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捏着墨塊兒在硯中細細打轉,清香的墨暈慢慢化開。樑簡傾手添了一點點水,墨色纔不那麼濃郁。都說有紅袖添香,公西意卻就着“帝王墨”,揮筆寫下句詩。她灑脫嗎?還是她痛快了?不過念想。
平時,公西意的字跡清秀中帶着柔韻,頂多夾雜一絲絲痞氣。可是今日,狂草一番,硬是想要把沒有的豁達給糅進去。但是任憑誰來看,都顯得牽強。
樑簡捉着公西意的手,帶她再寫一遍。“你的字,行書尚可,草書一點章法都沒有……手指,手指放送些。”公西意氣餒:“果然,女子沒有狂草的氣度。我一定要給穆恭年寫信,讓他教藥藥寫一手好的草書。”
“還爲你二哥煩憂?”樑簡問道。
公西意裝得像是沒事人一樣:“這不就是我的心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不可留你懂不懂?”
“你可沒有這樣的魄力。”樑簡微微搖頭,“明日就要出發到南臨,可我聽說你二哥這幾日離開慶州了。”
“我知道,變成這樣……不是我的本意,還能怎麼辦呢?阿簡,我也不能把爹孃接到源京去,你知道的。順其自然吧,我不後悔。”
樑簡嘆氣:“你呀……”昨日還懊惱地要哭的丫頭,今日就給自己穿上厚厚的盔甲了。走到今天,他不但不難過,甚至十分慶幸。他不可能放手,就只能讓公西誠放手。只有丫頭和公西家的關係不那麼緊密,他的計劃才能順利一些。
對此,他是自私的。
不能再有什麼因素,來破壞他和意兒的關係。
出發當天,公西意辭別了父母。兩世,她都只能做一個不孝女。除了上水園,慶州的幾處民宅……也是在公西洪名下的。誠王八再狠,也總是厚待身邊的人。她當初,又有什麼資格指責這個支撐起公西家的哥哥?
越揚山下了很大的雪,小寶寶們第一次見雪,開心的不得了。還不會走路的他們,就恨不得在雪地裡打滾。而越揚山,很久都沒有這麼熱鬧了。時隔多年,越揚山主再一次嫁女兒,雖沒有上一次的風光,但貴在溫馨熱鬧。
來祝禮的人,與越家都頗有交情,不乏各路江湖人士。越家待客有道,盡心盡力地安排着。由於樑簡身份特殊,他們一行人並未住進越揚山腰的行客居,而是被單獨安排在後山一處隱晦的院落,對外也沒有宣揚赤竹間的行蹤。
離成親禮還有幾日,樑簡變得忙碌起來,進進出出也不知在忙什麼。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爲他是新郎官兒呢。公西意給木紫、木紅和流姻都放了假,讓她們下山逛逛。這裡民風淳樸。山下的幾個集市,十分熱鬧。
這次南下,公西意提前就給木紫做了很多功課。是時候給木紅物色一個好人家了,公西意本來是願意隨木紅自己的心意,她若是喜歡誰,再撮合一番。可是這麼多年過去,木紅比自己還年長三歲,卻一點沒有爲自己想想,皇宮可不是一個好歸宿。她絕不會讓木紅在宮裡陪自己一輩子,她該有她的幸福和家。
但是洗腦這件事,木紫比自己身份合適,且有技巧。於是乎,她當然要給這幾個可愛的姑娘,創造點兒自由空間。
“真可愛。”越芒丹摸摸樑蕭的頭,又試着找另外兩個。如果能夠看得見,會很好吧?
公西意把三個孩子放在寬大的坐榻上,任由他們自己折騰,自己遠遠坐着喘口氣。一個人帶三個孩子,真不是開玩笑的。“要是喜歡,就跟越玉龍多生幾個。”
如果不仔細觀察,絲毫看不出越芒丹眼睛有什麼問題。
她熟悉空氣中的一舉一動,什麼氣息都逃不過她靈敏的嗅覺和異於常人的精準聽力。曾經,她的視力也是令人羨慕的。
“你的眼睛,真的沒辦法治嗎?”公西意問。其實她很想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麼?這個和自己同歲的姑娘,在她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讓人難過的事情?
