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擁着公西誠進屋,忽哲黛心臟撲通撲通地跳着,甚至連指尖也能感到沸騰的血液。她咬着下顎,悄然把孩子推到身後。可然兒並不老實,忽哲黛雙手擋着,也擋不住他可愛的小腦袋往外探。如果現在給她一條出路,她會毫不猶豫地逃跑,不管跑到哪裡都好。
想念的人,卻不適合相見。
公西誠走進來,耳邊幾十個年輕人嘰嘰喳喳的。他非常不適,很討厭人多的地方。不過初來乍到,他並沒有直接表示什麼。因爲他還沒有確切地弄明白,他和這個叫做零組的地方,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心裡不斷提醒自己,什麼纔是最重要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所佔據的這具肉體的孩子。
他掀開簾子,空氣中淡淡的香味。
最先映入他眼簾的,是面具。銀色的面具,雕繁雜的紋飾,鑲嵌着細碎的寶石,流光溢彩。但是任憑再美的面具,都難以讓人有什麼認識和概念。比如,眼前這個表面輕鬆,實則緊張到了極點,極力護着孩子的女人,讓人難以留下什麼印象。所有的第一印象,僅僅是個誰都能戴上的面具。
零柒給零壹打了一個眼色,零壹暗地裡推搡着兄弟們,繞過公西誠和忽哲黛抱走了方然。
一瞬間屋裡就剩下公西誠和忽哲黛兩個人。
他不開口,她保持沉默。
此時此刻的情景,他只能實活實說。因爲不論他從哪裡開始說起,都掩蓋不了他失去記憶的事實。反而會讓事情更加複雜,公西誠心裡定數一生,便開口道:“我想,我需要知道三個問題。”
忽哲黛沉默不語,公西誠果然還是公西誠,永遠都不能好好說話的男人。
“第一,你和我是什麼關係?”
“相互利用。”忽哲黛甚至懶得看這個男人了,她不該對他抱有一丁點兒的希望。
公西誠一聽,眉頭皺得更緊了,事情有些複雜。他本以爲眼前這個女人和所謂的公西誠,應該是戀人,或是情人……不是夫妻,卻有孩子,也有可能沒有任何關係,僅僅是簡單的一夜情,他最希望的是這種。但相互利用,這牽扯的話題太多。
“孩子,是怎麼有的?”
“公西誠,這跟你有關係嗎?你從來都沒承認過這個孩子,現在跑到我面前問東問西。你到底想說什麼?孩子怎麼有的?你自己最清楚……還是要我親口說,是我給你下了藥,是我勾引你算計你……全都是事實,沒錯,我沒有什麼好辯解的。不過你應該記得,我們之間早就兩清了,不管是我還是孩子,都跟你沒關係。”
“我不記得。”公西誠不能相信忽哲黛說的任何一句話,因爲她的話裡情緒太多。當一個人的情緒佔據了表達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時,便能歸類於表達無效。尤其是女人這種動物,口是心非的概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五。即便她現在這麼說,依舊有很大的可能性,她和他是戀人或者情侶,只不過正處於爭執或冷戰時期。
“呵!”忽哲黛往前走了一步,“你記不記得是你自己的事情。”
公西誠十分理性道:“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從醒來之後。如果像樑簡所說的那樣,二十九年的記憶,沒有留下分毫。我也許需要你的幫助。”他雖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心裡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是種強迫感。他直覺在這個世界,有一個他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可是他怎麼都想不起來他是誰,甚至他能感受到……是一個女人。
而根據邏輯判斷,現在可能性最大的就是眼前這一位。
忽哲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麼都不記得了?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現在所想的意思。”公西誠平淡道,“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誰,我認爲你是可以幫我的,如果我的想法有什麼偏差,你可以拒絕。”
“蜥蜴呢?”忽哲黛說出口,就後悔了。她爲什麼要在他面前提公西意的名字,她心裡的角落隱隱有種喜悅,爲他的遺忘而喜悅。儘管這份感觸還未露頭,就被她死死地壓制在心裡面,但是她知道,自己願意那麼想,也願意放任自己那麼做。
“西意?公西意嗎?”公西誠皺皺眉,那對兒天天惹是生非的夫妻也問過他同樣的話,據說是他的恩人的封肅,得知他失憶後第一句問得也是這個。現在就連面前這帶着面具,他看不見長相的女人,也這麼問她。這具身體的妹妹,皇帝的寵妃……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爲什麼每個人都不遺餘力地在他面前提起她?
難道,她纔是那個他可以信任的存在?
