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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紅,劉大哥,笑笑,你們想怎麼罵我就怎麼罵我吧!”

父母的老同事、商軍的妹妹商健,把我們一家讓進屋裡客廳坐下。她那和我年紀相仿的兒子小偉爲我們三口倒上茶水。

“小健,我們這次來,不是來興師問罪罵你的,是來解決問題的。”母親坐下後,對商健說。

“我知道!我知道!”商健焦急地說,“找不到她了吧?別說你們找不到她,我也聯繫不到她,她的電話沒人接,她兒子的電話也沒人接!就連家裡的座機也莫名其妙地停了!”

這是2015年2月4日,這一年的春節來得特別晚,還有十餘天才到來,然而當天已經是立春節氣了。

我不知道這樣的“異相”年份是好兆還是什麼……,只知道雖然“立春”了,但那幾天依然格外地寒冷。

“小商,你爲什麼那麼着急地找她呢?要說找她和她兒子,也是我們該着急纔對呀!”父親問道。

“我也成了她的受害者!”

商健也是全盲殘疾,比母親小几歲,我小時候經常見到她,但這些年幾乎沒見過,今天一看,她的面容卻比母親消瘦很多,甚至這個小健阿姨已經是種病態的瘦了,不知道是飲食起居消化不暢一貫如此,還是最近才這樣的。但我那時猜測,是後者。

“怎麼?”父親母親幾乎異口同聲。

“我承認,半年前找到你們是我牽的線搭的橋。可我那會兒哪想到是把咱們都坑了啊?因爲我也聽信了我姐的話,把我和小偉的全部積蓄也給了她和黃峰了!”商健嘆氣說道。

“你可是她的親生的胞妹啊!她怎麼承諾的?你們借了她多少?怎麼簽訂的?”母親“連珠炮”似的問。

“去年六月來的,跟與你們說的一樣,借三個月,利息按百分之十給,他兒子旅遊投資用。小偉他爸去世的早,也沒留下多少,加上我的,小偉攢的,一共二十萬,全給了她了!結果,三個月變了十一國慶節,國慶節變了元旦,元旦變了春節,現在呢?連電話也不接了!人也找不到了!”

“小商啊,那你怎麼那會兒就把她‘引薦’到我們家去了?”父親皺眉問。

“我和你們不是老同事麼,兩家的老人、咱們這一輩,又是世交。我姐姐和她兒子那麼雲山霧罩地一煽乎,我就信以爲真了,借她了,同時,她又說他們母子的這種投資款項應該多多益善,回報就更有大收益,問我還有誰有可能借給她們錢。我對你家的經濟情況瞭解個一知半解,就隨口說了‘亞紅家我可以給你推薦’,這不就把你們的電話地址給了她了,這誰成想……”商健落了淚,她兒子小偉默默遞給母親紙巾擦眼。

“我們也不是來罵你的,小健,”母親道,“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咱們兩家就都是受害者了,我們憤慨的是,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一邊是多年至交家的子女,一邊是自己的親生胞妹!兩邊還都是殘疾人!我說句不中聽的,這個商軍,她算是個什麼當姐姐的啊!她怎麼能下得去手、張得開口?”

一旁半天沉默不語的小偉這時站了起來,情緒一下激動了起來,對着他母親高聲說道:“您看看!您看看啊!我說什麼來的?還是出事了吧?去年夏天世界盃那會兒,她來借錢,我當時就反對!媽,您這姐姐,她是個什麼人您還不知道麼?我從一開始就覺得這事兒咱們同意不得,借給誰錢都不能借給他們這娘倆,您不信啊,你偏給啊,您是我母親,我沒辦法再反對,結果給了,現在呢?什麼樣了?”

小偉把頭轉向我們一家三口,說道:“叔叔阿姨笑笑,你們可不知道,就這商軍,這老太太,這輩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啊!年輕時雖然是軍醫,後來又到了部委工作,混到了處長級別,但是她一直有一顆不安分的心,一直耽於那不勞而獲、一夜暴富的美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也就是她才四五十歲那會兒,機關在職的她就開始瞞着單位‘下海’經商了,那會兒傳銷這行當火過一陣,什麼化妝品***,她就開始幹傳銷,憑藉她的三寸不爛之舌當說客,致使很多周圍的同事、朋友、戰友甚至我那老革命的姥姥姥爺老戰友們的子女一同參加。這東西俗稱‘老鼠倉’,掙錢的只有在金字塔頂端的那些人,下面參與的全成了鋪路石而賠個底掉。她商軍那會兒命好,她沒成了低端的受害者,反而因當了‘上上家’賺了個盆滿鉢滿!也加上她確實有點說服人的口才,還真憑這‘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非法行業獲利了不少。要不是那會兒的那幾桶金,她能和她兒子有那麼大一宅子?”

“哎呦!小偉,你要這麼說,我可想起來了,”母親的語氣帶出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那會兒這商軍還來過我們民政局那單位,在廠子裡和我們診所裡都忽悠過她的傳銷產品讓大家入夥。現在想想,也幸虧那會兒包括我們家在內大部分家庭都基本過着計劃經濟的日子,哪有閒錢參與這個?所以我們同事間纔沒幾個上當的。”

商健嘆氣道:“是,這個我承認,那時候她也讓我和小偉他爸一起加入呢,我們也是因爲沒有錢投給她,否則,那會兒也就成了第一批倒黴人了。”

小偉拿起自己的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抹抹嘴,繼續說:“咱再說她這兒子黃峰。笑笑,你是北安隊球迷,你可能知道他曾經是北安梯隊的隊員吧?”

