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你啊,就看第一頁就得!”謝同將房屋評估報告交到我手中時說。

“我也就看看第一頁了!”我苦笑道,“事先知道會很詳細,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厚一本兒!這得夠三十多頁了吧?”

“有了。所以說,只有第一頁是關鍵,後面都是他們如何測算的方法,不必細看。”謝同說。

當謝同將這份報告書交到我手中的時候,已經是2017年12月5日了。其實評估在一個月前就已完成,只是這份詳細的評估報告得起草和製作一個月,我倒表示理解,畢竟這是極其正式的、官方的、權威的、法律性的文件。

據謝同說,評估是11月3日進行的,他提前一週就跟商軍通了電話告知了評估事宜。

我問謝同:“商軍直接接的電話?”

謝同說:“她直接接的。”

我笑言:“這倒跟當初在東陽區法院沈宇那兒的表現大相徑庭,她還挺乖。”

謝同笑答:“她能不配合麼?都強弩之末、到了這份兒上了。”

“評估那天情況怎樣?”我並不急於打開評估報告,而是迫切想知道商軍又製造了哪些“熱鬧”。

“還真讓你‘失望’了。”謝同說,“老太太不但沒出去,還真在家乖乖等着我們,也沒‘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帶了一名法警,我們的警車在北昌區一個路口跟鄭丹一行的車匯合後去的泉水花園。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她家,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著名’老太太——要知道她在我們法院、我們執行局可是出了‘大名’的。開門後,老太太什麼都沒說,任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內三四名評估員在那進行各種測量觀察與拍照。我觀察了一下,屋裡除了精緻的裝修依然保持,樓上樓下所有房間空空如也,也就是說,老太太已經騰空了屋子,去意已決了!並且還有個好消息是:金侖他們並沒有住在裡面,一打聽才知道,金侖他們的確‘佔據’過一陣子,大約半年吧,但是他們感覺絲毫作用不起,成天跟個負債累累的老太太住一塊,打不得罵不得,結果,走了!……倒不錯,我倒樂得看到如此,於是跟法警一直在門口聊天說話,但是等評估人員評估結束,我們剛要走……”

謝同說到這裡聳聳肩,欲言又止。

“您看,您看,還是有‘但是’二字吧?”我笑了,“‘但是’怎麼了?她又有幺訛子了吧?”

“這個啊,一會兒再說,你先看看報告!”謝同跟我賣着關子,“我正好接見下其他當事人。”——恰逢當天週二,謝同的法官見面日。

於是我點點頭說您先忙,打開了報告書。

《金安房地產評估諮詢有限公司房屋評估報告》

評估報告編號:金房估字2017第1269號

估價項目:本市北昌區七家鎮泉水花園19號樓1單元101住宅用途房地產評估

估價批准人:市高級人民法院

估價委託人:北昌區人民法院

估價機構:金安房地產評估諮詢有限公司

評估師:廖永(註冊號:1202……)

伊芳(註冊號:1202……)

評估報告出具日期:2017年12月4日

本公司承蒙北昌區人民法院委託,對位於本市北昌區七家鎮泉水花園19號樓1單元101號住宅用途房產(建築面積252.31平方米,以下簡稱“評估對象”)的市場價值進行了估價,爲貴院辦理相關案件提供參考價值。

註冊房地產估價師根據估價目的,遵循估價原則,按照估價程序,利用科學的估價方法(比較法、成本法等等),在認真分析現有資料的基礎上,經過現場周密準確的測算,並結合評估經驗,詳細考慮了影響房地產價值的各項因素,確定估價對象在價值時間點2017年11月3日符合估價假設和限制條件下的防地產市場價值爲:

房地產市場總價:570萬元

大寫金額:伍佰柒拾萬元整

房地產市場單價:22582元/平方米

(幣種:人民幣)

估價的詳細結果及相關說明,詳見附後的《估價結果報告》及相關附件。

金安房地產評估諮詢有限公司

法定代表人:解爭

2017年12月4日

(評估公司公章)

