬號都被參與此案的各個法院凍結查封了,或者說,只可進不可出,這就意味着,只要法院把這十五萬打入她或她兒子的賬號,那麼瞬間就會成爲查封凍結資產而即將被填了後九家的賬。

這不正是給商軍黃峰這號多行不義之人的又一打擊麼。你商軍爲了多要補償款絞盡腦汁,卻當得來你滿意之數字時——拿不到錢了!搬石頭砸自己腳的黑色幽默,四年來被商軍循環上演。

“那您說我這可怎麼辦啊?謝法官!”商軍拉長了哀求的語調。

“你別問我,我沒辦法!我有辦法就不會問你了!”謝同的表情中也露出一絲不屑,語調冷冷,將目光看向窗外。我們清楚,這是商軍給謝同“扎針”過後遭遇的直接“報復”。

正義通常遲到,但決不會缺席。

報應本循環,只是來早或來遲。

“我倒有一主意!”我忽然冷嘲熱諷地開了口,“商阿姨,您不妨打到您外甥、也就是商健阿姨的兒子——小偉的賬號裡啊!姑表親,輩輩親啊!”

據母親後來說,她聽到我這句後忍住了纔沒笑噴出來。

“哎呦!別呀!”商軍哭喪着臉說,“那哪行啊?就小偉恨我恨的牙根癢癢,殺了我的心都有,這錢一過去,我還……我還要的出一分啊我?”

“哎?我倒有一主意!”久沒開口的金侖的姐姐發了話:“你這樣吧,你打我們賬號裡,我們保證給你,不會虧了你,但是前提是,你得給我們兩萬勞務費!”

這回我是真沒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趕緊拿咳嗽來掩飾。

“你你你你……”商軍一臉憤怒,點指着金大姐,“這個時候,你拿我尋開心!”

“就拿你尋開心了咋地?”金侖站了起來,“你個老騙子還有理啦?你急一個我看看!”

我當時真有心學《甲方乙方》裡的葛優葛大爺的語氣也來一句:“你急你急你急!”——但還是剋制住了。

作爲法官,謝同趕緊高聲開了口:“好了好了好了!停停停!都不要吵了!也不要玩笑了。”屋子裡安靜了下來,謝同望向商軍說:“您啊,趕緊抓緊行動,這一兩天,趁我還在,趁財務部還沒放春節假,趕緊找個穩妥的親友的賬號給我送來!我們的規定是,只要第三方簽字了,我們法院是可以打到第三方賬號的,您明白了嗎?”

用文學中常見的話講,商軍跟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回了椅子,又佝僂起了她那病態的身子,低聲說:“明白了,我去想辦法,然後趕緊跟您聯繫。”

謝同剛要張口,商軍似又想起了什麼,擡起臉看着謝同說:“對了謝法官,我想給自己鳴個冤!”

“您字兒都簽了還鳴什麼冤啊您?”謝同似乎早就料到她有這手,不耐煩地想給她堵回去。

“我得說!我得說!”商軍又坐直了身子,“謝法官,我是好人啊!我跟我兒子都是好人啊!我們也不是害人的人啊,我們也是受害者啊!我們是高利貸的受害者啊!”

我表情誇張、翻着白眼望向天花板。

金侖和其姐瞪大眼睛盯着商軍,似乎在說:“你再多一句我們就該動手了!”

打圓場兒的還是謝同,他冷冷地一笑,說:“這位商阿姨,您的意思是:人家後面十幾家債主都是給您放高利貸的?那也好辦,您要是心裡不平衡,或者有冤屈可鳴,您可以到上一級法院去申訴,或者到我們北昌區的同級別法院去訴訟——至於能不能成,就是您的造化了。當然,還有個最快捷的方式,您直接撥打幺幺零報警。”

“我纔不告呢!我沒那個精力!”商軍又縮了回去。

“您精力挺旺盛。”謝同笑着所,我們都聽的出他是在揶揄商軍給他寫誣告信、扎黑針那事兒。現在耿耿於懷的輪到謝同了。

“我還有話說!”商軍又坐直了身子,聽到這兒,翻白眼望天花板的是除她以外的全屋人。商軍又拿出她獨門絕技的哭腔拉調:“謝法官,賣房賣了那麼多錢,您怎麼不把十一家平均分配呢?您均分了多好,我的壓力還小點兒!爲何只給他們兩家呢?”

