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兒……”空蕩蕩的一片混沌裡,有個聲音一直念着她的名字。她想看清楚,卻又看不清楚。腳踝就像是戴了鐐銬,走出幾步就再也難以向前了。她還穿着婚紗,周邊卻一個人都沒有,空氣越來越熱,膚如炙烤。黃豆那麼大的汗珠順着脖子,直往下滾,掉在地上彷彿雨水敲打湖面,淅淅瀝瀝的響聲。
她想大聲的喊,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她找不到方戈了,找不到任何人。無聲的恐懼包圍她,壓迫她,涌向她!嗓子熱的發乾,頭皮像被撕扯下來一樣的疼。雙眼越來越重,怎麼都睜不開,她拼了命地呼吸,空氣卻稀薄而熱烈。突然小腿肚緊繃着,一陣一陣地劇痛順着筋骨席捲全身,所有的關節都癢而疼,能把人逼瘋的疼。
眼前頓時烏黑一片,那個喚她名字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意兒……意兒……”是男人的聲音。熱浪撲在臉上,口乾舌燥四肢發軟。
“啊——!”胸膛像是裂開了一樣,她慘叫一聲,失去所有感覺。一切都遠去了,離她越來越遙遠,最終遙不可及。
她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指尖下光滑的綢緞觸碰起來,涼涼的滑滑的。全身彷彿都可以動了,她重新獲得自由。沒有了疼痛和炎熱,沒有恐懼和驚慌,她甚至感受到了周圍的空氣,周圍的味道,濃郁的草藥的味道,充斥着鼻腔。還有臉頰黏‘膩的幾根頭髮,溫’溼的全身。
“意……意兒……?”顫抖的聲音裡透着不安。
她睫毛輕輕抖動了一下,輕不可見。一絲絲光線順着睫毛的縫隙,給她的世界重新帶來光明。睜開眼睛,她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樑簡。
他,竟然哭了呢。
樑簡看見公西意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難,紅了眼眶,淚水在他的滿布血絲的眼睛裡打轉。他拉起公西意的手,貼在臉上,眼淚浸溼了公西意的手。
“你醒了。”他反覆陳述着這個事實,深深地埋下頭去。公西意的眼角也一片溼潤,她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用盡全力才動了動手指。樑簡慌張中擡起頭,別過臉去。男人怎麼能輕易哭呢,他揹着公西意擦乾了眼淚。
再回過頭才輕聲哄道:“還不能說話,乖乖地躺着別動。”他眼中的深情,再也不像從前那樣,能夠很好地掩蓋。現在他再也掩蓋不了的,也是他不必再忍耐的。
這到底是怎麼了?她不明白。平白無故的穿越,平白無故的回來。她騙不了自己,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她是驚喜的,甚至是狂喜的。那一剎難她又變回了自私的公西意,她忘記了方戈,忘記了現代的所有事情,甚至忘記了那場婚禮。她和方戈擁吻的婚禮,在那一剎那,她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有阿簡,只有刻骨銘心的思念涌出,只有感念上蒼的真摯。
她回來了,老天得多麼眷顧她,讓她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公西意張張嘴,樑簡的耳朵貼過來。
儘管他知道她是說不出話來的,但是哪怕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她的呼吸……都讓他難以自拔。“要說什麼?”他的臉幾乎貼在公西意的面前,認真地問道。公西意努力地向前湊了湊,蜻蜓點水地親在他的臉頰上,被樑簡的胡茬扎的癢癢的。
樑簡轉過頭來,手指輕撫着她的頭髮,此時的世界裡,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四目相對,眼裡再也容不下別人。
“咳咳……”一聲咳嗽尷尬地提醒着忘情的兩個人,來人是封肅。
樑簡坐正了身子,給公西意蓋好了薄被。才站起來道:“她醒了。”說是這麼說,但樑簡卻把封肅的視線遮的嚴嚴實實的。
“我知道……”封肅看着樑簡紅紅的眼眶,有些不習慣地別過頭,“公西誠也醒了,我過來時想問一問,有沒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樑簡搖頭:“都如你所說,她暫時還說不出話,也不能動。”樑簡看封肅的眼神飄忽不定,猶豫地回頭看了公西意一眼,發現她正豎着耳朵聽他們說話。纔不得不說道:“是……公西誠怎麼了嗎?”他看封肅的臉色,就不太對勁。
封肅點頭。
“沒事兒就好,其他事情出去說吧。”樑簡的聲音很清正,說完卻對着封肅做了空的口型,提醒他不要在公西意麪前多說什麼。
“怎麼了。”來到書房,樑簡才匆忙問道,“他出什麼問題了嗎。”
封肅嘆氣:“封魂的過程不是很順利,公西意的意念沒有那麼強烈,所以反應都在預料之中。但是公西誠不同,他的執念之強烈,讓我幾乎束手無策。最後勉強喚醒他,情況卻有些失控。”
“嚴重嗎?”
