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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麼個事兒……”

剛剛送走一個患者,母親邊說邊遞給剛剛進屋後坐到沙發上的我那泡着香濃的茉莉花茶的缸子,這個炎熱的夏季就屬這個最消暑解渴,我趕緊接過來小喝了一口,品着滿口茶香,擡頭對母親道:“您坐下說。”

母親坐到我身邊。雖然已過六旬,但母親的臉依然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這便是樂觀、善良、豁達的性格使然,更是始終保持年輕心態的使然。這一點上我也許是遺傳了母親的各種基因,所有親友都說,笑笑三十多歲的老爺們兒,看上去像二十多的小夥子。與其說這是天賜的禮物,不如說是“相由心生”。——而失明的母親從不戴墨鏡,因爲母親絕不是人們傳統概念裡有些“可怕”的盲人形象,而是從相貌到氣質到精神都極具親和力的人,甚至她的患者們都會忘記了母親是一位殘疾人,這出自良好家庭從小的教育,以及在豐富的人生閱歷裡漫長的又強大的個人修養,或可以說——修行。

是的,無論我是否算成功,我是母親心中的驕傲,但我眼中的母親是最成功的人,所以母親是我的自豪。

然而,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母親和我都如是。

“八九十年代,我還在區辦大型集體診所時,旁邊就是你爸的廠子,你記得吧?”母親問道。

“那必須的呀,我從小在那兒玩兒起來的,周邊的孩子全成了我的發小,比如老方他們。”我笑答,腦子裡全是童年在父母單位附近和衚衕裡的孩子一起玩耍的場景。

“那會兒我們診所和你爸那廠子不是也算同一單位麼,你爸廠子裡有個盲人阿姨——商健,你還記得麼?”

“怎麼不記得啊!她兒子小偉,我們總在一起玩兒!您怎麼提起她了?”我問。

母親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商健阿姨全家是我家的老鄰居,她的父母也是跟你姥爺一樣的老一代革命家,‘四野’你知道吧?”

“媽!您兒子中文系畢業,文史哲一回事兒,‘四野’我還不知道?解放戰爭的功勳部隊啊!”我小賣弄着一知半解的歷史知識。

“她的父親是‘四野’將領,雖然和你姥爺不在一起戰鬥,但都是人民解放軍的幹部,所以建國後入城成爲鄰居後,他們作爲‘戰友’也就成爲彼此的生前好友。”母親給我講解着。

母親口中提到“生前”,因爲姥爺在八十年代末已去世。

“唔,”我點點頭,“聽您說過,然後呢?”

“我們兩家也算是特別親近的‘世交’吧,所以我和小商阿姨在一個單位時就是姐妹一樣的好友,但是從我退休自己開店起,就和小商阿姨沒什麼聯繫了……”

我問道:“媽,那小商阿姨那老革命的父母還健在麼?”

“頭十年就雙雙去世了,那會兒也歲數不小了。”母親答道。

“哦,明白,您接着說。”

“小商阿姨有個姐姐,商軍,她是健全人,歲數和我一邊大,雖然關係不如我和小商阿姨那麼近吧,也算是老交情了,朋友不朋友的,在過去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她在上山下鄉的年代選擇了參軍,後來成爲了軍醫,復員後回京去了機關醫務室當大夫,我們也算半個同行了。後來這‘大商’阿姨的事業一帆風順,成了國家機關醫務室的主任,副處級幹部。”

“行啊她,”我笑道,“這位‘大商’阿姨一路順風順水,是不是因爲‘二代’的原因,因爲她的老爸……“

“這咱就不知道了,”母親微笑道,“我只知道她退休後做過幾年大買賣,掙了不少,算挺有事業的‘女強人’吧,還在城北買了套複式結構的別墅,算是生活優越那類人家吧。別人家這些事咱們不管不問,反正你知道的,雖然你姥爺級別跟她的父親一樣,但是我和你的舅舅啊姨啊是絕沒有因爲老輩的優越條件而享受到什麼特殊照顧,作爲老幹部老黨員的你姥爺姥姥、包括你爺爺,他們都是一生兩袖清風剛直不阿。以自己的功勞給子女謀福利的事咱我家從沒有過,你爸他們哥姐幾個也沒有……哎呦,咱們是不是說太遠了?”

“是說遠了,您可以書歸正傳了!”我笑着說。

“是這樣,這個大商阿姨,也就是商軍,託她妹妹小商阿姨找到了我,就是剛纔你直播節目的時候,商健給我來了電話,說她姐姐商軍要跟咱們商量點事。”

“哦?”我輕微皺眉,“跟咱們商量事兒?多年沒聯繫沒見面的兩家人,有什麼事可商量?有點八杆子打不到啊!說什麼事了麼?

“說了,”母親點點頭,“這商軍阿姨不是退休了麼,她有個兒子,跟你幾乎一樣大,叫黃峰。”

“這名起的,沒叫了馬蜂啊?”我打趣道。

“別打岔。這個黃峰啊,聽小商阿姨說,挺能幹的。說起來,你們還有‘淵源’,你不是北安足球隊的球迷麼?還主持北安隊話題的廣播節目。他啊,曾經是北安少年梯隊的隊員呢!”