忽哲黛微乎其微地點點頭,她想知道答案,想要得到否認的結果,明明知道這樣想是多麼自私和卑鄙,但她一點兒都不希望公西誠忘記了所有人,卻唯獨記得公西意。她會嫉妒的發瘋,她不能忍受。
公西誠搖頭了,忽哲黛的心底的那一份喜悅增添了幾分。
連公西意的都不記得了……忽哲黛面具後的臉,笑如罌粟。
“我應該記得她嗎?”公西誠疑問,他莫名來到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事情是充分認知這裡,充分了解自己的處境和仇敵,然後先謀求生存。
忽哲黛搖頭道:“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你和皇貴妃是雙生子,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皇上一定也告訴你了。我這麼問只是好奇,你失憶能失到什麼地步,況且你和皇貴妃的兄妹之情,大家都有目共睹。”說着假話,摻着真話。她希望,公西誠這輩子都不要想起以前的事情,永遠都不要。
這些話他已經聽樑簡說過一遍了,公西誠心裡想着,既然這個妹妹如此有權有勢,又和他“兄妹感情很好”,那他是應該去見見她,以此來確認一些東西。如果可能的話,皇帝的寵妃,在這個時代的利用價值,不言而喻。
“你還沒告訴我,那個孩子……”
“是我們的孩子。”忽哲黛顫抖着嗓音說道,她的腦海裡一直涌現着一個荒唐的想法,現在的公西誠……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只需要撒一個小小的慌,就能得到他。就算得不到他的心,也能得到他的人。只要他失憶一天,她就是安全的。
“據說,我們沒有結……成親。”按照他的理性認知,這裡是封建社會。禮法雖不像他所知的古代社會那樣嚴苛,但是女人未婚先育,非婚生子的可能性很小。如果真的有,那一定是非常特別的理由,他想知道這個理由是什麼。
忽哲黛努力地想要演戲,卻害怕自己露出馬腳。她遲遲不開口,公西誠有些失去耐心:“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還是說……是我做了什麼事情。”最壞的結果就是,他佔據的這個身子的主人,是個地痞流氓。要是做了什麼強搶民女的事情……他也應該有所瞭解。
忽哲黛害怕極了,說話本身並沒有什麼可害怕的,撒謊她也擅長。可是她就是害怕,萬一她騙了公西誠,而他一下撕開良善的面孔,回到那個讓人膽寒的方戈……那個鄙夷她,嘲弄她的方戈,她該怎麼面對?她沒有辦法承受……可是撒謊吧,這是站在他身邊的最好的機會。忽哲黛,你錯過了現在,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她心裡不斷重複着這一句話,反正她在他心中,已經是百般心機的女人,還怕什麼呢?
她走到公西誠面前,顫抖地伸出手臂,輕輕地抱着公西誠。她的靠在公西誠的肩膀上,渾身都在發抖。哪怕已經這樣了,她也不敢真的緊緊地抱住,她承擔不起,如果他推開她的話,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着……
但是他沒有,不知道什麼理由,他沒有推開她。反而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聲音也不像方纔那樣冷硬:“你害怕什麼?”此時這個女人的反應,才和他想象中的吻合,就像是他擁有過的每一個女人那樣,害怕他。
“我……”忽哲黛的心裡亂極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抱她,溫柔地抱着她。她不能說,如果說了,她會失去的,就像是去呼吸一樣。有些蜜糖,明明只沾了一點點,也會讓人上癮。
“告訴我,你怕什麼?爲什麼那麼抗拒我?”公西誠的聲音就像是有魔力一樣,一點一點摧毀了忽哲黛的理性,內心的喜悅蜂擁而至。她就要得到他了,呆在他身邊吧,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想呆在他身邊。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想被他這樣溫柔地抱着。
忽哲黛輕輕推開公西誠,後退了一步:“你真的想知道嗎?”
公西誠看着忽哲黛,實則他能看到的,只是她的眼睛,流光溢彩的面具下美麗的眼睛。他閱人無數,這樣的眼睛難得的美,僅憑這一點他就能斷定,這個女人一定容貌不凡。
忽哲黛的緊張和恐懼全都消失了,她不再需要這些,當她決心要做什麼的時候,她便沒有緊張和恐懼。當她決定要欺騙他的時候,她已經不在意任何後果。一瞬間,快的連公西誠也沒有察覺,忽哲黛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當公西誠再看她的時候,明顯有什麼不一樣了,他卻以爲是自己的幻覺。
“因爲……”忽哲黛低柔的聲色裡,帶着一點點哽咽,卻又收的恰到好處,似有似無地撩撥着男人的心絃。這一次,她不會輸給任何女人,既然她有着天賜的心計,爲什麼不把心計用在這個男人身上呢?她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對那時的方戈,用計……那時她多麼天真的以爲,深愛一個男人,只要真心就夠了。
“因爲什麼?”公西誠壓低了嗓音。