封肅猶豫道:“怎麼說呢,這不能用嚴重不嚴重來形容。他……他醒來之後,不僅能開口說話,而且行動自如,絲毫沒有昏迷一年之久應有的狀態。”
“這……”樑簡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這是好事。”
封肅卻搖頭道:“可我總覺得怪怪的,他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他好像忘了自己是誰,又好像沒忘。他說他是方戈,卻不承認自己是公西誠。甚至……他說他不認識你。”
“你是說他失憶了?”
封肅爲難的搖頭:“不像是失憶,反而像是得了癔症。”
樑簡皺眉道:“癔症?什麼癔症?”
“妄想症的一種,他可能把自己當做另外一個人了……”封肅無奈道,“你還是去看看吧,我覺得他現在的樣子挺嚇人的,還說要讓你去見他。”
封肅這輩子都忘不了,公西誠醒來後對他做的事情。一記冰冷的眼神,和一個“滾”字。他耐心地跟他解釋一切,他卻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他,甚至還對他動了手。
“有時間我會去看看的,找人照顧好他。”
“還用照顧他嗎?”封肅翻了一個白眼,“你應該找人來照顧照顧我……”話還沒說完,人就暈了過去。“封肅!”樑簡急呼道。
**********************************************************
越玉龍十分生氣:“憑什麼我照顧他?你看他像病人嗎?像嗎!”人可以過分,但不能太過分,好歹曾經也是見面分外眼紅的情敵,他絕對不會妥協的。
越芒丹吃着新鮮的櫻桃,舒舒服服地躺在公西誠的貴妃椅上:“不然,我去照顧?”
“你敢。”
“我怎麼不敢?”一個櫻桃核吐在半空中,打了一個漂亮的迴旋兒才落地,越芒丹放下手裡的果盤,拍拍雙手道,“你要是不願意,那我就只能勉強一下我自己了。不過小龍龍就得受委屈了……”
“你卑鄙……”越玉龍怒,竟然用孩子威脅他?
越芒丹不屑地看着越玉龍,笑道:“我不卑鄙,我只是有點兒無恥。不過越玉龍,你有沒有發現阿誠……”
“公西誠!”越玉龍糾正強調道,“你可別忘了,我是明媒正娶把你娶進門的。”
“哎呀,你別插話!”越芒丹有點兒興奮,“封肅說他是癔症,我看不像。你覺不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就像是我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
越玉龍纔不關心公西誠,他嗤之以鼻道:“然後你就對他芳心暗許了?”
越芒丹一腳踢在越玉龍的屁股上:“你說一句好聽的會死嗎?阿誠都失憶了,你這人怎麼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
越玉龍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同情心!你跟我說同情心?哇……這世上最沒同情心的人,竟然教訓我……”
越芒丹惱怒了,站起來就要跟越玉龍打一架:“老孃就沒有,怎麼了!”
