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哲黛抽出雪白的絲絹,抵住臉上生疼的傷口。
姜鬱洱臉上僵硬着,如覆寒冰:“你以爲在臉上劃一刀,我就不計較了?”
“計較?你要跟本宮計較什麼?”忽哲黛一笑,牽動着臉上的傷口,一股鮮血涌出,透溼了雪白的絲絹,粘在她戴着金鳳紋護甲的纖白手指上,“如果你覺得一刀不解恨,不如再來幾刀,反正沒差別的。”這容貌,再美又有什麼用呢?
“瘋子。”姜鬱洱看着忽哲黛滿不在乎的神情,傲然道,“不要以爲這樣,我就會放過你。三天以後,樑簡的死訊傳到源京,到時慕城會以先帝遺子的身份登基爲帝。而我會是大梁第一位皇太后,哈哈哈哈哈……忽哲黛,咱們未來的日子還長着呢,不急於一時。今日找不到,以後慢慢找。你的孩子也好,公西意的孩子也罷,一個都活不了!”
忽哲黛斜視着姜鬱洱:“說完了嗎?”姜鬱洱微笑。
“說完就從正坤宮滾出去。”忽哲黛冷言冷語道。
姜鬱洱滿臉穩操勝券的自信感,自然不會跟忽哲黛做言語上的計較。她彷彿已經是皇太后一樣,居高臨下的眼神睥睨着忽哲黛,紅脣輕啓:“忽哲黛,你真該羨慕公西意。人家最差也有樑簡的真心,你呢?你這輩子到頭來不過跟你娘一樣,一臉狐媚樣兒的賤人!生下個見不得人的雜種……多看一下,都覺得辱了自己的眼睛。”
忽哲黛捂在白絹上的手不住地顫抖,卻不知該怎麼反駁姜鬱洱的話。
兩次張口,都沒能說出一句來。姜鬱洱得意一笑,飄飄然走出去。
“看好正坤宮,不許咱們的皇后娘娘走出來一步。”姜鬱洱吩咐着,回眸一笑千嬌百媚。
姜鬱洱剛帶人離開,忽哲黛終於腿下一軟,摔倒在地上。頭上驕傲地挺立着的鳳冠掉落在地上,珠釵金簪散落一地,萬千青絲垂下來,幾縷粘在了臉上的血污中。
是不是一切都會重演?她人生中的噩夢。
如果當年樑辰和姜鬱冰沒有死,她就不會身不由己地嫁進這皇宮來。這隻金色的籠子……姜禮果然已經無法無天到這種地步了嗎。一早她就聽說,姜家人帶走了樑慕城。他們這是要逼宮造反。如果樑簡真的出意外,她的命運會如何?姜鬱洱又會怎樣羞辱她?
幸好,幸好她送走了然兒。
幸好,幸好白葉接走了公西意和四個孩子。
如果是噩夢,就讓她一個人承受好了。最慘的結果,不過是生不如死,可是在這皇宮裡的每一日,又有哪一次不是生不如死?這麼想着忽哲黛又恢復了一些力氣。她總要給然兒留下一些什麼的,她不能讓他孤零零地一個人,一個人艱難地活在這個世上。
忽哲黛掙扎着爬起來,不顧周身的凌亂。她走到書房,給公西誠的爹孃寫了一封信,如果公西誠醒不過來,那他們就是然兒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公西家的人她是知道的,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一定不會虧待然兒,起碼可以給他一點人間的溫暖。
……
二十四個男孩子,都是十八九歲的樣子,個個瞪着驚嚇的眼睛,團團圍成一個緊密的圓圈。只從外表的穿衣打扮看,誰都不會把這二十四個看起來天然無公害的男孩子跟大魔窟“零組”聯繫起來。
說起零組,江湖人對它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印象。只是通過各種傳聞得知,零組的最高統領是個女的,卻從未露過面。而它又分爲十二個支脈,每個支脈都由兩個無比邪惡的人帶領。但凡提起零組,就是“大魔窟”、“邪教”、“殺人不眨眼”、“妖魔鬼怪”……但是誰也沒見過零組的人做什麼事情,只知道它的總部在少安山。
曾經有江湖人士聯合挑釁少安山,一夜之間就被人間蒸發掉了。於是傳言越來越詭異,這世上最恐怖的事情不是死,而是莫名其妙的消失,就像從未存在過。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去招惹零組,而零組也從不惹是生非,只是安靜地存在着。
男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緊張地手心直冒汗。這些讓外面的人聞風喪膽的男孩們,此時正用着無比恐懼的眼神看着中間空地的菜籃子裡的……奶娃娃。
“零壹……”零叄嚥了一口吐沫,“你就這麼提回來的?這可是咱們的小教主……”他越看越覺得扭曲,怎麼能用裝爛菜葉子的竹籃裝小教主呢?