看到價值數字後,我心中不禁暗喜,險些興奮地喊出聲來。但我掩飾着內心,擡眼看看謝同,他正在和另外幾個前來的當事人說事,於是我沒有打擾他,繼續翻了翻後面裝訂成冊的詳細報告,但也只是簡單翻了翻。

剩下的三十幾頁無法詳述了,大致包括:評估委託人信息(只有金侖方和我方的官司簡介,卻沒有提及包括趙穎在內的後幾家原告,估計是因爲他們均爲輪候查封)、房地產估價機構(也就是金安公司)簡介、估價目的、估價對象、市場背景描述與分析(包括本市樓市、周邊樓市結合該樓區樓市現狀的詳細分析)、價值時點、價值類型、估價原則、估價依據(詳細的測量方法結合樓宇建築材料、年代折舊率、室內設施、裝修程度、氣電水狀況)、估價方法、估價結果……最後,附帶的是估價師證件的複印件以及商軍住宅地小區的電子地圖,以及九張現場拍攝的樓內樓外的照片——照片上看,果如謝同所說,空空如也,這跟那些房產經濟公司拍攝的相片簡直判若兩地,但我暗想:確實是好消息,說明商軍已知大勢已去,認了“手下敗將”從而心灰意冷了。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一年前在東陽區法院執行局樓道里,商軍在跟我和吳律師發難時甩下的一句狠話:“你們就這樣對我是吧?好嘞!不就是想玩兒大了麼?不就是往大了玩兒麼?玩兒唄!看咱們誰玩兒得過誰!”

我笑着暗想:“多行不義必自斃啊,商軍,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你本身已經作下惡了,還要囂張到放狠話,那可就用了電影裡的臺詞了——遲早是要還的。”

人道之外,還有天道。天道守恆,天行爲健。

我合上報告書,擡起頭,恰逢謝同也接見完畢——今天來的人不多,可能是天冷了的緣故。謝同走過來,示意我坐,然後自己坐到了法官桌後,問:“怎麼樣,看了?”

“看了看了!”我笑開了花兒,“謝法官!這事兒行啊!這價格估的可不錯,比二手房經濟公司的市場價還高!這拍賣後可就萬事無憂了呀!”

“兄弟哎!你高興的太早了!”謝同苦笑道,“你所興奮的,恰是我擔心的!”

“啊?”我吃驚不小,“怎麼講?”

“你聽着啊,小劉,”謝同收起了笑容,反而一臉嚴肅地看着我:“咱先不說剛纔我賣那關子,商軍的事一會兒說。我先說我的擔憂。我一直忘了跟你說了,北昌區由於是郊區、山區,正式的二手房交易都不太景氣呢,別說法拍了,這幾年中,凡是法院拍賣的北昌區的房子,包括偌大的農村地區加上法院所處的這個縣城的北昌城區,流拍率是七成以上!——當然,商軍這樓區還算離市區比較近,而且周邊環境不錯,並且房屋條件那麼好,又是兩層的複試結構,面積大——這裡我插一句:也幸虧她房子面積大,這要是套小房,那還麻煩了,賣了後還不夠金侖一家拿的呢,恐怕到時候拿不到錢的就得加上你們了!哦,咱們言歸正傳,總之,她這套房子,估價這樣高,恰如王朔小說的名字——《看上去很美》,但是這樣高的、都逼近城裡市區房屋價格的房子,未必賣得出去啊!”

謝同最後幾個字還加重了語氣來說。這一大套的話真的把我驚呆了,張着嘴半天無語,但我趕緊冷靜了下來:“那您的意思是?或者,您有什麼辦法?想法?請謝法官不吝賜教!”

“賜教談不上,但有個避免流拍的好方法!”謝同說,“評估價格不是死的,是活的,法律法規沒有規定拍賣時必須按照評估價拍賣,拍賣的起拍價格是法院、主辦法官提交上去,拍賣的網站按照法院提交的起拍,法律法規也允許這樣操作。說白了,只要我們報上去起拍價是多少,回頭拍賣日的起拍就是多少!”

“唔,我明白。”我點着頭,“您接着說!”