金侖猛地站了起來,要不是我拽住他衣服後襬,恐怕他的大巴掌就拍過去了。金侖用手點指着商軍的臉,一下一下點指,但剋制着沒有說話。

“呦!照您這麼說還是我們不對了?”謝同看着商軍,表情已經很惱怒了,說,“您這會兒知道自己壓力大了?您要是擔心後九家跟您沒完,乾脆咱們改改筆錄吧——這十五萬人家兩家照出,但是平均分給後九家?”

“別呀別呀!”商軍忙面露焦急連連擺手,“我就那麼一說。”

可謝同顯然是小脾氣上了,不依不饒地說:“我們的分配都是基於法律規定之上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依法依據依規,您要覺得我哪一條做的不對,我現在就去樓上拿相關文件,您要是不着急走,您就等這兒,讓人家兩家先走,怎麼樣?”

“不了不了,我還得去找卡號呢!”商軍的表情又回到萎靡,“我什麼也不說了……不說了。”

然而她說的還少麼?

“好!既然沒人發話了,那麼今天的見面和筆錄就到此結束!各位可以回去了!至於各自的拿錢方式我剛纔也都說了,不再贅言!”謝同站了起來,露出了一絲苦笑,說,“我跟各位就不說‘再見’了,今後可以見,但希望不是這裡。”

我和金侖及其姐坐着紋絲沒動,這是我們的心照不宣,我們都不願意和商軍一同出去,此時,我們雙方多一個字也不想再跟她交流。

“那……好,我先走!”商軍看出了她的尷尬地位,站了起來,“我……謝謝各位……”她又動了動嘴,沒有說出後一句,我們知道她想說諸如“再見”之類的話,但她也知道,誰這輩子也不想再見她。

那果然是我和母親最後一次見她。

事後得知,她果然弄到了賬號,是一個律師的賬號。法律規定,律師可以代表代理人收取款項,但前提是,要麼是直接代理律師——如我家與吳律師這樣的關係;或者,要麼,就是臨時合作,但那需要單付代理費,聽說,商軍爲此付出了5000元人民幣的代價。

見面室的門被商軍從外面關閉的一瞬間,我分明聽到了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這是一口惡氣,也是解脫之氣。

謝同望着門,低聲自言自語道:“老太太這病態的樣子,身體堪憂啊!”

“裝——噠——!”我、母親、金侖、金大姐,四個人竟異口同聲!

謝同撲哧笑了出來,連連說:“好吧好吧好吧,你們大夥贏了,剛纔算我沒說。”

直到此時,這間我曾“光顧”了無數次的執行局見面室才讓我第一次感到了輕鬆愜意的氛圍。

“那麼,再見了,小劉!還有亞紅阿姨。”金侖站起來伸出手,我自然也站起來禮節性地與其握了握,以示此次“合作愉快且成功”,又與金侖的姐姐禮節性地握了握手。

而我知道,這也應是最後一次見他們姐弟倆。此生同他們再無交集——也千萬別再有交集。

見姐弟倆離去,在謝同身旁做見證人的助理法官小黎也上樓了,屋裡只剩下我們母子及謝同。母親自然少不了對他的感謝和對他健康的關心,並表示:“自古只有患請醫而無醫請患,但爲了保證謝同法官您今後以更康健的身體投入工作,我們娘倆鄭重邀請您來我的小診所,給您推拿正骨,全身調理!”

謝同自然也是感激不盡,並言節前是不行了,再過一兩天他就要回家鄉過年了,但表示節後進城時一定去母親的診所讓母親爲他診療。

其實我們也知道,他只是說說,能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且無論出於日理萬機之忙碌,還是按政法界人士的“行規”——了案前跟當事人沒有私交、了案後也不跟當事人產生交集。但我們的“禮兒”(裡)得跟到!

至於“面兒”,後續自有以我們方式進行的報答。

公交大巴開到市區總站時,天已經擦黑了,這是寒冬臘月的傍晚,但在我和母親、包括在家裡的父親的心裡,天終於放亮,春終於要來了。

車停下的同時,我的耳機裡恰巧放完了金連芳老先生的長篇評書《六扇門內好修行》的最後一回,在最後,金老再一次以開篇時的定場詩做結尾——

“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