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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見到莎莎時,是2017年2月3日,大年初七,莎莎從家鄉返回的日子。那一天恰逢農曆立春,但是,當我倆擁抱在一起時,感受到的只有伴隨着莎莎決堤般淚水的“倒春寒”。

她那一頭金棕色的頭髮變爲了黑色。

據莎莎說:剛一到家,本想着會是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場面,卻被她父親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勒令追求時尚個性的莎莎把春節前剛染的頭髮改回爲黑色,理由是“你爹是村裡的頭面人物,我的閨女怎麼能有這樣見不得人的頭髮?”。爲了圖個全家安樂過年,莎莎遵從父命,第二天就將頭髮染了回來,並且暗自想:這樣暴躁專橫的父親,自己和笑笑哥哥的事,還是拖幾天再說吧。——但起初的幾天,當我和莎莎視頻連線的時候,由於電子設備的感光問題,我並未發現莎莎的改變,而莎莎也沒有透露她的擔憂。

到了初五一早,莎莎繃不住了,首先跟她的母親講述了她在工作的城市與我的戀情。她那老實巴交、在家忍氣吞聲、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和農耕打交道的母親本沒有意見,但還是表示需要和她父親商議定奪。可當莎莎“斗膽”向她的父親訴說時,卻換來了一頓迎頭痛斥和堅決反對。更誇張的是:他把莎莎帶到了村裡的祠堂,在族譜牆前,當着所有親友、族人、村民給莎莎上了一堂“批鬥課”,言稱:“你爹在村裡一生要皮要臉,我的閨女怎麼能夠嫁給殘疾人生的孩子?就算他們一家是城市人,你好歹也得找個大款嫁啊!你嫁給盲人和肢殘人的兒子,這讓你爹的臉往哪兒放?”最後的結論是:城市,你可以回去,但必須馬上和“那小子”分手!並且讓家族裡其他與莎莎在同一城市的親戚緊盯莎莎的“行蹤”,不能再與“那小子”有任何接觸!

當莎莎回來,甩開“眼線”跟蹤,來到我家樓下撲在我懷裡傷心哭泣訴說這些遭遇後,我的心裡並非翻滾的憤怒,而是覺得離奇、荒謬而可笑——在這樣一個全球都爲世界村、祖國改革開放一片繁榮的、現代的、人心活躍的美好年代,居然還能有這樣混沌甚至愚昧的“父親”存在,這不知是時代的悲哀,還是作爲小輩的我們這代人的悲哀。

“那他還說什麼了?”我摟抱着莎莎,輕撫她的頭髮、輕揉她的後背,“別傷心,小貓咪,跟哥哥說說,他們還有其他反對你的理由嗎?”

“有……”莎莎哭着說,“更荒誕的是,我父親問你家有多大,我說一百多平的樓房,他急了,說:一百多平你就跟他?咱們村最赤貧的困難戶那院子都六百平米你知道嗎?哥哥,我跟他們解釋不清,我解釋不清的呀……”莎莎哭得更爲傷心。

這個時候我不該笑出聲的,但是我卻被莎莎她爹那黑色幽默到極端的言語逗得發了笑。

那時起,我便絲毫不奇怪爲什麼我能“有幸”在這場巨型“債戰”中見識到如商軍母子那樣醜陋的角色並與之過招了——用評書裡常說的話:人若過百,各形各色。如果把商軍之流和莎莎她爹之流放在一起、放在一句話裡,那便是:拿不盡的賊人,數不清的愚人。

我想問及莎莎“爲什麼沒有反抗一下”但我收住了。我深深明白:莎莎只是一個弱女子,一個善良純潔的小女生,在“強大之勢”、尤其是“家族強大之勢”、更何況是如此蠻橫不講理甚至無理攪三分的家族強大之勢面前,她是無絲毫招架之力的——我的莎莎,她只能順從。何況,她的父親還派了“間諜”跟隨。

我知道,我們愛情的終結不可避免,我們的分離在劫難逃。

後來母親分析得好:如這片土地上太多不稱職的父母一樣,一生(或半生)固步自封、妄自尊大又重男輕女的莎莎她爹,看到歸家的女兒長大了、漂亮了,那種當初因爲她是女孩而看不起她從而放她走、任由她去四處發展、自生自滅的想法變了,變成了“我閨女出息了,漂亮了!成了城裡人了!但我這個爹得有父權了,別看我在農村她在城市,可我得統領我閨女了,我能統領好我這小小的村落,我也能把我的閨女攥在我的手掌心裡,任由我擺佈,任由我規劃(甚至根本沒有規劃的規劃)她的人生。

後來我常常感嘆:世上有那麼多的如商軍一樣的蒼蠅要清理,同時也該有人清一清這樣愚昧無知甚至野蠻的爲父者,當不好一個父親的人,什麼都當不好。

很久後,當我和友人提及此事時,他們都問:“精誠所致,金石爲開!莎莎就不能保持戀愛關係和你在一起繼續這樣下去?要麼感動她父親同意你們結婚,要麼就索性一直沒有婚姻地愛下去不就得了?”我苦笑答:“你們要知道,一,登記結婚是要戶口本的,而戶口本都在家長手裡,她父母不給戶口本,我和莎莎的婚姻就是天方夜譚;二,她媽媽還好辦,她的那個爹,恐怕是鐵杵磨成針,也不會同意我們走到一起的;三,她父親還派了‘密探’在莎莎周圍監視,我們就是還在一起,通過‘探子’她爸爸恐怕也會‘殺奔’到這裡鬧事的,到時候,恐怕就不是莎莎家裡亂了,連我的家都會一起亂起來;四,最重要的一點:我是個爺們兒,得對所愛的女孩負責,既然她家裡反對,我娶不了人家,我就得放手讓人家走,讓她去尋找——至少去尋找她家人不會反對的男子去戀愛、交往甚至走向婚姻。如果我們繼續如強扭之瓜般‘戀愛’下去,那麼痛苦的是兩個人。”

友人聽罷大多無語,只能搖頭嘆息或給我一個大拇哥,可我要這大拇哥有什麼用?

“長痛不如短痛”——這句被無數人無數遍嚼爛了的話,在2017年的大年初七那天,按在了我自己的身上。

但是,怎麼能不痛?

“以爲我們的愛會流傳在世間,

以爲我們的誓言會直到永遠,

以爲遠方的風能吹散我的痛,

以爲黃昏的天邊有渴望的溫柔,

只是這顆對你的心從此沒人懂,

帶着我心痛的夢漂流……”

寒風呼嘯的街頭,我緊緊抱着莎莎,心裡響起了這首王傑的老歌。我閉上眼睛,無語。那一刻,我只想把她抱得再緊一點,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