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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就是商軍同志吧?”父親熱情地將商軍母子二人迎進門。

父親是典型的那種老實人,生活中對誰都以誠相待,相比在爲人處事及社會經驗還算多一些的母親與我來說,父親簡直就是世紀老好人了,大半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工作時就是廠裡的先進模範、同事眼裡的“獨臂活雷鋒”,退休後與世無爭自得其樂,假若不是人太實在,父親的左下臂也不會在當年連老鄉帶知青誰都不敢去動那脫穀機時他主動去操作而把鮮血灑落在內蒙大地上。

“是我是我,您就是亞紅的愛人劉師傅吧?”

隨聲音走進家門的是個一米五零左右的小老太太,雖然個頭不高,但那時看來氣質還算不錯,穿着也得體,戴着眼鏡,臉上堆着笑……倒像是個機關退休幹部的樣子。

她身後走進來的就是他的兒子黃峰,將近一米八的高個兒男子,相貌倒不難看。他笑容可掬地向我的父母問好並拱手致意,然後目光轉向了我。

“笑笑吧?久聞大名了!我是黃峰,終得以相見!”說着過來就和我握手。

當然了,常聽一句“都是**湖,互相道辛苦”,我自然也代父母對這娘倆熱情相迎。可那時我哪知道,他們纔是“**湖”,我只是個任“宰割”的“雛兒”。

但凡誰在那時“借我一雙慧眼”,我也能把這娘倆笑面虎甚至笑裡藏刀的嘴臉看個清清楚楚,也能對這娘倆“燦爛”笑容背後、表情中不自覺帶出的已遇到危機後不自然的微妙徵兆看個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但那時我若真有慧眼,它也是在睡覺,我的腦袋裡依然全是世界盃決賽將至的興奮和作爲主持怎麼搞好節目的規劃。以及,還有一份對黃峰曾是北安梯隊隊員的小敬佩。無論出於客觀或主觀,這些小因素都是導致後來大失誤的***。

母親自然也是熱情相迎,“姐倆”坐在一起手握手敘着舊聊上了個沒完。父親則坐在一旁憨厚地嘿嘿笑着。而那黃峰似乎是個心理學家,似乎猜透了我的愛好,先從世界盃我最看好哪個隊奪冠聊起,再回憶他在北安梯隊時的“點滴”,我自然也是“哦哦哦……厲害厲害!”地迴應着,其實那時還真覺得此位挺厲害,卻不知道他們娘倆的“厲害”之處不在這,醉翁之意不在酒。

終於轉到“正題”了。商軍和他兒子黃峰坐在我家三口對面,商軍先是將她機關生涯幾十年、退休又“下海”做諸如冬蟲夏草生活用品等生意的成功人生大談特談了一通,然後就開始介紹她如何以自己的成功教育出了如她同樣“成功而出色”的兒子;而黃峰也在邊上一唱一合地配合着,說着自己如何如何“遺傳了秉承了母親和爺爺的軍人出身敢做敢爲的性格,大刀闊斧地準備大幹一場”云云。直說得天花亂墜,把我一家三口侃入了雲裡霧裡。

說到開公司,黃峰打開了話匣子:“叔叔,阿姨,笑笑,你們可能不太瞭解旅遊業,我簡單說說。現在旅遊業蓬勃發展,一到節假日,國內遊、出國遊在國人裡蔚然成風了,投資或開設旅遊業的企業那是隻賺不賠的!我這麼說吧,其實我的公司已經開起來了,叫‘快程旅遊’,你們可能已經小有耳聞,網上也能查到。此迴向您們借錢幫急,也不是開公司需要,而是現在的一種新型模式,叫‘先行墊付’,也就是,遊客先玩兒,玩兒完了再給錢!而我們作爲旅遊公司呢,一切的先行開銷都是我們得墊付上,現在說白了,缺的是這方面的週轉資金!不長,就需要三個月!現在正是旅遊旺季,三個月後,等這些團陸陸續續地返回,旅客們把錢一支付,連本帶息,我們如數奉還您們!”

