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終於在樑簡的臉上散開:“太醫此話當真?”太過於驚喜,他甚至有些懷疑太醫。
雖然這不是第一個孩子,但於他而言這個孩子來的恰是時候。朝中大臣不斷進諫,要他降罪意兒。現在意兒懷着龍子,剛好堵住他們的嘴。再者他欣喜於,這一次他終於可以陪着意兒十月懷胎,看着她把孩子生下來。他想要彌補這麼多年來對意兒的虧欠,何況意兒有了孩子,也好分散精力。
樑簡只往好的一面想,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孩子讓公西意多麼爲難,這是上天在折磨她嗎?她該怎麼面對這個孩子,心裡卻惦記着另一個遠在異鄉的藥藥?
穆恭年沒想到第一次入宮見公西意,就遇到了這等喜事,連忙道喜:“應是瑞年,蕭音散,緣方聚。娘娘大喜,天降祥和。”
太醫也跪着進言:“穆公子所言甚是,娘娘有孕,最忌憂思憂慮。微臣給娘娘開了安胎的方子,每日……”
公西意也不知怎麼,聽着穆恭年和太醫的話,變得愈發焦躁:“我不吃!你們都出去……都出去!”說着情緒更加激動,抓起桌子上的玉碟摔在地上。穆恭年被公西意突然的壞脾氣給嚇到了,太醫更是跪着一動不動。
樑簡卻出奇的平靜,從得知意兒有孕的喜訊中掙脫出來,再看眼滿臉怒氣和惶恐的女人,淡淡吩咐:“恭年,樑耀的事情,朕明日再與你商議。”
穆恭年心裡更是惱火自己,他該想到的。太醫跟在穆恭年後面,退了出去。這宮裡,什麼女人他沒見過?喜怒哀樂,只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到底不夠聰明啊。
屋裡一時,安靜異常。樑簡蹲下,一片一片撿起四分五裂的碎玉。公西意低着頭,眼裡的水光已經在打轉了。抽噎的聲響隱隱約約的,讓聽見的人難受。
“別哭了。”聲音從樑簡彎下的身子傳來,看不見他的神色,聽不清他的語氣。公西意掛着眼淚嘲諷:“皇上覺得這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煩,大可以出門左拐,多少人等着笑給你看。排着隊給你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何必跟我過不去!”
樑簡站直了身子,盯着公西意的眼睛:“是你跟自己過不去。”
“你教教我,怎麼跟自己過得去?三天,三天以後,藥藥就要去達烏了,那是我的親生骨肉!樑簡,是不是皇家的人,都像你一樣冷血無情?你要我怎麼安心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我對他一份好,就是對藥藥十分的罪!”公西意激動起來,一拳一拳按在小腹上。
“意兒!”樑簡抓住她的手,“你幹什麼!”
公西意茫然無措,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整個人都矛盾極了,難過的洪流席捲全身。她也想冷靜的,理智的,平靜地面對問題,可她做不到。她憋屈,她難受,她痛苦……
“好好養身子。”樑簡沒法再說什麼了,這樣站在意兒面前,對他是無形的折磨。叫來公西意的貼身婢女,他便要離去。
公西意像是抓住一點點希望似的,輕聲道:“最後三天,讓藥藥陪着我,好不好……阿簡,算我求你了。”
“恩。”樑簡再不忍心看公西意難過的樣子,答應後匆匆離去。
公西意坐在寬敞軟和的榻子上,心裡空空的。手指放在小腹上,整個人都像是丟了魂似的。懷孕了,爲什麼懷孕了,她卻這麼難過。她這樣,對肚子裡的孩子不公平。可是,她的藥藥……
公西意也不知道自己呆呆坐了多久,直到一聲清晰地“媽媽”傳到她耳朵裡,她才驚醒。眼前忽閃着大眼睛傻笑的,不是藥藥又是誰呢?“媽媽……”樑耀熟悉母親的氣息,一下子就撲過來,撲得公西意滿懷,心都碎了。
一邊看着的木紅、流姻,都偷偷抹眼淚。
“媽媽……嗚嗚…”樑耀摸着公西意臉上的淚,絲毫沒有被母親的情緒感染,反而一嘴親上來,還吧唧吧唧嘴。彷彿嚐到了不好的味道,秀氣的小眉毛一皺一皺的,“媽媽……臭臭……”
公西意破涕爲笑:“臭小子,你是嫌棄你親孃嗎?”木紅、流姻也被逗笑了:“大皇子長得像娘娘,但是一皺眉就像極了皇上。”
“藥藥以後纔不要像他,是不是?”公西意一想起樑簡,心裡就不大痛快了,“我們藥藥,一定會平平安安長大,快快樂樂過一輩子的,絕對不做什麼倒黴皇帝!”
