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聽說,恩親侯府的小世子,取名忽無憂。是忽哲宇親自取的名字,不知是想要開解誰的憂愁和離恨。公西意知道後,只是遣人送了銀墜子,無憂無憂,像個女孩兒名字。甚至長公主府提前做了百日宴。
“母妃,父皇都去了,我們爲什麼不去?”樑應問道,“連大哥都去了。”
公西意回答:“往後跟着先生出宮,多去看看姑姑和小堂弟。”
“母妃呢?”樑應小手磨硯,墨汁染黑了一片衣袖。
忽哲宇不歸,止心見了她也只是傷心。公西意手上痠疼,扔書在坐榻上,回頭來不應樑應的話,只是耐心地防他再把墨污蹭到衣服別處。
樑應問了兩遍母妃都不應他,他只好作罷。
時間一晃而過,兩月殘秋帶走了最後一點兒暖陽,正北的寒風說來就來。才初冬,冷氣就往人懷裡鑽,透了衣衫。日復一日的閒散,帶着孩子們玩鬧一陣,去哲黛姐姐那坐坐,剩下的時間,公西意都用來的看書。
空隙裡站在迴廊裡看看天空,也會抱怨幾句。入冬了,也再沒見方戈的身影,更是一丁點兒音信了沒有。他不是說,他會帶走哲黛姐姐嗎?
忽哲黛越來越輕盈消瘦,不施粉黛久了,她的神姿便浮於一指一眉間,甚有着不染纖塵的乾淨和透徹。她素手沏茶,溫燙的水從那秀小的壺嘴兒裡燙出來,衝出滿屋的茶香。讓公西意說這宮中哪裡最好,便是這冷宮房屋兩三。
“姐姐整日在這一院一落裡,覺得憋悶嗎?”
忽哲黛搖頭:“怎會,有你日日來陪我,能悶到才奇怪。”
“我就怕芸瑞私下找你麻煩。”公西意每次來,都會幫忽哲黛把水缸填滿,這要過冬了……冬天的冷宮最難熬。上水宮僅憑着皇子公主們,就早早送來了銀絲炭、手爐、腳爐、暖榻……還有各式各樣的皮毛。
再看看冷宮,當真是冷冷清清。
“你可別拿什麼過來了,要是芸瑞真捅到姜鬱洱那兒,她定會爲難你的。”忽哲黛勸說,姜鬱洱要對付的人是她,不是西意。
“她要想爲難我,還用頂着這些雜物的名聲?不過她最近真是出了大風頭,許是慕傾婚事的緣故,從中使了不少絆子,徹底把範英惹毛。兩個人鬥得死去活來,根本沒空顧得上咱們,也樂得清閒。”
公西意雙手挫着熱茶,冷得縮脖子:“真是能凍死人,就算違反宮規我也要把你這兒弄得熱騰起來,不然要生病的。”
忽哲黛只是笑着,跟公西意來的丫鬟卻進來稟報:“賢妃娘娘,小公主落水了!”
公西意的手猛然鬆開,茶杯磕在褪色的木桌上,熱水灑了出來。
忽哲黛也是一驚,公西意捉着丫鬟的手問道:“在哪!”
“長寧宮……”
公西意踢開擋在腳邊的凳子就跑,忽哲黛能做的也只是叮囑道:“萬事別慌。”
公西意跑到長寧宮的時候,湖邊的人都已經散了。她衝進姜鬱洱的寢殿:“緣緣!”迎面撞上送太醫出來的樑簡。
“緣緣呢?”公西意急聲問道。
樑簡對太醫點頭,伸手握住公西意的肩頭:“她沒事兒了,別衝動。”
公西意一手推開樑簡,直奔大牀。緣緣被緊緊捂在被子裡,又被乳孃抱着,只有溼漉漉地頭髮被布抱着,桌上放着小爐燉着薑湯。緣緣見公西意,便掙扎着要出來。
“母妃——”緣緣扯開被子,委屈道:“姜姨娘把小紅小綠抓走了!”公西意哪裡顧得上什麼小紅小綠,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緣緣,確定她好好的才放下心來。
隨即而來的就是責備:“母妃說過多少次,湖面冰薄不準玩,你怎麼就不聽話。”
樑緣生氣了:“緣緣纔沒有!是姜姨娘推我下去的!”