公西誠抱着一摞厚厚的典籍,從書房走出來:“你們怎麼還在這裡?”他嫌棄地看着眼前的夫妻兩人。現在的公西誠,有些弄不清楚自己的狀況。他明明在從美國飛上海的飛機上,飛機好像遇到了寒流……還沒等他拉開保護裝置,人就失去意識了。那筆六個億的單子,還沒處理完。
“看看看看看!”越芒丹指着公西誠驚呼道,“像不像!像不像!簡直就和我們第一次見他時的語氣一樣,連眼神都一樣。”越玉龍纔不管這些,他只顧着吃醋了。“見他的第一次你倒是記得清楚,見我的第一次你還記得嗎?”
越芒丹一爪子把身邊這個矯情的男人拍飛,興奮地對公西誠說:“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公西誠皺眉:“我應該記得你嗎?”
越芒丹仰天大笑:“越玉龍,他失憶了!”
公西誠見眼前這女子猖狂地笑,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如果確如你們所說,這兒是我家,那我請你們從我家滾出去。”越玉龍一下子跳過來:“公西誠,你失憶就失憶,狂什麼狂啊!還當我們是十歲出頭的小孩子呢!”
公西誠不再理會他們,看來適應這個陌生的世界的第一步,就是請保安。
越芒丹並不放過他:“哎哎哎,那你知道公西意是誰嗎?”她心裡祈禱了一萬遍,終於公西誠開了金口:“知道,我妹妹。”
越芒丹失望,果然他是記得公西意的,只記得公西意。
“他知道個屁!”越玉龍撇撇嘴,“全是封肅告訴他的,他連他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公西誠愈發討厭眼前頻繁晃動的兩個人,他低下頭漠然道:“不要等我動手。”
“你動啊!”越玉龍愈發活潑地在公西誠面前蹦躂。慘痛的事實告訴越玉龍,甭管他失憶還是不失憶,這一身絕學武功,他依舊是打不過的。看越玉龍被公西誠修理了一番,越芒丹才插手領人。她觀察了許久,才能確認公西誠是真的失憶了,而不是裝的。
這一失憶,彷彿又回到了十幾年前,她和越玉龍跟在公西誠身後胡鬧的日子。和現在一模一樣,他們在打鬧鬥嘴闖禍,公西誠在後面給他們收拾爛攤子。不同的是,當年的她愛上了永遠冷冷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公西誠,而現在的她,卻愛上了陪她嬉戲打鬧吵架鬥嘴的越玉龍……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
****************************************************************
樑簡端着清蒸桂花乳,一小勺一小勺的喂公西意吃。她醒來已經十天了,還是如這一年來一樣,只能吃一些流食。雖然還不能站起來,但勉強已經可以坐起來吃一些東西,也能說一些簡單的話。
“燙。”公西意拒絕了樑簡的勺子,緊緊閉嘴。
樑簡嚐了一口,疑惑道:“不燙啊……”公西意得逞一樣的張嘴,樑簡莫名其妙地繼續喂她吃東西。兩人正甜甜蜜蜜地吃着飯,就有人來打擾了。
“母妃!母妃你看!”樑蕭抱着巨大的風箏,跑進來跟公西意炫耀。樑簡擋住樑蕭飛奔過來的身子,將母子隔開:“蕭兒,父皇怎麼跟你說的,不許來吵母妃。”
樑蕭越來越不怕樑簡了,他抱着風箏一個勁兒往牀邊湊:“母妃,你看父皇!你睡着的時候,他不讓我來吵你,可他自己天天來吵你!”