“有啊。”越芒丹肯定,“但我不願,看看得見與看不見,有什麼分別嗎?”“你胡說,剛剛你明明很想看清楚的,你騙不了我。”
“我騙你?”越芒丹笑笑,“偶爾想要看清,可大多都不願看見。你若把這三個,留給我一個,我不生孩子也罷。”“別,這可都是我親生的,我纔不會把他們往火坑裡推呢。”公西意左瞅瞅,右看看,越玉龍在鄴城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這對越芒丹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應該是幸運的吧,是人世間最平凡的那種幸福,越玉龍是個好男人,有責任感,有一技之長……最重要的是,他愛她。不是都說,若不能相愛,一定要嫁給愛自己的人,而不是自己愛的人。這樣,纔會有最最平凡,世俗中的幸福和平順。
越芒丹,曾經努力過,終歸回到了生活裡去。
與越玉龍相比,公西誠即給不了越芒丹幸福的生活,也給不了她肆意的江湖,如此想,這便是對的吧。公西意想法冗雜,一條條在腦海裡顯現,飛逝。
“西意?”越芒丹皺眉,她感受到公西意的遊離。
“啊?”公西意在自己的思緒裡驚醒。
“又多想。”越芒丹順手束起長髮,起身在擺設玉器的高臺上尋找,“我沒想到,你會不遠千里來,還帶着孩子們。你的心意,我會記在心裡的,這個你收好,當做給孩子們的見面禮。”
公西意馬上退避三舍,她從不指望從越芒丹手裡拿過的瓶瓶罐罐,是什麼好東西。“大姐,你放過我吧。他們可是連路都不會走的孩子,別說用毒了,一不小心得把自己毒死。”
越芒丹嗤之以鼻:“你還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這樣怎麼在大梁的皇宮裡活着的?不是樑簡護着,你是不是都死了不下一百次。”
“嘿嘿嘿嘿……皇宮也沒你說的那麼恐怖。”公西意其實想說,皇宮哪有你恐怖,你最恐怖。
“我讓你拿着,你就拿着。”越芒丹沒什麼耐性,“具體怎麼用,過幾日我給你寫一個方子。在宮裡,能幫你的人不多,還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往後若是有人欺負你,這個保證讓她消失的無影無蹤,無跡可尋。”
聽完,公西意就更不想要了,但她更怕越芒丹一轉身,扔給三個奶娃娃玩兒。於是趕緊狗腿地接着,總比惹惱了越芒丹強。
手裡拿着“禮物”,心裡忐忑。越芒丹一直沒提誠王八,她也不想多說。但是,誠王八讓她帶的話,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就算說,也不能原話照搬說。
“說吧,他讓你跟我說什麼?”越芒丹的感知能力,讓公西意覺得陰嗖嗖的,難不成自己心裡想什麼,她都知道?
“你可……真神……”公西意乾咳,“我跟我二哥,徹底鬧翻了。他做的事情,大多你也知道,我如今的情形……在慶州,二哥和公西家斷絕關係的事情鬧得很大,人盡皆知。”
“恩,這裡也聽說了。”
“他說,他說……希望你以後好好的,祝你幸福。”話到嘴邊,還是拐了個彎,誠王八說的她說不出口。“西意,我太瞭解他。”越芒丹清淺笑笑,“這可不是他的風格,你也不必爲難,他想說的我都知道。我們之間,兩清了。”
“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交易?”“不重要。”越芒丹避而不談,反問道,“樑簡想讓我和越玉龍去源京,你知道嗎?”
公西意搖頭:“他開什麼玩笑。”
“越玉龍沒答應。”越芒丹扯過差一點爬到坐榻下面的樑蕭,繼續道,“這對他是不錯的機會,行醫之人,除卻要積累診治病症的經驗,手中拿得到的藥材也很重要。這和製毒是一個道理。”
“不是一個。”公西意汗,“你別說製毒了。”
越芒丹彎彎嘴角:“這些年,他爲我做了很多。我也該爲他做點什麼,西意……有何夏在,越玉龍在南臨,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你知道何夏和越揚山,是有過節的,和我姐姐也……”
公西意阻止道:“他不是在乎名利的人,你們生在南臨,長在南臨,何必爲了不在乎的東西,給自己帶上枷鎖?”
“他不在乎名利,可是他有心結。”越芒丹這些話,只能和公西意講,“你知道他的出身,他很在乎這件事情。這件事的根,在源京,在大梁……”
“我知道了。”公西意琢磨一番,生出感慨,“若是你有意,他不會拒絕你,我能幫你的,我一定會幫你。”
晚上,哄着三個孩子睡着。木紅幾個也回來了,唯獨樑簡沒有回來,她有些擔心,又不能到處打聽,只好掌燈夜讀,消磨時間。想起白天越芒丹的話,連着幾聲嘆氣。
樑簡,不愧是執政的人。
細微到這些,也能算計到。她不想用算計這個詞,但是再找不出更貼合她心情的形容。說的好聽一點,應該是謀略?計劃?或者權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