“無色親手交給我的,錯不了。”零壹就像是看着一個巨大的挑戰,“怎麼辦?咱們這兒清一色都是男的,小教主還沒斷奶。”
零柒是二十四個中賣相最好的一個,他秀眉一皺:“奶是小事,養幾隻下奶的牛羊就可以。可是平日裡誰帶他?誰帶過孩子?”其餘二十三隻齊齊搖頭,儘管他們對這位小教主打心底裡充滿敬意,但是崇拜和照顧真的是兩碼事。
“拾壹,要不你……”
拾壹一聽大哥點名,頭差點搖下來!“我真不行,我怕我手裡沒輕沒重的,一不小心把小教主給掐死了。你說他這麼小,晚上睡覺一個翻身……不行不行,我活的很粗糙的!”
“拾貳……你最小,跟他最接近……”
“大哥!我都十六了!”小拾貳白白嫩嫩的,他最害怕小孩子了……正當二十四隻愁眉不展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叫聲:“零柒哥哥!零玖哥哥!”
“緣緣?”零壹一回頭,就見到了已經九歲的緣緣小朋友。她穿着鵝黃色的小裙子,掙脫了白葉叔叔的手,一頭扎進零壹的懷裡。惹得零柒和零玖不滿:“喂,老大,緣緣明明叫我們呢,你幹嘛呢,手放開放開放開!”
零壹纔不理會,蹲下來看緣緣眼眶紅紅的,心疼道:“你怎麼來了?”
緣緣滿肚子的委屈無處發泄,被大哥哥一問,頓時眼淚汪汪的:“零壹哥哥……母妃醒不過來了……哇……”她哇哇地哭,白葉悄無聲息地堵住耳朵。一路上他要不是實在受不了緣緣魔音一樣的哭聲,也不會妥協把她單獨送到零組。
“你是?”零柒警惕地看着這個外人。
白葉非常收斂地謙遜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人送到,我就走了。”
“慢着……”小拾貳雙手叉腰,擋住白葉的去路,“大哥問你話呢。”
樑緣見拾貳哥哥很兇的樣子,從零壹懷裡掙扎着出來。小鼻子一抽一抽地道:“這是……這是……白葉叔叔……父皇身邊的大官兒……”
白葉一下子捂住樑緣的嘴,訕笑道:“哪裡哪裡,不大不大。”
零壹若有所思地看了白葉一眼,擡擡手讓小拾貳讓路。白葉虛汗出了一身,他本來是很自信的,但是江湖傳言零組有……很神秘的東西,能讓人悄無聲息的消失……這……還是不要惹事的好,更不要招惹這些年輕氣盛的!
送走白葉,二十四隻更愁了,一個奶娃娃還沒解決,又來了一個脾氣大的小祖宗!
零柒他們都爭着搶着要照顧緣緣,想要以此推卸照顧小教主的艱鉅任務。
零壹笑着道:“那緣緣跟着零柒哥哥好不好?”
緣緣乖巧地點頭,她最喜歡零柒哥哥了!零柒一聽,心中大喜,緣緣多可愛啊!多容易領,還能陪他玩兒!比天天抱着個只會哭的主兒,好太多!有木有!
