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意很長一段路都沒有說話,樑簡也不說話,一步一步專心走着腳下的臺階。這座山的臺階,是前朝修建的,也算是遺址。傳聞前朝的開朝聖君最寵愛的小女兒,很喜歡看日出。那位愛女心切的帝王不惜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在這座南峰上,一層一層地鋪上臺階,以便愛女能夠輕而易舉地在山頂看到日出。
幾百年後,前朝末期四方混戰,這裡慢慢的就荒廢掉了。有一位四處修遊的閒僧途經這荒草瀰漫的山峰,在一片荒蕪中發現了這條旁修精緻的山間步道,九九八十一環,環山而建。後來那位僧侶就在山腳下建了寺廟,取名曰:成因寺。
那道殘破的寺門門匾上,除了“成因寺”這三個字,其實還有一行被風雨腐蝕了的小字。後來人都看不見了,但樑簡少時閒遊四方,曾見到過那行字:緣成因果,命度今際。據說除了這成因寺,應該還有一個“今際寺”。
悶了良久的公西意,在樑簡身上扭動了一下身子,鬆開雙臂輕輕推了一下樑簡的背,微微掙扎一番:“讓我下來走回兒,我可以的。”樑簡遂放她下來,兩人並不牽手,而是一前一後走着。相差四五個臺階,走一段路,樑簡會停下來等一會兒,配合着公西意緩慢的步伐。偶爾也會鼓勵一兩句。
爬到半山腰,公西意終於累壞了。她停下來坐在石凳上,絲毫沒有察覺到這山半山腰有石凳,是多不可思議的一件事。終於她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樑簡只停頓了幾秒,就明白了公西意問的什麼。
“一個月前,你二哥要見你,我沒準……”樑簡實話實說,從意兒醒來以後,她就很抗拒和排斥提及公西誠。而樑簡也不願意兒和公西誠有過多的接觸。但畢竟公西誠大婚,是公西家的大事,這件事不能瞞着意兒。公西意的愧疚油然而生,她真的太自私了。可是公西誠怎麼會突然要娶哲黛姐姐?是因爲孩子嗎?她嘆氣……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她不敢見他,因爲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阿簡,我和我二哥……”她根本不知從何說起,一言難盡的感覺原來就是這樣的。
樑簡輕輕扶着她的背,一路走上來她累壞了,說起話來都有些喘氣。樑簡笑道:“他要成親了,這不是好事嗎?”
這是好事嗎?公西意即使心裡萬分地渴望,就如樑簡所說的那樣,這是一件好事。但是她也難以說服自己,留在她腦海裡的畫面和回憶都不是假的。本來她欠方戈一個人的;現在她欠兩個人……儘管知道躲避解決不了問題,但她遇到事情的第一個想法,還是躲起來。
從醒過來到現在,她躲了很久。躲方戈,躲另外一個世界。
樑簡見公西意愁眉不展的樣子,於心不忍道:“還有另外一件事我得跟你說實話。”
公西意茫然地擡頭看着樑簡:“什麼?”
樑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已經想明白了,隱瞞從來不是最好的辦法,坦白纔是。從封肅破了攝魂術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你二哥他,失憶了。”樑簡定定地等着公西意的反應,公西意卻沒什麼反應。
她本來茫然的樣子,現在轉變成呆滯……她根本沒有消化剛剛那一句簡單的話後面包含的複雜的多層的信息。“什麼……什麼……失憶……”
樑簡認真道:“你和他先後醒過來,你身體大傷。他卻絲毫不受昏迷的影響,封肅也解釋不出這是爲什麼,只是他完全忘記了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事情,甚至忘記了他自己是誰……而且,忘記了你。”
公西意的第一反應,一定是裝的。
可是這樣的反應連自己都說服不了,阿簡沒有十足的把握是絕不會來嚇唬她的。
“你是說,他全都忘記了?”公西意喃喃自語。
樑簡謹慎道:“看起來是這樣,具體他還記得什麼,大家都不是很清楚,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短短几個月,他重新插手公西家的事物,銜接的融洽和準確迅速,倒是一點兒都不像失憶的人。”確切說,他從未見過對自己人生如此確信的人,哪怕記憶變成了一片空白,他也從來沒有在公西誠的眼睛裡看見過困惑和猶豫。
他是商人,快準狠的商人,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巨大的商機。
忘記了,是全部都忘記了嗎?他知道自己來自哪裡嗎?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是誰?回去後的那一年,有沒有在他的記憶力留下分毫?公西意苦笑,原來在她愧疚和怯懦參雜的幾個月來,他卻把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世事弄人,造化弄人……還是說,上天在給她一個出口,給她一個機會,給她一個自私到底的契機?