忽哲黛擡手撫着自己的面具,雙眼看着公西誠,像是要落淚了一樣,仔細一眼看卻什麼都沒有。她慢慢地卸下面具,露出自己留有一指之長刀疤的臉。即使是深刻而顯眼的刀疤,公西誠第一眼看見的,依舊是她傾國傾城的容顏。
他一眼看過來,她的淚水就順着臉頰淌落。
沒等公西誠說一句話,忽哲黛就迅速地戴上面具,掩蓋起自己的淚流滿面,伸手把公西誠推向了門外,快速地把門反鎖起來:“你走吧,理由我已經告訴你了。”隔着門,忽哲黛無力地靠坐在地上,心裡卻在異常平靜。其實她早已沒什麼好哭的了,但是如果需要哭的話,她當然不吝嗇眼淚。
靜靜地聽着門外的動靜,她知道從今天起,她和公西誠不會是沒有關係的人了。聰明的女人,應該少說話,留下一片空間,讓男人自己品味其中的酸甜苦辣。
公西誠最終什麼都沒有說。這個女人的表現已經說明了一切。她在乎公西誠,因爲他不知道的原因毀容了……他了解到這些,已經大致能判斷這個女人的性質。至於曾經的公西誠對這個女人有情也好,無情也罷。跟他都沒有關係,他不會傻到去負擔別人的感情。但是他並不討厭這個女人,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個聰明又美麗的存在,既然擁有何必不擁有的徹底一點兒?既然佔用了公西誠的身體,他可以分出一點兒閒心,給他養養孩子,哄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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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黛,你……真傻。”忽哲格得知公西誠醒來的消息,馬不停蹄地從納孜趕回了大梁。但是他到少安山的時候,公西誠已經走了。具體去了哪裡,去做什麼,誰都不知道。
“哥哥,求你了,幫幫我。”忽哲黛幾乎像是請求一樣,她和公西誠之間的事,哥哥最清楚。如果他拆穿她,那無論說什麼,公西誠都會懷疑她的。
忽哲格心裡恨恨的:“我也想幫你,可你這麼做能得到什麼?只要有一天他恢復記憶了,轉身就能棄你於不顧。哲黛,你聽我一句勸……放手吧,他不屬於你。更何況,他哪裡能配得上你?公西誠這人,把你害的還不夠嗎?算我求求你,別折騰自己了。”
忽哲黛哪裡能聽得進勸說,她一心一意要爲這份感情而掙扎。就算萬劫不復,她也回不了頭了。如果他這輩子都昏迷,她也就放棄了……可是他醒了,他來找她,他沒有推開她,他抱她……她還能全身而退嗎?永遠不可能,那便只能萬劫不復。
“哥哥,幫我。”
忽哲格在忽哲黛眼裡,看見了從未有過的希冀。讓他不忍拒絕,哲黛從小受盡了苦楚,爲什麼上天不能對她公平一點,爲什麼不能讓她遇見一個好男人,爲什麼要這麼折磨她?老天真是很不公平,他心裡的愧疚這輩子都抹不平了……“好,我幫你。”
忽哲黛笑了。
忽哲格提醒道:“你該有心理準備的,你的臉……”
“沒關係。”忽哲黛不在乎,她可以不顧一切,自然就可以不顧這張毀掉的臉。若是她用盡心機,也不能留在他身邊,那麼……忽哲黛擡起頭道:“只要他見不到公西意,我就有辦法留他在我身邊。”她篤定道,只要他失憶下去,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他愛上她。
“哲黛,就算他不見公西意,公西意也是要見她的。樑簡哪裡會拒絕公西意的任何要求?”不是他不肯幫忙,只是他太瞭解公西誠了。公西意是融化在公西誠骨髓裡的存在,哲黛要拿什麼跟她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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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能下地行走的公西意,再也不安於呆在牀上和屋裡那樣狹小的空間。雖然她還要人攙扶着才能走路,但是她早就閒不住了。嗓子也恢復了許多,只要慢慢的,也是能正常交流的。醒來之後,她發現這個世界變化還是挺大的。
她昏迷之前,和她醒來之後……早已不是同一個大梁了。就好像是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姜家沒有了,後宮沒有了,姜鬱洱沒有了……哲黛姐姐也不在這深宮中。諾大的後宮,她輕鬆地飛了出來。一覺醒來,她回到了小時候最幸福的時光,她回到了慶州。
而一年之間的穿梭,就好像做夢一樣。夢過了四季,夢過了春夏秋冬……婚禮,擁吻的情節還歷歷在目,已經不抱希望的她卻回來了。她不敢去確認,方戈是不是一起回來。她也不知道該期待肯定的答案還是否定的答案。
樑簡多次提起,都被她岔開了。見她不想聽,樑簡也就不再提及。
她想要再自私一點兒,再冷血一點兒。她不想面對公西誠,不想面對方戈,不想回想那一年發生的種種,甚至她一點兒也不想承認,她放棄過這一切,放棄過從來沒有放棄她的樑簡。如果她能永遠呆在大梁,那麼她願意殘忍地忘記現代的一切,忘記有着養育之恩的爸爸媽媽,忘記已在婚禮現場的……方戈,忘記她想要忘記的一切。
“阿簡,我不想去少安山,你派人去把緣緣接回來好不好?”公西意撒嬌道。
樑簡好奇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出去走走嗎?”
“是啊,可是少安山有什麼好走的……”公西意不滿地撇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