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一件乾淨的布衣,用吸水的麻布擰乾了頭髮。公西意拖着一雙青素色的布鞋,不好意思地走出來。她的腳要比越洛凝的大許多,穿不上只好這樣踢拉着,還好越洛凝比她要高些,裙子一直垂在地上,看不見鞋子。
她穿好衣服走出來,手足無措地站在越洛凝身後,想要開口說點什麼,可連感謝的話都說不出口。因爲此時此刻的越洛凝,她的背影讓人感覺說什麼都是打擾。香案上的香柱快要燒盡,最後一丁香灰落在案子上。
“怎麼不用香爐呢?”公西意再三糾結,才說出這麼一句。香案上的香,是插在小小香託上的,落下的香灰濺開在香案上,隨着越來越短的香柱,上面竟像是落起一堆兒小小的墳墓。她也不知,爲什麼會有這樣不好的聯想。
越洛凝沒有理會公西意,只是安靜地滾着手裡的佛珠,哪怕香柱燃盡了,她也一動不動。
公西意踮着腳尖走路,害怕擾了屋裡的清淨,她還是出去的好。走到室外,終於不用秉着呼吸了,站在屋檐下看瓢潑的大雨。轉眼間一年就過去了,去年這個時候下雨,她還在源京的皇宮裡,那時候的她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在這南方的城池裡,遇見這座孤山,走進這座孤寺,拜訪兩個孤獨的人。儘管雨聲不絕於耳,但她總覺得這裡比屋裡還要安靜,除了自己,連呼吸都沒有了。
沿着長長的走廊,一直往前走。走廊的廊臺被雨水掃溼了一半,屋檐角上的鈴鐺被風雨交互打着,丁零零地作響。一陣強風吹過,破舊的門窗直接被吹掉下來,砸落在地面上嚇了公西意一跳。走到拐角的時候,一隻黑白黃相間的花貓,從她眼前一竄而過。
公西意暗笑,也不是那麼孤獨的地方。
走過一個樓臺,轉過一個吊腳屋,公西意看見了何默。他一身狼狽地抱着什麼,從雨地裡衝過來,等她走進一看,原來是盆栽啊。
“這些盆栽都是你種的嗎?”公西意也不認得這些花花草草,看起來都是纖細纖細的枝條,一看就嬌貴的很,屬於一種就能被她種死的那種盆栽。
何默看了公西意一眼,淡淡道:“這是幽蘭。”
“……”公西意尷尬地想到,自己是不是太沒有見識了?“我……我知道啊。”她硬着頭皮道,真實的想法卻是……原來幽蘭長這個樣子啊,也不能怪她,沒有開花的種在花盆裡的植物,被她統稱爲盆栽。當然,除了仙人掌和仙人球。她看着何默小心地在土壤裡插什麼,那專注的神情,再一次讓她覺得自己很多餘,還是別打擾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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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意。”在她走出了十幾步時,身後突然傳來何默的聲音。她駐足轉身,何默微笑着道:“你們遠道而來,我也沒有什麼好招待的,你跟我來,我給你一樣東西。”
公西意伸手指了指自己,懷疑自己理解錯了。但是何默沒有過多解釋什麼,只是示意公西意跟上他的腳步。何默帶她來到一間屋裡,她才發現裡面全都是盆栽。但大多都是隻有土壤和花盆,倒沒有見什麼植物。就像是進了一個農業大棚似的,裡面充滿了土壤的氣息。
何默從一棵被攔腰砍斷的柳樹樹樁後面,拿出一個完全沒有拋光的,帶着木刺的破舊木盒子,上面還站着點泥巴的污跡。他把盒子遞給公西意:“這些都給你吧。”
“這是什麼?”公西意好奇地接過去,打開一看傻眼了……盒子又被分成一個一個的小格子,每個小格子裡都放着一把像穀物一樣的顆粒狀的東西。
何默道:“都是蘭花的種子,也有一些非常名貴的品種。”
“……”公西意乾笑道,“我……我不會種這些花花草草的……”她清楚地知道,沒有木紅和木紫在身邊,她能把一棵生命力旺盛的大樹給種死,更何況是這些芽芽都沒發出來的種子。“送給我太浪費了。”
“沒關係,我們也算有些淺薄的緣分。”何默沒有拿回去,反而問道,“見到你二哥,替我向他說一聲抱歉。”是他沒攔住何夏,不然也不會是那樣的結果。
公西意不自然地低頭,抱着盒子無精打采地答應道。公西誠……方戈……哎……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花房,回去的路也是公西意一個人來的那條路,雷陣雨來的快去的也快,轉眼間太陽又出來了。公西意低聲抱怨了一句:“真是多變的天氣。”
