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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那依然狡獪中有陰鬱的眼神,我也幾乎沒能認出走過來的這佝僂着身子、病態不已的老太太是商軍。

顯然她一眼就認出了謝同,也認出了坐在樓道里的母親和我,於是徑直走了過來。

“呦……”商軍走到母親面前,“這不是亞紅妹妹嗎?你親自來啦?你挺好噠?”

“反正過得比你強。”母親一句軟中帶硬的話語頂了回去。

“是啊,是啊……”商軍嘆了口氣,“比我強百倍千倍啊,你們能拿回你們的錢,你們還有房子有地,你們還有未來幸福的生活,我呢,是什麼都沒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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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不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到這田地的?”母親道,“當初連蒙帶騙剝奪走了我家全部積蓄後,是誰發誓說‘我賣房子賣地也得還你們’,老天有眼,好靈驗啊!——所以啊,我今天最後一次叫你一聲‘商軍姐’,姐姐啊,離地三尺有神明,人之爲人,一不可作惡,二不可作惡後發誓,要應驗的啊!”

“你……”商軍被母親連噎帶懟得說不出話,伸手點指母親。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橫在母親和商軍之間,冷冷地望向她,這個時候,我是母親的貼身保鏢,但凡她商軍想要幹些什麼,就算對方是個枯槁般的老太,要敢動母親一毫毛,我會立刻不客氣。當然,我知道她不敢,樓道兩頭就分別站着兩位個頭高大、穿着制服的法警,並且手拿電棍。

一看氣氛不對,謝同馬上要開口解圍,卻聽得我們身後有人高聲說道:“哎呦,亞紅阿姨,小劉,今天可真冷啊,這樓道也不知道怎麼的,更冷了,咱們啊,還是屋裡呆着去吧,把這陰冷的風給避避!”我順聲望去,是金侖。

金侖走過來,甚至眼都沒夾商軍一秒,視她爲空氣,便一手扶起母親,一手拉起我,望望謝同說:“謝法官,這兒是不是有個冷氣機啊?咱們進見面室吧!”我看到,金侖的身後站着金大姐,此時的她一改上午熱情的笑臉,正一臉怒容地、眼中放火地盯着商軍。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跟我“相愛相殺”的金侖還有幾分江湖義氣、愛憎分明的可愛。

謝同忙說:“對,對,所有人,進屋,咱們屋裡談!”

……

還是上午那間見面室。謝同坐在法官桌後,商軍坐在了靠左牆的椅子上,而我、母親、金侖及其姐不約而同地坐到了右側——躲瘟疫也不過如此了。

“咱們節省時間,開門見山啊!”謝同主持“會議”,說,“商軍,上午的電話你已經得知,你所提出的再加一萬,給你的補助金達到十五萬,人家雙方也同意了。但是你要知道,這最後的一萬是小劉,也就是劉玉、亞紅一家人出的!”

“我謝謝你,笑笑……”商軍從她蜷縮在那裡的枯槁身軀上擡起頭,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又看看母親,“我也謝謝你,亞紅。”

“謝?”我冷笑道,“這詞從某人嘴裡說出來好個陌生與奇怪也!”

“好了,旁的不提了。”謝同朝我擠擠眼,示意我適可而止,別多嘴壞了事情。而我卻不知,後面“多嘴”的豈止是我。

謝同繼續說:“那麼既然這樣,就算我們雙方,不不不,你們三方,算上我,法院方,我們四方,達成共識了。你,商軍,獲得你的補償金人民幣十五萬元。其餘部分爲金侖、劉玉兩家之利息,你們幾方都沒意見吧?”

“沒有!”金侖率先說,我也跟上:“沒有!”

商軍猶豫了一下,擡頭還想說什麼,一見謝同嚴肅的臉和緊盯他的眼睛,也說道:“沒有……”

做賊心虛。我腦子裡冒出這個詞。你商軍給謝同扎針兒寫誣告信?你也不看看你扎針兒的對象是誰!那是曾一度給你機會的對你最好的人,你得罪了他,有你好果子吃麼?

“那好!”謝同點頭,“現在我最後說一句話——今天的事兒,關起門來,只有我、商軍、金侖、小劉一家四方知道,你們三方不得外泄,明白麼?這也是我們作爲法院方保證被執行人權益的一項工作。”

“明——白——”金侖陰陽怪氣地答道,但誰都知道他不是衝謝同,因爲他說這兩個字的時候,狠狠盯住的是商軍,並且目露兇狠。我不禁啞然暗笑:連金侖這樣佔了商軍大便宜的“社會人”都恨她恨到這個份兒上,商軍其人“做倒行市”到了什麼份上。

再看金大姐,同樣冷冷地瞪着商軍。

我知道,金侖那句含沙射影的“明白”的背後含義是什麼——他金侖若能將這個秘密隱瞞住而不對“後九家”暗地透露,我就不姓劉了。

所以我想起了父母的話:至於商軍拿了這十幾萬是否保得住,那就是她的造化了。

“好!”謝同點頭,“既然如此,請幾方保持安靜,現在我開始寫筆錄內容,寫完後,幾方傳看一遍,覈實無誤,都過來簽字!”

謝同的“保持安靜”沒有保持住。就在謝同低頭着筆開始寫筆錄內容的時候,商軍開口了。

“哎?你……你不是,金侖的,姐姐嗎?”她一指金大姐。

“哎呦——!老東西!你認識我啊!”金大姐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猛然站了起來,拿手點指商軍的臉,吼道:“老東西!你個老騙子!你個老詐騙犯!你認的我啊?你燒成了灰我可也認得你啊!”

極其有趣的是,在走進見面室之前,金大姐還小聲對他弟弟金侖說了一句:“侖啊,一會兒你可別激動啊!咱們是來辦好事回家過年的,今天不能把她商軍得罪走了!”金侖當時點點頭,沒言聲。可現在,金大姐卻“率先”爆發了!

“哦?你說我是詐騙犯?”商軍擡起頭,陰陽怪氣地說,“你有證據嗎?你拿出證據來呀你?”

說實在的,我那麼狠商軍,當時都替她捏把汗:老傢伙,你可真敢頂嘴啊,你也不看看你頂嘴的對象是誰。

“老東西!”金侖終於剋制不住了,突然站了起來,怒吼道:“我告訴你,這是法院,我不能怎麼着你!出去我也不能怎麼你,你畢竟只是塊老朽木而已,但是,你別讓我見到你兒子,我見到他,我不卸他的胳膊,我卸他兩條腿!你信不?”

“你你你,你卸去!”商軍理直氣壯地說,“你找他去!你找到你就卸!你找得到他嗎?”

眼看局勢要控制不住——而謝同此時也低頭做“奮筆疾書”狀——顯然他不想幹預進這疑似“黑吃黑”的矛盾衝突裡,但是我不能不發話了,局面亂了,商軍出了問題,我家的錢怎麼辦?我家的節怎麼過?我趕忙站了起來,一把把金侖拉了回來,低聲說:“金哥,息怒!小不忍,亂大謀!給弟弟我個面子!來!坐坐坐!”

金侖看看我,又狠瞪了一眼商軍,用食指點點她的臉,退回來坐回了座椅。

……

十分鐘後,謝同放下筆,擡起頭,說:“各位,筆錄內容我已寫好,你們三方可以過目了!”

金侖剛要擡手接,又聽謝同說道:“你們在座的各位聽好,我只說一次——今天的筆錄,爲本案件終止之筆錄,一旦簽字,本案即刻宣佈結案!你們三方再無反悔可能!聽明白了嗎?”

“明白!謝法官!”我高聲搶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