可是緣緣的下一句就讓他幻滅了:“零壹哥哥,我要小弟弟跟我一起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我知道這是方然弟弟!無色叔叔跟我說過!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零壹笑得舒心,其他兄弟跟着笑得舒心,唯有貌美如花的零柒同學差點一頭栽在地上!
……
“果然不出皇上所料,姜禮那老賊估計是年歲大了,兵都沒調齊就已經把皇宮給控制了。皇后娘娘和樑慕城都在他們手裡。”忽哲宇把最新的線報說給樑簡聽。這一出和當年何曾相似,當初姜禮就是挾持着姜鬱冰,逼死了樑辰……這一次他又有什麼算盤。
樑簡穩坐在那兒,一點都不見驚慌之色。
樑簡不驕不躁的境態,讓忽哲宇心生敬意。他們南北合兵已經過去十天了,西南的降書已遞……三十萬大軍,皇上留下了二十萬鎮守西南。按道理他們該早早班師回朝,端了姜禮的老巢纔是,怎麼這會兒反而止步不前了呢?
“等。”
“臣實在不知,等什麼?”範天北年輕氣盛,恨不得殺回源京,殺他姜禮一個片甲不留。
樑簡笑道:“行其事,必先正其名。縱然手裡握着充分的證據,就這麼回去也難免會給姜禮脫險的漏縫兒。等,等到他自認爲萬分安全的時候,等到他放鬆警惕,自斷後路的時候。一網打盡,豈不痛快?”
“可是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朕駕崩,等到他們推選出新的帝王……”
忽哲宇大驚失色:“皇上,萬萬不可!那太危險了!”
“鎮國公放心,朕心裡有數。”樑簡胸有成竹,過往的一幕幕映在他的腦海裡,當初他和皇兄,也是冒着滅亡的風險,才一舉殲滅樑景樑瞳,爲大梁皇宗權重永絕後患。他多麼懷念皇兄在世的時候,他們兄弟二人能夠攜手並肩,爲大梁後代子孫打下堅如磐石的根基,爲大梁的興盛引歌。
可是,有着天縱之才的樑辰,不在了。
皇兄,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樑簡靜默地看着牆上的萬竹圖,每一次他忍耐不住的時候,都會想起皇兄。每一次他看到西意委屈的神色時,都恨不得用暴君的手段一夜之間解決所有問題。但是他不能,他忍了又忍。
直到這一天越來越近,他反而捨不得。
當他解決了所有燃眉之急,當他從六歲起的所有心願都達成了,他還剩下什麼呢?他還有什麼憑藉去面對昏迷不醒的意兒?他怎麼面對失去母妃的孩子們?當他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他怎麼面對自己?怎麼度過剩下的千瘡百孔的漫長人生?還有那條孤獨無趣的帝王路?這些問題,他想都不敢想。
*********
“這有什麼難?把你當成樑簡,一晚而已。”方戈見眼前這女子笑靨如花,就像個從未相識的陌生人,笑吟吟地說着胡話。她就這樣直白地說着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那個他忌諱了十六年的名字。
“雷禾,你當真以爲我缺女人到這種地步了?”方戈迅速地給自己穿上一層厚厚的僞裝,彷彿這樣就可以不被傷害。“只要我勾勾手指,無數的女人想要爬到我牀上來!”
“我知道啊,你有錢有顏又有才嘛!隨便哪一面都讓人神魂顛倒的,我相信。”雷禾平淡中更加平淡,“方戈,你口口聲聲說要追我,要娶我……你覺得我爲什麼要愛上你?因爲你長得比明星還明星?富得應有盡有?還是你才華不僅橫溢而且豎溢?這不是愛情……充其量就是崇拜和羨慕。”
“你想要什麼?”方戈的眼裡第一次露出迷茫,他一向自信到自負,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哪個男人差一星半點兒,更不覺得樑簡哪裡比他好。
“我不想要什麼。”雷禾認真道,“我愛樑簡,只是愛上了褪去了所有光環的普通男人,不是皇帝,不是赤竹間……只是平平凡凡的男人,不喜歡吃雞蛋,勤勤懇懇的普通人,情商甚至都不太高。方戈,你是什麼都比他好,可我不愛你。”
“爲什麼?”