其實那會兒,我們一家三口是沉默不語的,但商軍的補充打破了這沉默。

“亞紅,老劉,笑笑,實際上,這是我們雙贏的事兒!說句大白話,我們吃肉,能不讓最親近的朋友喝高湯麼?要知道,咱們兩家多少年交情了?爲了兩家人的友誼,我們這‘便宜’也得讓你們佔了!作爲回報,也作爲給你們殘疾人家庭生活不易的驚喜和福利,我兒子這回借款只有三個月,只有三個月!還的時候,按本金的百分之十給你們,如何?”商軍老太眼鏡後頭的三角眼睛掃了一遍我們三口子,繼續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要知道銀行的利息纔多少啊?我聽說你們家又是那種比較保守的只存定期的家庭,這能有多少回饋?咱們手頭有活錢,就不能讓它閒置着甚至貶值,得讓它產生效益!幾位,我們娘倆說到這份兒上了,還不相信我們?”

記得看過一部講民國抗戰時期的電影,一個生意大佬一念之差和日本人談起了買賣,周圍的中國生意人都沉默不語或直接回絕,唯獨他多了一句:“你們的利息給我多少啊?”——後來他和他的買賣被捲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永遠不能和魔鬼做交易。

但此時一貫對人性毫無設防的、思考不縝密的老爸如電影裡多問了一句:“你們打算本金借多少?”

商軍黃峰娘倆眼中頓時泛光了,互相快速地對視了一下,商軍說:“五十萬!當然,多多益善!我作爲商務機關的退休幹部,可以以我的職業生涯經驗做保證,這次你們的‘投資’有百利無一害!所以,以我和我兒子從商多年的經驗,我可以很負責地說一句——我建議您幾位把所有存款都借給我們!”

都說獅子大開口,可有時獅子真開口了倒沒有披着獸皮的人開口那麼可怕。

母親這時發話了:“她商姐,首先,五十萬這個數就已經嚇到我們了!再說,您又是怎麼知道我們這個殘疾人家庭能拿出這麼多呢?這對大款可能不算什麼,但對一個普通家庭可是天文數字了!”

商軍笑了:“妹妹,咱們兩家這樣親近,你們家的情況我還不瞭解?我從我妹妹商健口中,當然,她也是側面從您家別的親友口中得知了——單按照您三口的工資退休金存款是肯定沒這樣多的,但我們已經聽說了,兩邊的長輩去世後還給您家留下了不少繼承的遺產。當然,這話我們不該說,說起來也是令我們悲傷的事,劉師傅的大姐,也就是笑笑的大姑,頭些年因絕症去世了,她的職業生涯是國際導遊,積攢下來了幾十萬元,由於劉師傅這唯一的弟弟在姐姐病重時始終不離不棄地精心伺候,又加上姐姐一生未婚,老太太——也就是笑笑的奶奶去世的早,唯一的財產繼承人也就成了劉師傅。說句不合適的,這些各種來源的錢加一起,怎麼也得不只五十萬了吧?”

我和家人當時若能看出這娘倆爲了把錢騙到手而不擇手段地去探聽他人家庭隱私之其心可誅般的陰險,我們會當場送客的,然而,壞人的得逞都是好人的鬆懈。善人的遭遇往往都是如此產生。

當然,必須說,就因爲有了他們先“玩”起的第一齣“間諜戰”,纔有了後來我作爲主角“參戰”時同樣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的“反間諜戰”。

然而,這一切從根兒上就不發生又該多好?

“這都打聽出來了?”父親還當做笑談地說,“您說的確實是事實,我也交個底,您說的那些加一起,我家的存款統共就八十五萬!”——實誠到無以復加的父親就這樣輕易地兜了底,也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那可太好了!”黃峰一拍大腿,“正如我母親所說,您們乾脆都借給我們,三個月後,不但本金如數奉還,利息可是將近九萬元啊!如果我們公司收益大,我會比約定的利息給您更好的回報!”