“所以,我今天叫你來,一是讓你看報告書——哦,當然,這份兒是你的,一式五份呢,我這裡一份,你和金侖各一份,另一份,給商軍,這是法律規定的,所以我昨天一早已經司法快遞過去了,商軍也收到了。——好了,咱說正題,二呢,是和你商量一下這事。要知道,小劉,咱們得把價格降下來!而且降的不是一星半點兒!金侖那兒今天上午我已經跟他通了電話,他告訴了我他的想法。現在聽聽你的,我再告訴你他說的數字。”

“明白了,明白了,謝法官,讓我想想啊!”我扭頭看着窗外,心裡盤算起來:假設,金侖拿三百五十萬走,我拿至少一百萬(謝同說,我傢俱體數字回頭再詳細商議,怎麼也能夠一百萬),照此說來,四百五十萬拍出去我們兩家就不虧,因爲後九家“輪候”我們根本不用考慮他們,但是照吳律師和謝同最近告訴我的經驗來說,如果一次拍賣流拍,那麼倆月後會進行二次拍賣,二次拍賣是要再次降低一次起拍價的五分之一的,那也就是四百五十萬如果沒拍出去,二拍就得三百六七十萬起拍了,這可萬萬使不得!如果那樣,等於把我家應得的錢全都減成差價了,再二拍就算拍出去,我家就沒錢了!那麼多少呢?有了!

那一刻我有如金庸筆下“銅筆鐵算盤”黃真附體。

“謝法官!”我扭過頭,把我剛纔心裡想的這些“打算”和盤托出,然後說出了我的期望數字:“五百萬起,您看如何?”

“哈哈哈……”謝同大笑起來,一拍腿,“你是和金侖商量好了麼?他也說的這個數!這數也正合我意!那這樣吧,既然你們都說這個數,我也覺得合適,咱們就按五百萬起拍價往上報如何?”

“行!我沒意見!您就報吧!”我說。這事肯定是不用着急向吳律師及父母預報的,因爲我的想法和計算方法誰也說不出什麼,他們是肯定同意的。

“行了,那這事兒搞定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豈知,我們都沒想到的是,金侖之所以明明該拿三百五十萬卻說五百萬起拍,並非考慮我家的情況,而是有他自己的“小九九”,這事兒後來還讓我們這一羣人着實着急不小!但這是後話。

“行了,咱說說商軍吧!”謝同拿起保溫杯喝了口水,繼續說,“評估那天,本來都完事兒了,評估公司的人開車走了,我和法警也上了警車準備離開,哪知道商軍一路小跑追了出來,攔住了警車,哇一聲就哭了!”

“您看看!還是玩那套了吧?是倒地上吐白沫了啊?是找了根繩子要上吊啊?”我問。

“倒沒那麼誇張。”謝同笑着說,“但是當我問她有什麼事兒時,她表示:她目前就這一套房子,賣了之後沒有地方住,根據法律規定——看來她也沒少研究法律條文——只有一套房的被執行人,房屋被拍賣後,應該從拍賣金裡拿出一部分給被執行人作爲安置費!”

“啊?”我張大了嘴,不斷搖頭說道:“這可使不得!這法律條文我們倒知道,問題是,爲了防她有這手,我不是把當初給沈宇找的線索——也就是她名下位於和平小區那套小公房的信息一併給了您了麼?我想沈宇的交接文件了也有。我覺得啊,謝法官,是時候咱們該跟她撂底牌了!”

“不用你提醒,我當時就甩出這張牌了!”謝同說,“我說‘你別哭鬧啊,我們可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你在城裡東部某處有套公房!你這個可沒法抵賴,抵賴的話你可得承擔法律責任!’”

“她怎麼說?”我問。

“這老太太可不是善茬兒,她早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吞的角色了。她說‘那是胡說八道,我知道你們說的是和平小區那套,那是我老爸老媽留給我妹妹的房,只是借給我用用,我妹妹可憐我現在的處境,讓我把那房子租出去,房租我作爲生活費,但那不是我的房子,我沒權利住,法律上可承認這一點啊!’——嘿,這條文她倒門清!”

