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怎麼不告訴我。”公西誠站在那裡,沒有多餘的舉動。只是平靜地站着,平靜地說着陳述句。
人是會變的,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一顆璀璨的星星,這個過程不易察覺。當週遭發覺的時候,光芒卻已經在那裡了。更何況,是本來就卓爾不羣的人。此時,公西意眼裡的公西誠,就像是閃耀的星空,迷住的似乎不僅是人的眼睛。他站着,就足以說明一切。
公西意說不出話來,樑簡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談笑道:“何須多言?本就是私下的事,若大張旗鼓,結果會難以收場。”公西誠的目光由公西意轉向樑簡:“收場,用不着她。”
公西意說話也吞吐起來:“二……二哥,我們……是要去越揚山。剛好路過慶州,所以……”
我們,兩個字足夠。公西誠的手指,無力地握了握:“既然路過,不妨住幾天,看看慶州的變化。”你是不是喜歡?
公西意看着樑簡,儼然是個乖巧聽話的小媳婦模樣。若說變化,誰不是呢?一個張牙舞爪,滿嘴跑火車的小姑娘,如今也有耐心和定力了。不會再無法無天,不會再口不擇言。
樑簡點頭,公西意滿足地笑了,笑容分外刺眼。
“當然要住幾天,就算大人熬得住舟車勞頓,孩子們也受不了。”樑簡緩緩開口,“二少既然知道我們的行程,想必都安排好了?”
公西誠神色飄忽不定,只是簡單的手勢,就有衣着清雅的侍女上前引路。一時間三人都不說話,只並肩走着,公西意夾在中間。也許路不長,可是極其折磨人心。她甚至羨慕起一路上林立的侍女,不用像她這般糾結。
她摸不清身邊的兩個男人在想什麼,覺得有些窒息。根本無心欣賞身邊的風景閣樓,小橋流水,只盼着早些到達目的地,早些逃跑。
樑簡和公西誠的道行,是公西意可望而不可即的。她那點兒小糾結,完全暴露在了兩個男人的感知裡。但是沒人救她,公西誠甚至邪性地有些痛快的感受,而樑簡幫不了她。很多事情,必須要自己面對自己解決,小到尷尬害羞的情緒,大到生死榮辱的經歷。
意國這宮裡,沒有人認識樑簡和公西意,就算是好奇也僅限於好奇。而三個小寶寶的存在,沒有任何人察覺到。公西誠親自將他們安排在外宮的落英園,方便進出。他的細心和謹慎,絕不亞於樑簡。
落英園中,除卻最基本的僕人,剩下的都是樑簡自己的人,對此公西誠沒有表態,算是默許。當天晚上,落英園裡十分熱鬧,至少在外面的人看來是這樣的,大家都在猜測這一對神秘的夫妻是何方神聖,能夠受到主上如此厚待。
然而落英園內的情形,就另當別論了。
酒宴上,依然是三個人。公西意說不上話,氣氛一直很奇怪,她卻不知道怪在哪裡。她從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她和誠王八竟變得生疏了。當初,她和樑簡分分合合那麼多次,都沒有這樣的生疏感。眼前的這個男人,散發出的氣場,不容人靠近。
樑簡倒是和公西誠零零散散地聊着天,說的也是無關痛癢的話,敏感的事情一字不提,就和平常人家的姑爺和二舅哥,沒什麼兩樣。看了這樣的場面,誰能想到席間坐着的兩位同樣出類拔萃的男人,一個是出身高貴的君主,一個是猖狂肆意的反賊……公平些說,應該是兩個國家的首長外交?
公西意沒有多麼高的政治素養,在她的眼裡,一邊是她的親哥哥,另一邊是她的丈夫。她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即使哥哥再親近,她最愛的男人始終是她的丈夫。如今,哥哥和丈夫有很深的矛盾,她只能站在丈夫這一邊。她就這麼給自己催眠着,小心問道:“二哥,爹和娘呢?我給你們寫過幾封信的,但是沒有音信。”
她有多折磨,就有多擔心。爹爹那麼急的性子,這兩年該如何忍耐的,孃的身體又不好,是氣不得也急不得。
“他們在上水園靜養。”公西誠默默飲酒,淡淡回話,好像口中的“他們”跟自己一丁點關係都沒有似的。
“信……呢?”公西意很不安,但不敢表現的太急切。沒錯,她面對着誠王八,硬生生多了幾分怯意。這是任何時候都不曾產生過的。在富貴皇權面前沒有產生過,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也從未出現的膽怯。
樑簡在桌子下面,覆上她冰涼的手,安慰地拍拍。
公西誠低頭飲酒,輕飄飄的聲音傳來:“明日去看他們吧,見了當面問不更好?”