這不是好事嗎?他忘記了所有,他要娶別人了。她終於可以理所當然地祝福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和樑簡的相守,再也不用那無所謂的愧疚,甚至可以做一個好妹妹,給兄嫂送去最真摯的祝福。而那過往的記憶,終於只剩下她一個人記得。
“如果你想當面問他……等我們離開成因寺,我帶你去少安山。他會在那裡迎娶忽哲黛,你當面問問他吧。”樑簡直覺公西意和公西誠,是有心結沒有解開的,雖然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他選擇無條件支持意兒。從她醒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定履行自己的諾言。
無論她想要什麼,他都會說好。天下和她,沒有天下只有她。
後半段山路,是樑簡揹着公西意上去的。爲了不讓她一直沉浸在公西誠的事情裡,一路上樑簡都在找各種話,吸引她的注意力。剛開始是說他從小到大見到的各種奇聞異事,引得公西意連連稱歎;後來又說起在赤嵬峰習武的時候,怎麼欺負忽哲格,忽哲格辦的各種糗事,逗得公西意哈哈大笑。不知不覺,在很緩慢的進程中,兩個人終於到了山頂。
“哇——”公西意本來已經在樑簡背上睡着了,一覺醒來。被眼前的美景震撼,皓月星空……寬闊的完石鋪就的高臺上,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星星。公西意的瞌睡蟲一下子就不見蹤影,整個人興奮地跑到石臺上,又蹦又跳。還大聲召喚着樑簡。
“阿簡,你快點!快上來,快上來。”
樑簡步履維艱地看着上面又蹦又跳的像個小女孩兒一樣的公西意,臉上即使疲憊,也掛上了滿足的微笑。只是好的心情也掩蓋不住腿上灌鉛一般的痠痛沉重,後半段的山路陡峭,他又揹着公西意。兩個人中午上的山,爬到山頂,竟都星月當空了。他的累,可想而知。
反觀公西意,輕鬆活潑地像一隻松鼠,上躥下跳的不亦樂乎。
樑簡嘆氣,一步一步地走到石臺上,看着意兒由衷的開心的樣子,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席捲全身。這種感覺,是他開疆闢土時都沒有的。原來世界上最讓人幸福的,不是江山萬里,而是他從來都沒有失去。
“阿簡,你看星星……”公西意小聲地長嘆,害怕吵醒了天上的精靈一樣。樑簡沒有擡頭,他全神貫注地看着仰頭看天的公西意。星星再美,又如何?重要的是,誰陪我看星星。
“阿簡,這真的是個奇妙的地方。你是怎麼發現這裡的?”公西意秒變好奇寶寶,原來阿簡說要陪他好好轉轉大梁,不是說着玩兒的啊。
“十三歲那一年,我得了皇兄的准許,獨自一人遊歷天下。無意中發現了成因寺和它背靠的這座山峰。想起前朝史志中的記載,兩相對比,才知道這就是前朝厲帝送給他女兒的摘星臺。”樑簡將大的披風鋪在地上,拉公西意躺下。
兩個人好像被這美妙的天空包圍了,再沒有凡塵俗世,天地間只此兩人。
“摘星臺?”公西意嚥了口吐沫,這是表達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也會摘下來給你的意思嗎?這個傳說中的厲帝真是……寵女兒啊。“他一定很愛這位公主的母親。”
“哦?”樑簡淡淡一笑。
“我也是看過些正史的,隱約可知這位厲帝后宮也是佳麗三千,子女繞膝……可偏偏獨寵這一個女兒,你覺得爲什麼?”
樑簡笑着搖頭:“我怎麼知道,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可能如你所說吧,不過歷史上關於那個公主的生母,一個字的記載都沒有,也就無從考證。”
“後來呢?後來那位公主怎麼樣了?”
樑簡搖頭道:“史書記載,因厲帝太過寵愛這個女兒,下旨讓她陪葬了。”
公西意一身雞皮疙瘩,汗毛豎起。能爲女兒,違背天下民意,蓋這摘星臺……可是卻容不得自己,和這份寵愛分開……嘖嘖。
“你信嗎?”樑簡問道。公西意搖頭,用樑簡的原話反擊他:“我怎麼知道,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樑簡笑着解釋:“倒是有傳言,厲帝的墓穴旁,真的有這位公主的穴位。就連厲帝的皇后都沒能跟他合葬在一個墓室,這位備受寵愛的公主卻做到了。”
“切,他就是個變態。那可是他的親生女兒,怎麼忍心讓她芳齡早逝。”
樑簡輕描淡寫地添了一句:“很多野史都傳,墓穴裡其實並不是公主的屍身,而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也許真的如你所說,他真的很愛那位公主的生母……”
公西意驚愕道:“你是說……天啊……”這是寧願被全天下人唾棄,也要和自己心愛的人葬在一起的意思嗎?如果是這樣,那位公主,一定是個很幸福的人吧。驚愕過後,公西意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幾百年前的故事,現在聽起來依舊那麼感人。”
樑簡但笑不語。
“阿簡,你跟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情吧。”公西意枕着自己的手臂,和樑簡兩個人並肩躺着,誰都沒有碰到誰,但卻有親密無間的感覺。“從你有記憶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從來都沒有問過你呢。”他的事情,她都是聽別人說起的,從來都沒有聽他自己說過。
他纔是自己人生的主人公。
“你想知道什麼?”樑簡笑着問道。
“所有,所有在你記憶裡,你覺得重要的記憶……都說給我聽聽吧……”
樑簡沉吟了良久。這太漫長了,該從哪兒說起呢?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躺的更舒服一些。轉頭看了公西意一眼,才緩緩道來:“六歲之前的事情,我都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其實他們嘴裡崇尚的母妃,我只有一點兒印象。我唯獨記得的,就是被追殺時把止心丟在一戶農宅門口,那時我心裡不斷念着,回頭看着,生怕記不住那條路,把止心弄丟……可我還是把她弄丟了。後來師父從死人堆兒裡把我拉出來,帶我回去找,卻怎麼都找不到……以至於後來很多年,我都不敢去給母妃祭奠。”
“在師父身邊呆了一年,那一年是我正式拜師習武的一年,開始跟忽哲格一起練基本功,整日被師父訓,他捱得訓比我多。一年後,宮裡就來人接我。其實我回宮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皇兄……而是皇嫂,那時的她纔剛剛嫁給皇兄,成爲皇后。”
公西意認真地聽着,問道:“她對你好嗎?”