公西意滿眼憐愛,她以爲這輩子都見不到她的孩子了。公西意很用力才伸出手,樑蕭十分聰明,見縫插針一般地依偎在公西意的懷裡,還衝着樑簡扮鬼臉兒。
“應兒……”
樑簡不捨得她累到,不等她問完就解釋道:“他去練習騎射了。”說着還瞪了樑蕭一眼,無言的批評着這個不聽話的孩子。
“母妃,父皇兇我。”樑蕭人小鬼大,他一眼就看出來,只要母妃點頭,父皇就不會搖頭……那他只要哄好自己喜歡的母妃就行了,根本不用管父皇的臉有多臭。
公西意沒辦法說太多的話,只是溫柔地撫摸摸樑蕭的頭。樑簡看不下去,伸手把樑蕭硬生生從公西意的懷裡拉出來:“出去放風箏,讓你母妃安省地把午膳用了。”
“不嘛……”
“樑蕭。”樑簡直呼其名道,“要是再鬧,明日就和樑應一起……”
“我現在就走!”樑蕭抱着他威武的風箏,撒腿就跑。惹得公西意笑開了。這四個孩子,她倒是希望都像蕭兒這樣,無拘無束地長大,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她得知自己真的昏睡了一年,如今正在慶州行宮養身子,就沒有再好奇什麼了。
即使她明白這一年,一定發生了許多事情,不過她覺得都不重要。因爲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許就會再次離開,所以她無比珍惜和樑簡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其他的事情,和他們沒有關係。
那麼喜歡說話的公西意,第一次覺得說話都是多餘的,只要兩個人靜靜地呆在一起就好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是那麼的迷人,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她安安靜靜地喜歡着他,兩人之間再也沒有什麼難解的負擔。
*******************************************************************
“舅娘!舅娘!”樑緣手裡拿着慶州來的信,飛奔到忽哲黛屋裡。她要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舅娘和小表弟,雖然小表弟還不會說話。
忽哲黛正在屋裡給然兒換衣服,見到樑緣莽撞地跑進來,連忙扶了她一把。忽哲黛戴着銀雕的面具,上面鑲嵌着絢爛的瓊花花樣的寶石。這是她離開皇宮的時候,樑簡能夠送給她的最後的東西。她毀容了,而原本的那張屬於皇后的臉,再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世人眼中,忽哲黛和樑滌都死在了正坤宮的那場大火裡。
“舅娘!父皇來信了!說母妃和二舅舅都醒了,還說等母妃身體好了,就來少安山看緣緣!”樑緣高興極了,在忽哲黛身邊一蹦一跳的。“舅娘,二舅舅沒有給你和然兒寫信嗎?父皇都給緣緣寫信了哦。”
忽哲黛手一頓,他們……醒了?
緣緣晃着忽哲黛的手:“舅娘~你現在就帶緣緣去慶州好不好?緣緣好想母妃。”
忽哲黛苦笑道:“緣緣,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叫舅娘……”我根本不是你的舅娘。
“可是零柒哥哥說,你和二舅舅有然兒,緣緣就該叫舅娘啊。”樑緣一本正經地解釋,那神態像極了公西意,“況且緣緣喜歡這麼叫嗎,舅娘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忽哲黛抱着一歲多的然兒蹲了下來。
緣緣附在忽哲黛耳邊,就像說着天大的秘密一樣神叨叨的:“舅娘,你的聲音真的特別像皇后娘娘……就是父皇的皇后……緣緣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面具下的那張臉什麼表情,隔着面具看不清楚。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騷動。正當忽哲黛要出去看看的時候,零柒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的衝進來:“夫人,夫人!教主回來了!”
樑緣一下跳起來:“零柒哥哥,是不是二舅舅回來了?”她頓時高興起來,拉着零柒的跑出去。只留下僵在當場,一動也不能動的忽哲黛。到底他們還是要見面的,是不是所有的安寧,都要付之一炬了?屋裡安靜了很久,只有然兒咿咿呀呀的聲音。
不一會兒,外面真的熱鬧起來。
零壹跟在公西誠身後:“教主,夫人和小公子就在屋裡……”
公西誠絲毫沒有讓人察覺到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在大梁的記憶,他不認爲自己來過這個世界。只是多番探尋,他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不僅有父母,兄長、妹妹……甚至還有孩子……可說起女人,樑簡卻告訴他,他並未成親。
至於那個妹妹,應該是皇帝的寵妃,至今他也沒見過一面。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孩子,還有那個莫名生下孩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