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意知道,藥藥一定會回來找她的。今天不來,她就等到明天,明天不來,她就等到後天。這個月見不到,她下個月還回來。她知道她有多想念藥藥,藥藥就有多想念她。甚至藥藥比她更懂得想念,是一種什麼滋味。可孩子連母親的模樣,都沒有印象了。
公西意和越芒丹,一人牽着樑緣緣的一隻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十分活潑。夕陽拉長了三個人的影子,直到快要消失不見,東邊土坡兒後面才爬出一個小小的人兒。他的臉上閃現着從未有過的喜悅,再過一段時間,再過一段時間他就可以見到“紙上的媽咪”了。
樑耀對於公西意的存在的所有感知,都來源於不曾間斷過的每月的那封信。爲了能給媽咪寫信,逗媽咪開心,他比誰都努力地學習寫字,學習認字。就是爲了有一天,可以不要穆先生念信給他聽,他很認真地學畫畫,就是爲了可以把草原的風光畫在紙上,因爲媽咪在信裡說,很喜歡大草原的遼闊,也希望藥藥成爲一個心胸遼闊的人。
第二天的早課,出乎尋常。
穆恭年這是第一次經歷,空蕩蕩的書房。樑耀很貪玩,但也很好學。每天早上總是天不亮,他就坐在書房裡等着他了。這孩子學起來癲狂,玩兒起來瘋魔……很招人喜歡。唯獨不好的是,小小年紀,總是和同齡的孩子打架,傍晚回來的時候,渾身是傷。
難道是去子安那裡了?穆恭年疑惑。
兩個人教的內容不同,時間都是岔開的。明年春天,穆恭年就要回京成親了,他想在走之前把樑耀的功課再趕一趕。雖說教一個五歲的小孩子,只是啓蒙,公西子安一個人綽綽有餘。但是樑耀和別的小孩兒不同,他心思重,又極爲聰慧……若是課業過於輕鬆,他怕孩子會走上不好的道路。畢竟草原上的人,過於粗野和莽撞。
到了公西子安的住處,竟也沒找到樑耀的影子。
公西子安纔剛剛起身,達烏天亮的比較晚。“你是說樑耀今天沒有上早課?”他感到不可思議,曾經他費工夫也沒能讓樑耀多睡一會兒,結果只能是兩個大人陪他起早貪黑。穆恭年也覺得很罕見:“不會還在睡……吧?”
溫暖的羊毛氈大帳裡,高高的大烤爐旁邊,層層疊疊的被褥毛氈。一個掛了彩的小臉露在外面,睡得極爲香甜。穆恭年的腳步極輕,生怕吵醒了孩子。公西子安則是頗爲感慨,他還以爲樑耀永遠都不會像個小孩子一樣睡個懶覺了。
他虛着聲音道:“出去說,別吵他。”
穆恭年點頭。但是他們兩人方纔轉身,後面就傳來樑耀醒來時糯糯的聲音:“大舅舅,穆先生,早。”
穆恭年四肢僵化,這孩子睡得可真……淺。
公西子安不忍大聲說話,口氣很溫柔:“時間還早,再睡一會兒吧。”
樑耀纔不理會他們說什麼,徑自開始穿衣服。衣服還沒穿好,光着腳就跑到銅鏡前面,對着鏡子左看看,右看看,小小的眉毛擰成一團。瑪塔的阿媽明明告訴他,好好睡覺臉上的傷馬上就會不見得,是在騙他嗎?大人怎麼都喜歡騙人。
“什麼時候都開始關心自己的長相了?”穆恭年覺得有趣,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樑耀這麼認真地照鏡子。
“穆先生,除了打架還有什麼事情,能把臉弄成這樣?”樑耀千四百想,也想不出一個理由。但是他真的好想好想見媽咪,但是不能頂着一張青一塊紫一塊的臉去見,媽咪會很難過的……
“怎麼說你,你都不聽。”公西子安責備道,“以後不要跟小王子們打架了,你一個人跟他們幾個打,怎麼會不吃虧。”
樑耀“哼”了一聲,要是他又一個師父,怎麼會打不過。烏扎瑪塔都有自己的師父,還是個大梁人。這次他一定要給父皇寫信,讓父皇給他找一個師父。
但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怎麼讓自己這張臉,變回原來的樣子,這樣才能去找媽咪。如果去的晚了,媽咪肯定就走了。這麼想着,樑耀有點着急,又有點懊惱。早知道這樣,他就忍忍了,要是這次錯過了媽咪,他一定要把烏扎瑪塔和烏扎瑪諾的臉,揍成包子!