公西意一愣,看着緣緣的眼睛,不像是撒謊。樑簡走了進來,解釋道:“是緣緣的蛇咬了姜鬱洱,她一時吃痛才失手的。很多宮人都看着,緣緣一掉下去……”
“是慕城堂兄救緣緣的!水可冰了,父皇說堂兄本來就風寒在身。”
公西意看看樑簡神色複雜,他都親口解釋了,她就不能再追問什麼。還好緣緣沒事,沒事就好。“慕城呢?”
“太醫在給他診脈,他本就有寒疾在身。這冰水一激,病更嚴重了。”
公西意半是感激,半是心疼。一時也沒說什麼,只是給緣緣掖了掖被子。樑簡站在她身後道:“緣緣這兒有我,等她身上幹了,我帶她回上水宮。你去看看姜鬱洱和慕城吧,姜鬱洱被蛇咬傷了。”
“恩。”公西意暫且壓住滿肚子的疑問,但願這些都是巧合。
姜鬱洱十分和氣,隻字不提自己的傷勢,就算被問起,也一直在幫緣緣開脫。還說蛇性子過於危險,呆在小孩子身邊不好。可最終,還是把小紅小綠完物歸還了。她分明看見姜鬱洱手上明顯的傷痕,她完全可以藉此非難她,可是並沒有。
公西意看不懂姜鬱洱到底在想什麼。她提着蛇籠,回到了上水宮。
屋裡除了,伺候的丫鬟和坐在牀上的緣緣,沒有別人。
“小紅小綠!”樑緣挪一下屁股就瞪着小腿跑過來,滿眼只有她的寶貝。
“你父皇呢?”
“總管爺爺把他叫走了。”
公西意正要打發緣緣上牀休息,她卻踮着腳尖要勾公西意的脖子。公西意蹲下,樑緣立馬貼在她耳邊道:“母妃,我找到跛腳老公公了!就在長寧宮裡!”
公西意一驚,問道:“你就是爲這個纔去的?”
樑緣點點頭,驕傲道:“母妃,緣緣可比三哥先完成任務呢!”公西意看着她的小臉不知該說什麼好,原來差一點兒就把自己女兒害死的人,是她自己。
樑緣纔不管公西意怎麼想,她又貼着公西意耳朵道:“姜姨娘看見緣緣跟跛腳公公說話,緣緣才跑的。姜姨娘要拉緣緣,小紅一下就咬了她。然後她推了緣緣……母妃,小紅從來都不咬人的,連見血都不咬,是姜姨娘塗了烏鴉草纔會這樣。姜姨娘身上有傷嗎?”
公西意笑着搖頭:“你就別想了,她身上若有傷,自會有太醫診治。”
“哦。”樑緣從袖口拿出明顯泡了水的布條,悄悄塞進公西意的袖子。
深夜,公西意纔拿出這布條來看,模糊的字跡:十五夜月,西巷地牢後門。
十五,也就是隻剩下七天。原來方戈一直都在往宮裡遞消息,只是姜鬱洱的大改打亂了原本所有的安排。公西意坦然許多,七天後……哲黛姐姐就真的自由了,她明天就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
“你知道你哪兒錯了嗎?”姜鬱洱看着面前十二三歲的少年,面色蒼白。
樑慕城本就不善言辭,心裡對這姨娘又有些許敬畏。他垂首道:“慕城不該讓姨娘擔心,以抱病之軀去投那冰水。”
姜鬱洱頓時神色都冷了,比結了薄冰的湖水還冷。
“慕城,你不記得你外公的話了?”姜鬱洱問道,“錯就錯在,用命去救個不相關的人!你還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今日該在那位置上的人,是你。你纔是天之子。”
樑慕城憋着不再吱聲,他表示不滿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沉默。
“知道自己錯了嗎?”
