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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只與恆天隊差三分,北安隊今年就中超奪冠了!”我感慨又遺憾地邊說邊把巨幅的北安隊最新全家福往母親診所的牆上貼。

這樣做也是母親的強烈要求,用母親的話說:“今年北安隊成績這樣好,作爲咱們城市的英雄,這包括球員和教練組44棵綠色青松也該是咱們家的福將!”

那是2014年12月底,中超聯賽已結束。雖與冠軍失之交臂,但北安隊還是創造了輝煌。而作爲北安隊真球迷的我和“實習”球迷的母親,還是爲他們取得的好成績而自豪開心——尤其是賽季末邵佳那一腳絕殺恆天隊的“圓月彎刀”在今後的許多年都依然是球迷口中的佳話。這些因素也在某種程度上消散了些許我們對商軍母子借款未還事件帶來的陰霾。

而這張被我貼在診所牆上的、球隊成立以來最經典的全家福海報,也將陪伴和鼓舞我和家人今後四年的戰鬥。

只是當時我們還不曾知道。

“貼完了?貼完了接着給她撥電話。”母親說道。

母親的話讓我內心中剛剛消散的灰雲又聚攏起來,我自然知道那是讓我繼續給商軍打電話。一個上午,我們給商軍撥了十餘次的電話,均無人接聽。那種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地在我和母親心裡擴散。

“還是沒人接……”我把手機從耳畔拿開,對母親說,“要不發個短信吧?”

“也成。說得誠懇一些,語氣不必咄咄逼人。”

我拿起手機打開短信功能開始給商軍發短信。

“商阿姨,您好!我是笑笑。這幾天一直在聯繫您,但電話總無人接聽。不知道咱們的事進展如何了?父母及我甚爲焦急。如果您和峰哥那裡事業進展順利,煩請不日將我們的錢款送回。畢竟您第二次承諾的期限已到,且您也知道這錢是我們三口人全部家當。請恪守誠信!急等回電,候佳音!謝謝!”

我給母親唸了一遍,母親點點頭,卻微微皺眉,嘆了口氣說道:“這事兒不看好啊!”

按說作爲人子不該給父母添加焦慮,但我也無法抑制內心聚集的擔憂,說道:“局勢不妙啊!”

“看來咱們有可能走錯了一步棋,”母親道,“不只一步,是很多步都走錯了。用你爸的話說,這是一場賭,可咱們從根兒上就不該進行這場賭,再有,我們可能真的認錯了人!”

“是啊,媽。”我說,“然而現在是不是認錯了人或該不該‘賭’這一把先不管它了,關鍵是先把咱們的錢拿回來,哪怕用這半年只換回了本錢也行啊,咱們也不算虧多少。”

母親點點頭,說:“咱們怎麼就那麼敢‘玩’呢?正像你說的,這八十幾萬對於富裕家庭甚至豪門來說可能是九牛一毛,但對於一個一般家庭來說可是近乎鉅款,何況這是祖輩先人、你大姑留下的遺產加上咱仨的全部存款。這個數莫說對咱們家非同小可,甚至在許多平民百姓家的存款總合還沒有這個數呢!

我們娘倆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正這時,我的手機忽然響了!

我急忙拿起來看顯示,一擡頭:“媽!是商軍!”

“快快快快!”母親忙說,“你知道該怎麼說!”

我連忙按動接聽鍵,並將揚聲器打開:“喂,商阿姨?”

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商軍不緊不慢的聲音:“喂,笑笑啊!你好啊!有什麼事嗎?”

明知故問!裝傻充愣!——我腦中憤慨地想到這兩個詞,但還是剋制自己,讓自己保持鎮定。

“是這樣,商阿姨,我剛剛的短信您看到了麼?”

“看到了,看到了!你聽我說啊……”

這句“你聽我說啊”在今後的四年裡我聽到過無數次,但那天的我還不知道:你聽了她說的,你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商軍說道:“上午那些來電顯示我也都看到了,剛纔的短信我也看到了,我沒時間接和回啊!爲什麼呢?我的老戰友病了!住在醫院,我來照顧她!”

我苦笑了一下,插到:“商阿姨,咱們不說這個了,咱就說……”

“你聽我說啊!”商軍不容我繼續,“你也知道,我是個軍人的後代、革命人的後代,我也是個老軍醫,說起來,這救死扶傷是我們的天職。多少年的老戰友了,她一病,你說我能不管麼?是不是?所以我來照顧她了,這一照顧就是好幾周啊!我再辛勤也沒什麼,只要我的戰友……”

母親忍耐不住了,插道:“商姐,我是亞紅啊!”

“呦!是亞紅啊!你好你好你好!怎麼樣,最近身體還好嗎?診所經營的如何?客人患者多不多啊……”

多年後我回憶商軍一貫的“交流”套路時,一直在想該怎麼形容?後來想到一句老話最貼切:你說前門樓,他說胯骨軸!——總之沒有一句往正題上走。當後來我們把她安到“老賴”這個詞上、並“深入”研究老賴這個羣體時,我們才知道,這種談話方式,是老賴的最基本套路、小兒科。——諸君請謹記!