大梁皇宮,賢妃娘娘逃宮的消息不脛而走。
妃子佳麗們都揣測,到底是皇上有意放她走的,還是她不要命地逃宮。要是後者,那可是要砍頭的死罪。朝中大臣則是不依不饒,宣稱要把賢妃這個妖婦給抓回來,施以火刑,甚至是絞死。大膽的書生們開始諫言,要殺了公西意,以此來警示公西誠。再不濟也要綁回來,當做談判的籌碼。
忽哲黛高高在上地坐着,垂斂着雙目,長長的睫毛下畫着妖豔的眼妝。繁複的髮飾非但沒有壓制她的容貌,反而稱得她更加的脫俗。一身鮮紅的鳳袍上勾勒着金絲鳳紋,整套一羣刺目而耀眼,擱在別人身上興許就是大俗,在她身上透着一股雅媚。
徐恩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甘於坐在忽哲黛的身側。兩人的位置,和剛入宮時剛好相反。姜鬱洱坐在忽哲黛的另一側,三人恰好是完全不同的三種風格。忽哲黛的雅媚,徐恩的端莊,以及姜鬱洱的高潔冷豔。慢慢的,這後宮裡開始了真正的三六九等,拉幫結派。
忽哲黛風頭正盛,姜鬱洱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態度,而徐恩勉強支撐着顧及着皇后的臉面。可是早就沒有人在心眼裡把她當做皇后了。這個後位,在忽哲黛的襯托下顯得空無一物。宮裡的人,眼睛都擦得雪亮。本以爲倒臺了一個公西意,忽哲黛的勢頭就會削減一半,因爲誰都知道公西意大張旗鼓地表明過自己是正坤宮的人。
如今公西意遭殃了,也不見忽哲黛有什麼異常。不愧是忽哲黛,爲人做事從不拖泥帶水,更不會被什麼人連累。幾個沒有靠山的小才人,心裡已經慢慢有了打算,站在忽的陣營,必定會被埋沒……徐的勢頭又太差了。不如好好巴結姜鬱洱,她們自以爲聰明地想着下一步的打算。這時一陣春風似的人,走了進來。明明是冬天,這人身上通透的明媚和溫暖。惹得幾個不得寵的在心裡誹謗,又是蘇舸……一個小小的嬪,嘚瑟什麼啊。
她們要是能得皇上如此垂青,別說是春風了,一天裡大可以夏日秋葉冬雪春風來回換,只要皇上喜歡,在這宮裡還有什麼不可以。聽說楊淑妃在這大冬天,非要讓池子裡的荷花開。創了人間奇景,不就是邀皇上共賞的好時機嗎?
“皇后娘娘,賢妃的事情……”楊淑妃在這宮裡的年紀最小,她並非是秀女,而是在公西意離宮之後才進來的,從未見過公西意。但對她的事情聽說了很多。只覺得這是很傳奇的一個存在,歲而想要趁機打聽些什麼。
“皇上的意思是,他不想聽見後宮議論這些事情。”忽哲黛看着底下坐着的,提點道,“禍從口出,喜從天降。與其日日盤算着,不如做些正事兒。平日裡淨折騰些有的沒的,有些成效也是好的,但到頭來只是勞心勞力。”
誰都知道,這話實在諷刺楊淑妃,大家只在心裡竊喜。忽哲黛每日必會點一個人,批評一番,每日來請安,大家都惴惴不安。誰被點到,意味着未來一個月,可能都沒有侍寢的機會了。近些日子,皇上很少出現在後宮。連最得寵的蘇舸,一月到頭也見不到皇上幾次。
蘇舸笑得真誠:“皇上爲國事勞心勞力,臣妾想着不如趁今年的大年夜,在宮裡好好熱鬧一番。也給姐妹們一個表述心意的機會。”
“哦?”忽哲黛有些詫異,蘇舸可不是什麼善茬,“良德皇后的意思呢?”