“哦。”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曾經周邊人感受到的如冰冷漠的公西誠,就是這樣的感受啊。公西意扭捏地動動身子,如坐鍼氈。那種說不出話的寂靜,和地下缺氧般的沉默襲遍全身。
樑簡有些擔心小丫頭,從見到公西誠的那一刻,她就不正常了。額角隱約冒着虛汗,手心裡也溼漉漉的。面色有些發白,眼神竟一次都沒有和公西誠對視過。他們兄妹間的感情,樑簡併不清楚。起碼,他現在對此毫無自信。
“你要是累了,讓木紫陪你就寢。”樑簡低聲詢問,公西誠漠不關心的樣子,眼皮都沒有擡。心裡卻早已洶涌澎湃,也是從見面的那一刻起。
“二哥,我去休息了。”公西意咬着嘴脣,她快要忍不住了。這樣下去,非要發瘋不可。公西誠之於她,真的僅僅是哥哥嗎?她爲什麼這麼難受,幾近崩潰。
“恩。”公西誠似有若無道,轉身招來個小侍女囑咐一二。
公西意落荒而逃。
她走了,席間的兩個男人,對視一眼。氣氛悄然改變,公西誠不再收斂,勾起嘴角對着樑簡輕蔑的一笑。而樑簡也一改溫和的態度,變得凜冽而尖銳。兩人撤走了所有的侍從,以及滿桌的美味佳餚。
“不如,來一盤棋?天色尚早,時間不要浪費了。”公西誠說是詢問,轉身就拉開了層層珠簾,桌上的棋陣顆顆晶瑩剔透,顯然是早已擺好的。
樑簡餘光掃了一眼:“傳聞二少從不下棋。”
“傳聞而已。”公西誠依然就座,一點不把樑簡放在眼裡,另一方面卻也像是對待自己的摯友,不拘小節不加修辭。
“二少的傳聞真是數不勝數,不碰棋的理由竟是難逢敵手。”樑簡揮手間打亂了早已布好的陣,“既要下棋,宜無中生有。”
公西誠笑笑,不說話。
天下,關於公西誠的傳聞太多,關於他的秘密也太多。那一晚,公西誠傳聞中唯一一次碰棋,不知輸贏。只知道,那一戰從夜幕降臨到晨光盡染,整整一夜。期間伴着嬰兒間斷的哭泣聲,和牆角外守夜人的竊竊私語,興許還有棋子碰撞的清音參雜其中。
第二天一大早,樑簡陪公西意看望爹孃,三隻可愛的小寶寶被留在了落英園。本來是要帶着的,但是還是擔心進進出出,惹人注目。無奈之下,只好撇下他們。
“昨晚,你跟我二哥說什麼了嗎?”公西意按耐不住。
樑簡搖頭道:“什麼也沒說。”他並未撒謊,昨夜當真是一言不發,直到天亮,棋局落定,人心自安。
公西意有些悵然:“阿簡,我們會怎麼樣呢?你和我,還有我二哥,我們最後會怎麼樣?”樑簡很認真道:“人到最後,都會死。”公西意眼睛瞪得很大,樑簡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嗎?
“其實你二哥要的不多。”樑簡揉揉公西意的頭髮。
“他要什麼?”公西意好奇,她真的不懂得誠王八,究竟要什麼。樑簡堅定道:“我不想告訴你,同時也不想給他。不過如果我輸給他了,最後就不得不順應他的意思。”
“阿簡,你不要吊我胃口好不好。”公西意好奇不已。
“你應該記得,你跟我說過一句話。”樑簡只是笑,只是問,就是不回答。公西意抓耳撓腮:“什麼話?”
“佛曰:不可說。”樑簡大笑,“說實話,你二哥下棋,在這世上恐怕沒有勢均力敵的人了。他讓我大開眼界。”
公西意不屑道:“不是我吹捧,我二哥能讓你大開眼界的地方多着呢,區區一個下棋算什麼。再說了,天外有天人外人,他再厲害也有吃虧的時候,再囂張也有栽在別人手裡的時候。”
“你昨天可沒這麼能說。”樑簡理了理公西意額前的幾縷碎髮,“不知是誰,昨天就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怎麼你二哥甩個臉色,你就嚇成那樣?”
公西意吐吐舌頭:“我可沒你心理素質好,還是第一次這麼害怕一個人。”
“胡說。”樑簡打趣,當年兩人第一次同去上水園的時候,這小丫頭是坐在公西誠身邊,也像一個受驚的小兔子,當時害怕的對象可是滿身殺氣的自己,當時他剛從西北滅敵三百里歸來。
現在,這丫頭哪裡有一丁點害怕自己的意思。儘管自己是萬人之上的君主,可她從未把這身份差距當作一回事兒。這樣的心理素質,又哪裡是一般女子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