“小姐!”木紅責怪道,這話可不能被旁人聽見了。
“都沒紅的……”樑耀激動地一蹬小腿,嚇了公西意一跳。
“藥藥說什麼?”她都不敢相信,藥藥還不到一歲呢。能說的話,翻來覆去就是“大貓、媽咪、媽媽、香香和臭臭……”
“都沒皇帝!”樑耀嚷嚷道。公西意、木紅、流姻:“……”
想到只剩下三天,公西意的腦海裡充斥着想要爲藥藥做的事情。最終一件也沒有做。每天,每時每刻,她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不願意分給別人一絲一毫。也許,兒子也是母親上一輩子的情人吧?
木紅站在柱子後面,看見小姐對着大皇子傻笑,擔心地捏緊衣角,小姐是不是被刺激出病了?
“木紅,你站在後面做什麼?”公西意牽着藥藥的手,他還站不太穩,但是已經有了撒歡跑的野心了。小心扶他站好,擡頭就看見了柱子後面一臉愁苦的木紅。
“沒,沒什麼……”木紅支支吾吾。
公西意瞭然:“今天是第三天了?”
“恩。”
“明天一早就走嗎?”公西意抱緊藥藥,明知道的答案,還是忍不住問上一句,好像多問一遍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恩。”
“木紅,木紫和我一樣難受吧?”公西意看着藥藥燦爛的笑臉,心裡不止一分的慶幸。曾經,她還未藥藥不黏她難過;現在,慶幸藥藥的沒心沒肺……即使沒有孃親,他還是那麼愛笑,那麼野,那麼頑皮。
“小姐……”
“她和澤延分開,也會很難受吧?”公西意勉強笑笑,“我是不是很丟人,我放不開的,她卻能放開。”
木紅上前理了理藥藥歪斜的衣襟,看着公西意道:“小姐放不下,是因爲大皇子;木紫姐能放下,卻是爲了澤延……天下母親的心,都是一樣的。難受是有的,但更多的安慰。澤延跟着跟着江夫人,對他……”
“木紫真傻……”公西意伸手堵了木紅的嘴,“明日,讓她和大哥一起出發吧。這是我的命令。”她只能把話說死,木紫纔沒有反駁的餘地。對一個孩子而言,最大的幸福難道不是在自己母親身邊長大嗎?她不要木紫爲她犧牲什麼。
隆冬,不願分別。
樑耀作爲大梁的質子,出發去達烏的早晨。唯有公西意沒有相送,她甚至沒有起身,躺在牀上看着屋頂發呆。樑簡進來問話,她愛答不理的,只是聽聞了木紫鐵心不去,便什麼都不說。一時間,兩人又是無話可說。樑簡又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也就由着公西意去了,即使親生母親沒來相送,樑耀的護衛隊還是依着時辰出發了。
公西意的眼淚,像是開閘似的,順着眼角打溼了枕頭。
不見面的離別,還是這麼痛苦嗎?
過了晌午,不論流姻怎麼哀求,公西意都不肯吃東西。只是一聲不吭地在牀上流眼淚。看得上水宮上上下下都焦心,攤上這樣的主子,宮裡的下人們心裡也不是滋味。流姻蹲在牀邊,苦苦勸着:“娘娘,好歹爲着腹中的孩子,也吃一點吧。娘娘這樣不吃不喝,傷心落淚,身子會落下病的。”木紅跪着求,公西意都無動於衷。
陳昇進來,扶着木紅起來:“木紅姑娘,慕傾公主那邊還要你照顧,別跪着了。流姻,你也下去吧。咱家和娘娘單獨說幾句話。”
木紅無奈,只好和流姻一起出去了。
公西意這才第一次開口:“陳公公,你也出去吧,我累了。”
陳昇並不理會公西意,也不上前。站在離牀足有一丈遠的地方,徑自開口:“娘娘,不知大皇子長大了,娘娘最想教會他什麼?”
公西意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不作反應。
陳昇也不在意,接着說道:“老奴是個閹人,可也不是生來就是個閹人。老奴有一個女兒,爲了她我甘願在這深宮裡做太監。當年,她也只有那麼一丁點大,我本想一死了之,知道她的存在後,我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教她一些事,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就那麼去死。”
“陳公公,別說了,出去吧。”公西意捂住耳朵。
“娘娘,哎……”陳昇嘆氣,公西意是個很奇妙的女人。看着她,讓人忍不住想要說出自己的所有隱瞞,多危險的女人。他終於是沒有說出口,也許故事對於公西意而言,並不是什麼良藥。
聽着腳步聲慢慢消失,公西意擡手抹掉了眼角的淚水,手觸在枕頭上,一片冰涼。教會他什麼?不在自己身邊,她怎麼教?用什麼教?她根本不想教會藥藥任何事情,她只想陪在他身邊,看着他一點點長大。看着他調皮搗蛋,無法無天,看着他摔倒,看着他爬起來,看着他哭看着他笑……
就在她真切體會了什麼叫傷別離的時候,流姻輕手輕腳走進來,小心翼翼稟報道:“娘娘,正顯王妃求見……還有,瑾妃娘娘也來了。”
“不見。”公西意別過頭,她誰都不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