“既然是蘇嬪的提議,還是可以考慮的。”徐恩把話又丟回忽哲黛這裡。
“本宮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想法,不過今年國事不順,宮中又出了不少亂子,這事兒就交給良德皇后來辦好了。”忽哲黛轉身親暱地對徐恩耳語:“姐姐若是覺得不妥,也可不辦。”
“要是有什麼需要,跟本宮說就是。良德皇后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既然是蘇嬪的提議,就由蘇嬪從旁協助,楊淑妃對反季花草頗有見解,也可從旁幫忙。”忽哲黛絲毫不隱藏自己在後宮的地位,她就是要告訴所有蠢蠢欲動的人,誰纔是後宮的支配者。
樑耀再一次來到那日傍晚見到媽咪的地方,沒有看見媽咪的影子,他很失望。垂着頭往回走,其實不用見面,能遠遠看一眼也好啊。是不是自己來晚了,媽咪已經回大梁了?樑耀並沒有把見到媽咪的事情告訴舅舅和穆先生,這是他的秘密。
低着頭用腳尖踢飛雜草中的小石子兒,樑耀變得悶悶不樂的。
以至於沒有發現迎面走來的幾個穿着達烏馬服的小孩兒,爲首的正是樑耀想要胖揍一頓的烏扎瑪塔和烏扎瑪諾,他們是烏扎烈王最小的兩個兒子,性格十分蠻橫無禮。他們擋在樑耀的面前,小拳頭戳在樑耀的腦門上:“我們是小王爺,你們大梁的人要給小王爺下跪!哈哈哈哈哈哈……”
在達烏,並沒有小王爺這個稱呼,也沒有下跪這個禮儀。但是他們聽說遙遠的雪山那邊的大梁,見到身份尊貴的人是要下跪的。孩子們總是天生就有很強的模仿欲,他們對那個陌生的地方也充滿了好奇心。而這份好奇心,放在現實裡,就是對樑耀無止境的欺負。他是質子,是比他們地位低的存在,但是又不同於下人。欺負他,成了小王子們的樂趣。
樑耀今日不想跟他們糾纏,更不想打架。於是想要繞過去,一走了之。
但是烏扎小兄弟們可不這麼想,樑耀越是不搭理他們,他們越要挑釁。一口純正的達烏語,聽得樑耀很生氣。撲上去跟他們打起來了。幾個小孩子壓在樑耀身上,像是在騎馬又像是在疊羅漢,最下面的樑耀臉色通紅,氣喘吁吁。
他們總是罵他,他也想聽舅舅的話,不打架。但是他們說,他是沒人要的孩子,是妖怪生的。所以纔會被大梁趕出來,趕出來給達烏當奴隸來的。
誰敢這麼說,他就拼了命地揍誰。
但是因爲年齡的差距,體型的差距,每次都是被他們揍。
“你們在幹什麼!”一聲怒喝,嚇得孩子們四散開來,撒腿就跑。但還是被抓了回來,烏扎蒙拓一手提着兩個弟弟,雙臂張開像是個扁擔一樣。樑耀這纔算得救,但是舊傷未愈,新傷又起。左臉蹭在沙地上,破了血,傷口上還沾滿了泥土和草屑,咧咧嘴真疼。
“烏扎蒙拓,你放我們下來,你再不放我們下來,我就告王后阿媽!”幾個小王子和烏扎蒙拓並不是同母所生,但是烏扎烈的王后很疼這些孩子,經常護着他們訓斥烏扎蒙拓。
烏扎蒙拓失笑,自己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還怕這些小毛孩兒告狀?
“瑪塔,你要是再帶着弟弟們欺負樑耀,我就把你們關進木牢裡。”
“哼,烏扎蒙拓!我要是做了大王,就把你扔在荒原裡喂狼!放我們下來!”
烏扎蒙拓只覺得好笑,手一鬆,四隻小的坐在了地上,摔得呲牙咧嘴。他扶起樑耀,拍拍他的腦袋:“去找瑪塔的阿媽,讓她給上藥。”瑪塔不幹了,惡狠狠道:“你沒有阿媽就搶我的阿媽,不准你去找我阿媽,不然就打你!”