“緣緣不是不相關的人。”樑慕城終於反駁道,“他是皇叔的女兒。”
姜鬱洱一巴掌打在樑慕城的臉上:“你只記得她是你皇叔的女兒,你記不記得你死去的父皇和母后?用自己換那丫頭的賤命,虧你做得出來。今夜你給我站在這裡好好反思,什麼時候知道錯了,什麼時候再去睡覺。”
樑慕城漠然道:“姨娘,我救她不只是因爲皇叔,更是因爲皇嬸嬸。大姐告訴過我,當初是嬸嬸把我從死人堆兒裡帶出來的。我這麼做是報恩,我沒錯。”這是樑慕城第一次反駁姜鬱洱,其實他不怕姜鬱洱,只是敬重她,就像敬重母后一樣。”
姜鬱洱反手又是一巴掌:“姜家千條性命,就壓在你能不能坐上那位置。若是姜家敗了,我倒看看你有什麼臉去黃泉下見你無辜慘死的母后!”
樑慕城從長寧宮出來,一步一步地回勤思閣。
他看着宮人們手中的燈,點點都是溫暖,可是他在這皇宮裡找不到一絲溫暖。不,溫暖是有的,可他爲了取暖而害人。他回頭看着濃厚夜色中的上水宮,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方向是對的。嬸嬸一定心疼地陪着緣緣吧?他也落了水,甚至還生着病,換來的卻是兩巴掌。到了勤思閣,樑慕城本想避開樑簡,可是他還是被叫到了書房。
“你臉怎麼了?”樑簡明知故問。
樑慕城簡單道:“做錯事,被姨娘罰了。”
“恩……最近身子不適,就不必來勤思閣做功課。天色也晚了,今日落下的以後再補上吧。”樑簡淡淡地,垂頭繼續批奏摺。
“皇叔,我不想住在長寧宮了,以後讓我住在勤思閣吧。”樑慕城鼓起勇氣。
樑簡沒什麼大的反應:“被打了,就怨恨你姨娘了?”
樑慕城坦誠地看着樑簡:“不是因爲被打,只是慕城已經長大了,長寧宮時後宮,慕城是男兒身……若是不能再勤思閣,皇叔在宮外給處宅子,或與藥藥那般,住在……”
樑簡嘆氣:“慕城,你不是樑耀,就不要羨慕他的任何東西。至於住處,我會與你姨娘商議,今夜就先住在勤思閣吧。”
樑簡看着樑慕城孤單的背影,他終歸是狠下心了。皇兄,你在天上看着嗎?那就保護慕傾和慕城吧,他只能狠心……不然她們何時才能長大,才能分辨世事,才能保護自己。甚至,和藥藥他們相比,慕城更像是一個優秀的儲君。
皇兄,這條路你走過,我也走過了。它註定隱忍而孤獨。
“看!”公西意把布條拿給忽哲黛看,忽哲黛卻臉色慘白。但她彷彿並不想被公西意看出來,一直忍着一陣一陣的抽痛。
公西意馬上發現了忽哲黛的異常:“你怎麼了?不舒服?”
忽哲黛的嘴脣都失了血色:“沒事,可能是月信來了,肚子有些痛。”忽哲黛感到下身有些溼熱。她沒告訴公西意,自從搬進冷宮,她的月信就沒來過。今日好不容易來了,竟會這般疼痛。
公西意立馬去找熱水:“我先前給姐姐帶的信子,可還有?”
“有的。”忽哲黛疼得難以忍受,偏偏天氣生冷的很,她額頭上慢慢滲出汗珠來,“紅糖也有,在外屋的大櫃子裡。”
公西意跑出去拿東西,可等她回來的時候,哲黛姐姐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公西意連忙喊了丫鬟進來:“去叫太醫!快!”
“可……這是冷宮,沒有芸瑞姑姑的牌兒,太醫是進不來的。”
“你就說是我暈在冷宮了,還有你,太醫不來……誰都不能進這屋子!”公西意囑咐。
公西意只當忽哲黛是疼暈了,扶着她躺在牀上,有用細細的糖水灌下去。她之前痛經的時候,也疼暈過,所以知道這種難受。但她沒想到的是,先來的不是太醫,而是樑簡。
樑簡衝進來,看見公西意好端端坐着,懸着的心纔算落地。
宮中暗衛來報,說冷宮出了點兒亂子,好像是什麼人暈倒了。那暗衛偷聽了幾個宮女的話,就把公西意在冷宮疼暈了的事報給了樑簡。
“你怎麼來了?”公西意震驚,“太……太醫呢?”