我點點頭說:“知道,不是後來讓人‘開’了麼?”

小偉說:“沒錯,你也應該知道,這從小踢球的小球員,也是應了那句‘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行業跟說相聲搞曲藝的科班一樣,一千人裡能出一個大腕兒就不錯。這踢出來的,那就進了主隊當球星了,這踢不出來的,不刻苦或者壓根沒那天賦的,那就一撥一撥地淘汰。回家後呢?沒文憑沒學歷沒文化沒本事,怎麼辦啊?大多數都消沉沉淪了,或者有那懂事的,再學點什麼一技之長踏實過日子,然而還有一部分呢?就流落到社會上,當混混,當地痞,當騙子,這黃峰就是後者!要我說,他的這點技能全是拜他媽媽所賜。除了踢球不行,坑蒙拐騙行着呢!”

我一度在周圍親友面前自嘲自己是個文藝“混混”,但那時我才發現,跟真正的如黃峰這樣的社會“混混”比,我連這名都配不上。

“他不是開旅遊公司麼?他不是什麼先行墊付,高額回報麼?”父親忙問。

“什麼呀!叔叔,您可不知道,”小偉看着父親說,“他一個初中文憑都沒拿到的踢球出身的人,他會開個什麼公司啊?他開公司那不得賠到姥姥家啊!……去年夏天他們娘倆一來一張口,我就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準是又幹什麼‘幺訛子’缺德事兒呢,要麼就是缺錢往裡投,要麼就是缺錢補虧空!沒轍啊,我攔我媽,攔不住!我媽答應把她引薦給你們家,我攔,還是攔不住!得,這下好了吧!”

屋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了,誰也沒了話,除了商健低聲哭泣的聲音。

“哎?你剛纔說什麼?小偉,”我忽然擡頭問道,“你說他們娘倆有套大宅子?什麼樣的大宅子?在哪?有名有姓有地方就有的找啊!你們沒去找去?”

“一套複式結構上下層的大公寓,在北昌區呢,快到山了。我不常去,我對這娘倆厭煩,要不是大事,誰去那兒啊!不過,要說這房子,那真是富麗堂皇,兩層加一起得有將近三百平米。南北通透不說還帶個花園!”小偉說,“這回我本來想去的,我媽死活攔了,說什麼血濃於水,一個是她親姐姐,一個是我表哥,找咱們借錢還不是天經地義,就算比承諾的日子晚些咱們又能說什麼?我媽還說,如果他們真的不還了,這親情在這裡,咱們也得認!——這最後一句我可不苟同啊!”

“可她,畢竟是你的,親大姨啊!那黃峰,畢竟是你……”懦弱的商健擦着眼淚說。

“什麼大姨!還親?我跟您說啊媽!”小偉給自己點了支菸,“她是不是您親姐姐,您認不認她,我不管,反正,這樣的人渣不是我大姨!我沒有這樣的大姨!我更不認那種所謂的表哥!虎毒還不食子呢,更何況你們是親姐妹,一來,她拿您這雙目失明的親妹妹下手,二來,又把魔爪伸向人家八杆子打不着的、同樣是雙殘疾人的劉叔叔張阿姨家,這……這還叫人麼?”

“你別那麼說他們。”商健哭着無奈地對小偉說。

“我就得這樣說!”小偉不依不饒。

父親母親見狀趕緊勸娘倆別吵,爲這個傷“自己人”和氣犯不上。

我卻發話了:“大家都先靜一靜,小偉,我問你,他家詳細地址你有麼?”

“有啊!”

“那麼我再問一句,把商軍黃峰家地址給我可以麼?”

“必須成啊!”小偉掐滅了菸頭,撣撣褲子,站起來,“我現在就給你拿去,你給抄下來!我媽攔得住我,可攔不住你們,你們該上門去要!”

“你們……真的,要去?”商健擡起她那佈滿淚水、盲人特有的雙窩深陷的眼睛“望”着我。

“那是必然的啊,商阿姨!”我點點頭,“您作爲我父母大半輩子的同事、同時作爲兩家世交的朋友、同時您和小偉也是受害者,我們無意再問責甚至指責斥責您有什麼不對,還有,您怎麼認爲您和商軍這號人‘血濃於水’、或者您還着急要不要您的錢,那都是您家庭親屬內部的事,我們不參與!但是,我們跟她、她兒子沒有絲毫血緣關係,我們的錢,我們得要,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們等不來他們主動上門還,我們就主動上門要!爸,媽,你們說呢?”

我目光堅定地望向父母。

“對!就是這樣!”父母親同時說道,說得極其堅決。

那是我們一家三口計劃的第一次“反擊”行動,且當機立斷,準備實施。

但商健阿姨這邊,她的懦弱退縮、優柔寡斷,甚至念及那早已不復存在的“親情”而對豺狼的姑息,讓她在今後遭到了厄運。

她借出去的那二十萬,再也沒有回來。

然而血本無歸、畢生積蓄打了水漂兒的豈止她一個人、這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