“那您是怎麼‘懟’她的?”我問。

“懟什麼呀,我當天沒想到她來這手,那‘底牌’——也就是她妹妹兒子給你的那張‘姐妹合同’我也沒帶着。我只能說‘你先別鬧騰,我們法院是以證據爲準繩的,如果我找到確鑿的證據,你就沒權利要這筆錢!’”

“正是如此,謝法官。”我說道,“根據法律規定:在法院強制執行房屋生效並且被執行人有第二住所、並且第二住所有條件使被執行人入住時,在法院強制執行文書面前,第二住所出租合同蒼白無力,可立即作廢……”

“嚯,你這法律知識也是蹭蹭上漲啊!”見我還有要說的話,謝同說,“小劉,你接着說。”

“還有,謝法官,商軍既然把住所的傢俱都騰空了,我分析很有可能是搬到了其胞妹商健家中,可見商軍也有可能打算被強制執行後暫時搬到其妹妹住所居住。據商健的兒子跟我講述,他們娘倆現在住的是四室一廳,是商軍商健父母留給殘疾的小女兒商健的。而在她們父母去世前有遺言、姐妹倆也有口頭協議——這四室一廳原則上有商軍一間,商軍如果遇到困難時可以來住。故此,商軍也有可能打算因捨不得房租收取而不去興化東里的公房,暫時去她妹妹家居住,如有此舉也可。她妹妹商建家就在城東和平中街三號院。綜上所述,商軍有兩個地方可以任其選擇,若其一個都不選擇,那純屬無理之抵賴,可強制將其拉去兩地其一。另外,在2016年底東陽區法院執行局,商軍當着法官的面簽訂了承諾書,上寫‘五月前再不還錢,無條件支持配合法院拍賣’,其實此協議書已經是重要法律依據,東陽區法院沈法官也曾表示過:何爲‘無條件’?就是當商軍簽訂後本就沒有資格再談論任何所謂她的困難。已經答應完全配合,不會再講條件。何況是當着法官簽署,在法律上是當場生效的!能允許她在協議之後再談去處,已屬法外通融,更何況她還有地方去,再抵賴就是得寸進尺了。——這份協議想必沈宇法官也一併給謝法官您!實在不行,那就動用我那幾年養成的‘好習慣’了——我手中還有商軍在一個月前電話的錄音,電話錄音也表示‘無條件完全配合並支持法院拍賣’,此又是一有力證據!”

“你說的這些我都清清楚楚!”聽完我的“長篇大論”,謝同說,“你說的沒錯,這些到時候興許都能用上,但我說的是‘到時候’,至於現在,這些都暫時放一放!”

“那您的意思是?”

“我啊,看看最近有沒有去城裡辦的事情,如果有,我順道去一趟和平小區的物業或街道居委會,具體打聽一下那套小公房到底歸誰名下,實在不行查住建委信息,或者我親自去找一趟她妹妹商健。假如有法律承認的寫着商軍名字的正式文件和房本,那她便有天大的理由也是惘然,然而,加入證明無論和平小區那套公房還是她妹妹家裡都沒有她商軍名下的房產,那咱就得從長計議了。”

“也好……”我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這是後話,咱們不用這會兒多想。當務之急是先上拍!這幾天我就着手開始這項工作,不會太久的,預計,掛網拍賣也就元旦前後的事兒了!”

“那可太好了!”我一拍巴掌,“我和父母就靜候佳音了!”

哪知這“佳音”一“候”就又是半年。

“咱先不說佳音不佳音,還有個不太‘佳音’的情況。”謝同向下按了按手掌心,意爲讓我先別急着興奮,“還是商軍。”、

“什麼?”我一皺眉,“她還有完沒完了?她還說什麼了?”

“不是評估那天,而是今天一早。我剛到單位,就接到了商軍的電話,她說她已經收到了評估報告了——看來我們這司法快遞還真挺及時。”

“然後呢?”我向謝同探了探身。

“她說,她表示‘抗議’——評估的價格太低了,要求重新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