“商姐,咱們回頭有時間再聊別的,咱也不多說您怎麼‘救死扶傷’履行一個老軍醫的光榮職責,咱說說咱們的事兒吧!”母親快人快語——這個時候了,也必須如此。

“咱們的事?咱們的什麼事?”

當商軍說出這句時,我內心一股無名火燃燒了起來,我開始攥拳。

“我家錢那個事啊!”母親這已經不是開門見山了,門開了好多回,山的影子都沒有。

“哦!哦哦!那個事啊!”商軍說道,“嗨!那你們着急什麼啊?咱們不是說好了的……”

“是啊,是說好了!元旦還錢!怎麼着了?有戲沒戲啊?”母親也開始不客氣了。

“什麼就元旦啊!亞紅妹妹!”商軍在電話裡笑出了聲,“哎呀,看來你真是診所太忙了,忙暈了!你忘了?還有劉師傅和笑笑也忘了?咱們不是說好了的麼?春節前還錢!放心,我們母子承諾的事,絕對不會不兌現的!春節前,咱們連本帶……”

我忍不住了,說:“商阿姨,咱可不能這樣啊!您十月底來那次,可口口聲聲當着我和父母的面兒說的元旦前還清錢款!當時您還給我峰哥撥了電話,他也聽着呢!您總不能忘了吧?”

“你們說我承諾元旦?我告訴你們——不可能!去你家我記得,哎?我不是還給你們買了果籃麼?你說的黃峰也聽了電話我承認,但是我們娘倆可說的確確鑿鑿是來年春節前啊!怎麼就成了元旦了呢?笑笑啊,你還是歲數小,年輕,可按說你年輕人記性應該好啊!怎麼也不記得了?”

我當時真的有衝動吼她一句:“你這是胡說八道!”,但還是剋制住了,當時腦中有一根冷靜的神經在提醒我:衝動是魔鬼,欲速則不達。

“商阿姨,咱們平心靜氣地說啊,您自己都說過,人心是肉長的。何況您張口閉口咱們兩家的關係多麼多麼近多麼多麼好。面對您口中的‘親人’,這還款日期您怎麼能這樣輕易地信口開河呢?咱們都是善良人,做人得有良心。做買賣無論大小還有個誠信二字做基礎呢!”我的語速越來越快,“古語云:人無信而不立。再說,咱們還有一開始七月份簽訂的合同,那合同可明明白白寫着三個月——也就是十月中旬還錢,那時候您和峰哥說還不了,我們沒有計較,對吧?我們的誠信甚至高於誠信的舉動給得足夠多足夠久了吧?當天您母子承諾元旦怎麼也還了,我們也答應了,對吧?怎麼到了元旦前的今天,就不明不白地變成了春節了?”

“孩子,你要這麼說就沒意思了!”商軍的口氣也開始變得強硬,“怎麼着?是我們賴皮了是怎麼着?是我們欠了不還是怎麼着?我們說不還了麼?咱們做人得講道理!對吧?我好好跟你們講道理,你們倒反咬我一口說我們不還錢?說好了春節前春節前,你現在就逼上賬了,你說你講理麼?”

諸位,如果你沒有處在我和母親那天那樣的境遇裡,你永遠不會體會到什麼叫強詞奪理、本末倒置。

中國人都愛說句老話: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可相對於同商軍母子這樣的傢伙打交道,真若是秀才遇見了兵倒真的好講理了。可我們面對的是無賴。

永遠不要指望同無賴講理。

“那你說,這事兒怎麼辦?”母親摸到我的肩膀,把我按在椅子上,意思是讓我別繼續衝動下去,然後接過話茬。

商軍等得就是母親這句,忙說:“還是亞紅妹妹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咱們不是十月份就說好了,春節前還!我那會兒說過了,現在還可以跟你們說一遍——我商軍以我革命家庭、軍人家庭後代、作爲一個軍醫的人格擔……”

“行了,商姐,說過的車軲轆話你就不要再說了!”母親打斷她,“一句話,痛快的,春節前不還怎麼辦?”

“亞紅妹妹,我向你保證,春節前不還,我賣房子賣地睡馬路上去、砸鍋賣鐵賣血去,我也得把錢還你們!要知道,你和劉師傅都是殘疾人啊!我妹妹也是殘疾人!你們都是社會弱勢羣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任誰,也不能欺負了你們啊!就按咱們說定的!相信姐姐我,春節前!”

“以人格擔保”——這句話第一次從商軍口中流出,她就早已沒了人格,甚至沒了靈魂。

無賴和惡人之所以讓人噁心,就是因爲有太多正能量的、美好的詞語從他們用於狡辯的口中說出來就全部被糟蹋了。

語言文字這東西,在好人口中便是學問和修養,在作家筆下那是文學和藝術,而在壞人嘴裡說出來,便如同少女白紙般的貞潔被徹底玷污。

雖然如此,但如我前文所述:人有時不能輕易發誓,發了便會報應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壞人。商軍那句“我賣房子賣地住大街上也要還你們”後來真的應驗了。

電影裡常說:出來混遲早要還的。我想說:說出的話,遲早要兌現的。

改改網絡流行語:任壞人胡說八道總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可那已是四年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