我一撇嘴,說:“那我怎麼沒聽說過他啊?是不是也是哪撥兒沒踢出來的孩子,被淘汰了?”

“那咱就不知道了,”母親說,“我要說的是,他從足球運動員退役後就開始做各種行業,各種商業買賣,這不,最近馬上要開個大型的旅遊公司。聽她姨,也就是商健阿姨說,他這公司一旦開始運作就穩操勝券的掙錢,這咱不懂,只知道現在旅遊業是挺發達。但是呢,這開公司啊……”

母親這一個“但是”讓我心裡頓時“咯噔”了一下,插嘴道:“媽!我插句嘴,我猜測,是不是缺錢啊?”

“讓你猜對了,小商阿姨說,她姐姐商軍正四處爲黃峰開公司籌款,屬於週轉資金,於是先想到了作爲世交的咱們家,問咱們能不能借商軍娘倆一些錢?”

後來事態的發展證明,這“先想到了我家”倒幫了大忙。

“那黃峰他爸幹嗎的?”

“別提了,早年間不知什麼原因就和商軍離婚了,現在在國外開中餐廳做買賣。”

我笑着說:“那不就行了,離婚不離婚不說,爲了親兒子,他爸該出錢啊!”

母親答:“據說是出了不少,但是不夠,這不才想到咱們家麼!”

我的頭搖成了撥浪鼓,忙說:“媽,您是否聽說過英國文豪莎士比亞的一句名言,也是我反覆愛嘮叨的——‘不要借錢給別人,也不要向別人借錢’?”

“當然記得了,”母親道,“我知道這事兒不能輕易答應,也知道現在滿電視廣播法制節目都在播借錢不還、債主討要怎麼困難的消息。但是咱們兩家人是這樣近的關係,而且從商軍的經歷、地位,和她兒子的能幹來看,應該不是那種借錢不還的人家,應該還是有能力有借有還的。”

“那您答應了?”

“當然沒有。”母親搖頭,“這不才把你叫回來麼,我也往家裡給你爸去了電話,你爸對這事兒也是猶豫不決。”

“這商軍就不露面?就讓她妹妹當說客?這不開玩笑麼!”我靠在椅背上說。

“不是,她肯定要當面來找咱們商量的,時間就在明天上午,去咱家。”母親說。

“啊?您答應讓她去了?”我嚇了一跳,“您要知道,這可算答應一半了!說要借多少了麼?”

“沒具體說,商健就說數目不小,但是肯定有利息,且比銀行要高的多!”母親說。

“媽,這事兒太突然了,連給咱們全家人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您看啊,”我探身掰着手指頭說道,“一來,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二來,兩家人這麼多年沒見了,剛聯繫上,上來就提借錢,這也太唐突太蹊蹺了;三來,您也知道,咱們家三口人,是那種過無憂無慮小日子的人,咱們家的宗旨是一切‘冒險’的事都不幹!什麼基金啊、債券啊、股票啊咱們三口子沾都不帶沾的,最大的投資就是銀行的定期存款,到頭了是購買國庫券。這借人錢這事兒,離咱們十萬八千里啊!都說不怕一萬怕萬一,這萬一他們要是……這裡有什麼貓膩咱哪知道啊!”

遺憾的是,若說我有一定的所謂的睿智,那麼也就在剛剛這幾句了,再發揮自己的這種應變,那是一年之後了。

“所以才得和你商量啊,”母親說,“要我說,這樣,明天咱們先見見你這商軍阿姨,咱們全家察言觀色一下,再定奪如何?反正我們算是發小姐妹,這姐妹倆我還是比較瞭解的,少時看老,我覺得他們家人不像不靠譜的人。救急不救窮,如果咱們覺得這事可行,這也算救人家急,也是多年友誼的情面。再退一步說了,咱家所有存款單的保險櫃鑰匙和密碼在你這裡,這‘生殺大權’還不是在你公子爺手裡?”

我端起茶缸又呷了幾口,半天無語,內心卻亂了起來。借,還是不借,這是個問題了。

人的腦子真的該是時刻保持清醒冷靜的,只怕“腦子一熱”,我當時就犯了這個“熱病”,簡單思索後,還是點了點頭。

“行吧,媽,開句玩笑說,是騾子是馬,明天咱們先會會。您和爸參謀,然後我來定奪。”我把茶缸放在桌上。

“成,就這麼着。”母親說。

人的抉擇往往跟過往的生活經歷有密切關係。雖然父母的經歷坎坷,雖然我自詡在幾十年人生中也“見多識廣”,但總的來說,我一家的生活一直平穩祥和,無風無浪,可也就是這樣的風平浪靜生活造就的人,往往無法預知到——天有不測風雲。

事後證明,有些話不能說出來,說出來便會一語成讖。我剛剛口中那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萬里有一的事,還是降臨到我家了。

當然,後來還證明,這“一語成讖”也報應到了惡人身上。

這都是後來的故事了。

那一刻,我竟把才說過的莎士比亞的諄諄教誨忘了個乾淨。作爲文科生,現在想來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