樑耀甩開烏扎蒙拓的手,一腳踹在瑪塔的肚子上:“我有阿媽!我有!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早就見到我阿媽了!都是你,看我不揍你!”要不是烏扎蒙拓擋着,樑耀一副要吃了瑪塔的表情,指不定要鬧出什麼事。
烏扎蒙拓轟走了幾個調皮搗蛋的,一手夾着掙扎的樑耀,走到小河邊兒上。撩着清水洗乾淨了樑耀臉上的泥土,扒開腰間的酒壺,湊活着給樑耀清理傷口。疼得樑耀嗷嗷叫,眼淚都憋了出來,心裡則是委屈不已。
“你還委屈!”烏扎蒙拓笑,“哪一天你長大了,我真怕你把我的弟弟們揍的半死。”
樑耀鼻子哼哼唧唧的,彆扭道:“你是達烏以後的大王嗎?”
烏扎蒙拓一愣:“也許吧。”如果他能夠鬥得過那些聯盟的部落的話。
“那你當上大王,能不能把我送回大梁?”樑耀的聲音小小的,消失在風裡。
烏扎蒙拓檢查傷口,看沒有什麼大礙,就坐在樑耀身邊的草地上:“送你回大梁?爲什麼?對我有什麼好處。”
樑耀很認真道:“我很想我媽咪,就是我阿媽。”說着鼻子一酸,眼淚好像要落下來了,舅舅說哭了就不是男子漢,他纔不會哭。沒等淚水留下,小樑耀用手緊緊按着眼睛,這樣就哭不出來了!
“你要是放我回大梁,我發誓我不會打死你的弟弟的。”
烏扎蒙拓被逗得哈哈大笑,這孩子真有意思:“傻孩子,沒人把你關押在大梁,到了時候你自然是要回去的。你是大梁的皇子,不是達烏的奴隸,你就那麼想你阿媽嗎?”他看着河流的水,遠的地方彷彿在天邊。我也很想你的媽咪,很想很想。
“藥藥……”公西意走近後,很小心的叫了一聲。看着一大一小坐着的兩個人,她直覺這個小孩兒就是她的藥藥。在確信了旁邊的男人不是公西子安和穆恭年之後,她的膽子大了起來。這已經是她第七天來這裡,每天下午她都會來看看。時常會見到達烏的王子們。
樑耀茫然地扭頭,突然就很委屈。
公西意走到跟前,又害怕起來:“是藥藥嗎?”她過於關注眼前的孩子,以至於忽視了孩子旁邊的男人,那男人的眼裡泛着從未有過的希冀的光芒……一切都太突然,太神奇了。他的心開始想她,她就已經出現在自己面前,和幾年前的樣子沒什麼區別。
“媽咪……”樑耀再也沒有什麼小小的理智,也顧不得自己花貓一樣斑斕的臉,撲在公西意的懷裡,原來他的媽咪,身上是這樣的味道,原來他的媽咪這麼漂亮。比達烏最漂亮的人還要漂亮,比全天下的女人都漂亮。
公西意和樑耀相擁而泣,烏扎蒙拓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
直到公西意察覺到他熱烈的目光,她鬆開藥藥……看到了他滿臉的傷痕,心抽痛而氣憤:“是誰打的?”樑耀一驚,連忙捂臉,但是好像也晚了。
公西意把目光轉向烏扎蒙拓,這個好像一直盯着自己的男人:“你是誰?”
她不記得自己了,短短几年她就不記得自己了嗎?
公西意只覺得他眼熟,但是想不起來。不等烏扎蒙拓回答,就已經把注意力轉回到藥藥身上:“寶貝,有沒有想我?你寫得信媽咪都收到了,媽咪的信藥藥都看了嗎。”
樑耀一直點頭,還生怕公西意不信。就從懷裡掏出證據來:“媽咪的信,藥藥有帶在身上,從他兩歲開始,公西意給他的信他都不離身,每個月都會換成最新的一封。但是最近幾個月,媽咪都沒有寫信了。只是父皇會定時來信,但他不想看。
樑耀抓着公西意的手,問道:“媽咪……你是來接我回去的嗎?”
公西意的心顫動了一下,不忍直視藥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