母親這時說道:“然而你們沒聽過一句話麼,雞蛋不能全放在一個籃子裡啊!要知道,這要全出去,我們可就玩兒太大了。雖然只是三個月,您二位又怎麼保證能還呢?”

商軍這時挺直了她那並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的身體,並仰起頭:“我來保證!亞紅,劉師傅,我說了那麼多遍了,一來,以咱們兩家父母輩的革命友誼!二來,以咱們這一輩的友誼!三來,以黃峰的公司收益及他和笑笑哥倆的友誼!四來,我以一個革命軍人家庭的後代、也以自己身爲一個老軍人、老軍醫的身份、以及我的人格向你們保證!到期連本帶利全都送回!這總該相信了吧?”

不怪我父母當時被忽悠暈了,連我也愚蠢地動心了,於是我插了一句最不該插的嘴:“那麼商阿姨,峰哥,如果我們借給你們,咱們是不是得簽署一份有力的有保障的借據呢?”

黃峰大笑:“那是自然啊!我都準備好了!”

他說着從隨身挎包裡拿出了一份東西,我拿過來看了看,這竟是一份打印好了的、有格式的、甚至蓋着某某旅遊公司公章的、只差在裡面填內容的借款單——或者確切地說,上面擡頭的文字寫得竟然是《某某旅遊公司投資合作協議書》!

這時我的“智商”還算尚有殘存,我皺眉說道:“峰哥,要是真籤這個,我和家人倒真不敢簽了,第一,這等於我們是算投資了?這今後出了問題可就不好說了;第二,我們並不瞭解你們這公司是怎麼回事,讓我們這樣的一家三口直接就籤這樣一份東西,我們不敢!”

黃峰沉默了一下,問:“那你的意思是?”

母親這時發話了:“如果我們真借,也是籤個借款單吧,用白紙整個擬定一個,然後雙方簽字!”

我插道:“對對對,這樣只是算民間借貸。而且我建議,由商軍阿姨簽署,以她的名義借款,如何?”

那娘倆聽罷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黃峰點點頭:“成!那就我母親簽訂!誰讓您兩家走得近又熟識呢!信得過我母親,那自然最好了!有我母親做擔保,對您們更萬無一失了!媽,您來?”

“成成成!這絕對沒問題!”商軍那巴掌大的、已經明顯有大量皺紋的臉樂開了花,說,“那我的意思是,咱們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簽署今天辦吧?”

我和父親對視了一下,老實巴交的父親自然是說不出什麼,只來了一句:“你跟你媽決定吧!”

我又問了問母親:“媽,您看?”

母親想了想,點點頭:“那就這樣吧!我是盲人,無法簽訂這些,借出款項的人,就寫你爸吧!”

父親自然說不出什麼,就點點頭,於是我從裡屋拿出了兩張A4打印用白紙,一支簽字筆,順帶把抽屜裡那盒紅色印油拿了出來。

“商阿姨,咱們先小人後君子,雙方不但得簽字,還得按手印,您意下如何?”我把一干東西放到茶几上。

當時商軍明顯頓了一下,猶豫地說:“這……我覺得其實沒有必要,但是……好吧,按就按吧,這樣你們放心!”

……

十分鐘後,兩張A4紙上寫下了如下的話:

《借據》

本人:商軍,身份證號:……

今向劉玉同志借款850000元(捌拾伍萬元整)。

自借款之日起,三月後還清。利息爲本金的百分之十。

特此立據。

借款人:商軍(手印)

債權人:劉玉(手印)

2014年7月12日

將近一年後我和家人才知道並暗自慶幸的是:幸虧簽署的是父親與商軍個人對個人的借貸書,更幸虧商軍在上面按了手印。

因爲黃峰那個所謂的旅遊公司壓根就沒存在過。

現在想想,我和家人都是典型的曲藝迷、相聲迷,然而我們卻沒看出來,這娘倆在2014年7月12日合夥給我們上演了一出並不搞笑甚至是恐怖的“雙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