雷禾笑了:“你該問你自己纔對。爲什麼非我不可呢?爲什麼越芒丹不可以,百里澈不可以,忽哲黛不可以……我又有哪裡比她們好?你愛上的,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什麼都比不上別人的女人。是不是?”
方戈第一次,看着雷禾無話可說。如果優秀是愛情的條件,那就不是愛情了。
“我們在大梁,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在現代,不過是兩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可是我們有着那樣不同尋常的經歷,方戈……爲什麼不能讓我好好珍惜你呢?對我而言,你從來都沒有比愛情輕,我不會爲了愛情去死,但我可以爲了你去死。我們之間的感情,那麼珍貴……爲什麼要在這之上碾壓?爲什麼要毀了它?值得嗎?”
“可是……可是我……”
“你放手,就永遠都不會失去我;你偏執,我們還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方戈頹然,雙手無力地撐在桌子上。他輸了,不是輸給雷禾毫無保留的語言,而是輸給了她澄澈的眼睛。她的眼睛裡,有着慢無邊界的包容和理解。她是懂他的,一下子就戳中了他的軟肋。
二十八年異世兄妹,她再清楚不過了。
他最害怕的不是不能擁有,本來他就從未真正擁有過。但是他真的不能承受的,是永遠失去……“我可以等。”沒有一句話比這句話更加蒼白,明知道等不到結果,但這是他最後能給自己的交代。
“你可以等,人生這麼長又那麼短,這是你自己的事情。”
終於方戈鬆了一口氣,起碼他是可以等的?起碼他留住了最後的尊嚴。
……
當天晚上,方戈就派司機送雷禾回家了,他沒有送她。
雷禾沒有讓司機把車開進小區,而是在小區門口自己下了車。剛下車就碰見了散步歸來的雷爸雷媽。
“不是說過幾天才回來嗎?”雷媽媽驚訝道。
“哦,方戈公司有急事,就提前回來了。”雷禾吐吐舌頭。
雷爸爸一拍大腿道:“雷粟今晚也回來了,不行晚上只能讓他睡沙發了!”雷粟是雷禾的親弟弟,剛剛念大三,學習很好,已經確定被保送浙大研究生了。
雷禾聳聳肩:“爸,我睡沙發。他好不容易回家住兩天,還不讓人家睡踏實了?”
雷媽媽打在雷爸的背上:“就是,寶貝兒子回來一回容易嘛!老雷你睡沙發,小禾跟我睡,粟粟睡小屋。”看着老爸憋悶的表情,雷禾只想笑。
“媽——爸腿不好,晚上再着涼了。還是我睡吧,我年輕。”雷禾接過媽媽手裡的速凍水餃,估計又是給粟粟做宵夜的。曾經的她還常常跟弟弟爭風吃醋,可現在她也是母親了。當了媽媽,才知道這些年父母多不容易。
她是幸運的,活了兩世,都有父母的疼愛和保護。
哪怕看在這一點兒上,她也要好好的努力的活着,不過人在哪裡。
……
方氏集團總部,這是雷禾第一次來。
看着面前這棟波光粼粼的三十九層複合大廈,雷禾嚥了口吐沫。每一次直視着方戈的財富,她都有些膽怯,再想想她說過的話,簡直羞愧難當。也許人家根本沒有那麼喜歡自己,越想越覺得自己丟人。
前臺小姐無比溫柔地問道:“請問雷小姐有預約嗎?”
雷禾老老實實的搖頭:“沒有。”
“對不起,沒有預約我們是不能往上通報的。”前臺小姐笑得親切,一點都不讓人尷尬,就衝着這親和力,她都要給方氏打十分。
“其實我也不是一定要見到人。”雷禾壓根兒就不想見到人,不然她只要打一通電話就可以了,她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可以不用直面方戈。
“你能幫我把這個交給你們方董嗎?”雷禾的手指推過一張純黑的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