樑簡聲音黯淡了許多:“一個好字不足以形容,可能是愛屋及烏吧。那時我才七歲,皇兄每日被那些大臣弄得焦頭爛額,一直都是皇嫂陪着我讀書、寫字……”
“那你……”公西意回想起以往的日子,樑簡每次見到姜鬱冰,都是劍拔弩張,一個好臉色都沒有。語氣裡不是帶着諷刺,就是高高在上的不屑。倒是姜鬱冰,從未跟他計較過。
樑簡苦笑:“那時的我心裡只有雄心壯志,恨不得一天之內就幫皇兄蕩平天下……哪裡能容許皇兄沉迷在情之一字中。尤其是後來姜家步步高昇,朝堂烏煙瘴氣,我帶着對姜家的不滿,到底是不能免俗地牽連在她身上。”是他太年輕,不知情爲何物。
“後來,每日上朝……只要我在宮裡,皇兄就會讓我去旁聽。這樣算起來,從七歲起皇兄就開始向我問政,儘管我說的淨是些胡話,皇兄也會一句一句的點評。後來不知不覺,就習慣的政務的嚴肅,再也沒了玩鬧的心思。”
公西意看着夜空,聽着這些話,心裡觸動頗大。如果樑簡不說,誰會知道現在這個爲國爲民的皇帝,是怎麼長大的,經歷過什麼……也許只有百年之後,史書會記上不真不假的幾句吧。“七歲啊……哎,原來你皇兄從一開始就……”
樑簡點頭:“他從小就不願做皇帝,只願和皇嫂雙宿雙飛、浪跡天涯……但那時的大梁是比任何時候都危急的,當時皇兄才十七歲。沒有人幫他,他只能一步一步艱難地保護着大梁,你知道爲什麼嗎?”
公西意搖頭,又點頭:“可能你們兩兄弟都比較有使命感。”
樑簡失笑:“是因爲母妃。皇兄是個很重感情的人,這世上有兩個女人對他而言,無可替代。一個是姜鬱冰,另一個就是林華。”
“哪有直呼自己孃親名字的!”公西意嗔怪道。
樑簡不以爲意:“與其說是我的生母,皇兄更像是她的親生兒子。從皇兄出生後的第二天起,母妃就寸步不離地照顧他,這一照顧就照顧了十六年。也許就是如此,他才這樣重感情,母妃也是極重感情的人。”
公西意反問:“這和守護大梁有什麼關係?”
“因爲……這天下,一半的功勞都是母妃的。她給父皇招兵買馬,她陪父皇征戰沙場,她建立夜宮給父皇儲備勢力,甚至她不惜餘力,給父皇招賢納士,出謀劃策……都說皇兄聰慧過人,其實他的一舉一動都有母妃的影子。”
“他守護的……”公西意喃喃道。
“是母妃的天下,不是大梁的天下。”樑簡斷然,“這也就是他爲什麼執意要我繼承天下的原因,也是他一味偏袒夜初言的原因,更是他要奪你命的原因。”
公西意憤憤一笑:“我知道,他是覺得我配不上他的寶貝弟弟,卻又不能直接反對你。”樑簡滿含歉意道:“是我對不起你,給你帶來了那麼多麻煩。”
“可是我明明要你講自己的事情,你怎麼跟我說起你皇兄了……這是跑題哦。”
樑簡一愣,大笑:“對,是我說錯了。我啊……恩,說說赤嵬峰吧,一年的時間,我有半年都在赤嵬峰習武。忽哲格比我有天分,又比我的時間充足……我不願輸給他,就只能付出十幾倍乃至於幾十倍的潛心努力。可也僅僅能跟他打個平手……”
公西意“咦”了一聲:“你不是比他厲害很多嗎?”
“那時因爲中途……他不知怎麼了,就不再修武,一心沉醉在吃喝玩樂中去了。把師父氣了個半死,本來師父最看好的,是他。”
“十年你都沒間斷過嗎?”
樑簡點頭:“意兒,不是十年,二十八年……直到昨天,都沒有間斷過。沒有時間練習劍法,就修習心法……武,是不可偏廢的。”
“……”公西意乾笑,“原來你是學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