樑簡看牀上躺着的女人,問道:“她怎麼了?太醫估計也該到了。”
外面傳來一陣喧鬧,宮女闖進來道:“娘娘,太醫被芸瑞姑姑攔下了。堵在……皇……皇……皇上!”那宮女慌忙間見到皇帝,立刻嚇得說不出口。她一直都在宮門口守着,皇上是怎麼進來的?
樑簡皺眉道:“傳朕的話,讓太醫即刻進來。”
公西意也催促道:“皇上都說了,你們還猶豫什麼!”
芸瑞跪在樑簡面前,一言不發。樑簡既沒有責罰她,卻也沒有讓她起來。
公西意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皇上,太醫都來了,你就先回去吧。”哲黛姐姐這衣服還沒換掉,等會兒樑簡還在,做什麼都不太方便。
樑簡看公西意的臉色,又看看牀上點滴的血跡,心裡明白一二。於是點點頭,就要走。
誰知太醫卻攔住了樑簡的去路,跪拜在地。
公西意率先問道:“哲黛姐姐怎麼樣?她身子可好?”只見太醫神色凝重地搖搖頭。公西意急了,她跺腳道:“到底怎麼了,太醫倒是說啊。”
身後又傳來悠悠轉醒的忽哲黛的聲音:“西意,我怎麼了?”
太醫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微臣實在是不敢有所隱瞞,這……她這是有孕了,足足有二個半月的身子,卻未好好養着。今日之所以暈倒,破血,是小產的徵兆。
公西意震驚地看着太醫,手一鬆,攪拌糖水的調羹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而忽哲黛更是呆滯了,她懷……她陡然看着樑簡,一時間眼裡心裡都是未曾有過的恐懼。
“沒朕的准許,此事誰都不許……”樑簡突然想起什麼,看向跪在一邊的芸瑞。她知道了,姜鬱洱就不可能不知道。
公西意良久都反應不過來,哲黛姐姐怎麼可能會懷孕?
二個半月的話,那……是不是……樑簡的孩子。她看看忽哲黛,又看看樑簡,忽哲黛懷孕了……懷的是樑簡的孩子……這……
忽哲黛心情的複雜,比公西意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孩子不是樑簡的,樑簡心知肚明。他怎麼可能容得下這個孩子,甚至……她和方戈……
就在兩個女人被這驚天的消息炸成灰的時候,樑簡卻開口道:“既然皇后有孕在身,住在冷宮已是不妥,今日就搬回正坤宮好好養胎吧。”
公西意猛烈地咳嗽起來,可是她已和方戈說好的,十五月圓夜……她就想辦法去見他,到時候哲黛姐姐就自由了。公西意什麼也說不出,只是咳嗽起來。
就這樣,忽哲黛的後宮住了不到三個月,她就因懷了龍子,恢復了後位。一時間賞賜無數,就連正坤宮的太監婢女都統統回到了原來的樣子。所有人都以爲,忽哲黛再也不會有翻身之地,忽家就此沒落的時候,忽哲黛再次鳳袍加身,后冠於發。無比風光地回到了正坤宮。
“西意…你聽我解釋。”忽哲黛反應過來,最在意的竟是公西意的看法,可是這話她決不能輕易說出口。她能說,這不是樑簡的孩子?樑簡親自送她回宮,親自扶她躺下,親自喂她保胎藥,然後親自威脅她說:“誰都不能知道,尤其是西意。”
公西意拼命讓自己大度起來,哲黛姐姐有什麼錯,當初她是樑簡的皇后,現在她依然是樑簡的皇后。都是理所應當的,甚至是該舉國同慶纔是,至少她從冷宮裡出來的,不是嗎。公西意說服着自己,她該高興纔是……可她卻該死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