何默卻在天空中尋找着什麼,他指着西邊的天道:“看那邊。”這是公西意再次見到何默後,第一次見他有那麼一點點開心的樣子。她順着他的手看過去,彩虹……
天空被水洗後,更加湛藍,太陽從烏雲後面探出頭來。強烈的陽光打在還未來得及下滲的水面上,不僅天上有彩虹,就連遠處的水窪上也隱隱約約有着彩色的光芒。空氣透徹,一切都復歸平靜。
“你真的出家了?”公西意突然問道。
何默聽了這個問題,淡淡一笑:“是啊。”
“那你的頭髮……這應該算是帶髮修行?”公西意唐突道,何默絲毫不在意她的平鋪直敘,他甚至挺喜歡這樣的口無遮攔。如果他遇見的女孩兒都像公西意這般,有什麼說什麼……
何默道:“我不爲僧侶,卻也是僧侶;不剃度,也是出家……就像這成因寺,不絕女色,也是寺宇。心中有佛,處處是佛。”
“……”字面意思她是懂了,但是認真想想,這句話她真是一句都沒聽懂。
“那我只問一句,佛是什麼?”公西意沒有宗教信仰,當她還是雷禾的時候,她就沒有。無論是基督教、聖經,還是佛教,經書……她也試着看過,但都只是看懂了字面意思。她不懂這背後,苦苦讓人追逐和跟隨的是什麼。
何默搖搖頭:“不可說。”
公西意不滿地看着他,不可說不可說,佛曰不可說!哎……也許她註定參不透其中的高深,註定只能在凡塵裡做一個俗人。
終於走到了她換衣服的房門前,她已經聽到了屋裡越芒丹嘰嘰喳喳的聲音。她奇怪道:“芒丹不怕擾了她姐姐的心境?”何默苦澀一笑,想不開的人最怕有的就是心境了,因爲那樣的心境註定艱難,暗無天日。
“她在這裡的日子,洛凝比以前好多了。”何默解釋了一句,他極力勸服越芒丹和越玉龍留下,就是因爲那個孩子。他當初沒有錯過,越洛凝知道越芒丹懷孕後,那眼裡怎麼都遮蓋不住的驚喜。
“哦。”公西意往屋裡走,往熱鬧裡走。何默卻止步不前。公西意回頭疑惑地看着他:“你不進來嗎?”何默在原地搖頭,轉身離開。公西意才察覺,何默陪她一路走過來,只是爲了送她,他又要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了。
走了幾步,何默再一次叫住已經推開門的公西意,他說:“佛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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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剛在跟何默哥哥說話?”越芒丹驚奇地問道。
公西意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不然呢,還能跟鬼說話不成。這裡就這麼幾個人,其他的連個鬼影都沒看到。”
越芒丹看看越洛凝,她沒有什麼表情,又看看樑簡,他也沒什麼表情。越芒丹小心開口:“我住在這裡幾個月了,何默哥哥都沒跟我說過幾句話。加起來都不到五句,甚至一直躲着我,能跟他說上話的,只有越玉龍。”
聽越芒丹這麼一說,氣氛瞬間詭異起來。公西意連辯解都不知說什麼,轉念又一想,自己怎麼會有要辯解心思呢?“我們也沒說什麼。”她心虛地看着樑簡的臉色,樑簡的心思卻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了,明顯沒有聽見越芒丹的話。
越玉龍幫了公西意一把,這幾個月越芒丹作威作福慣了,不僅欺負他上癮,現在連公西意都不放過。“這院子裡野貓多,公西意大病初癒,萬一被哪隻不長眼的抓傷了……何默不也只是送她過來,有什麼可多想的。”
“哦。”越芒丹摸着大西瓜一樣圓鼓鼓的肚子,“不僅把人送過來了,還把最寶貝的種子都送了。”不要怪她眼尖,她就是這麼有眼力。
這下公西意除了瞪着越芒丹,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心裡只求樑簡不要誤會就好了。
她看着樑簡,樑簡卻看着門口。
“阿簡……”樑簡突然站起來,安撫了一下公西意:“你先呆着,我有話跟何默說。”
“哎……”沒等公西意表態,樑簡就已經追出去了。
公西意十分惱火,回頭想要用眼神殺死越芒丹:“你真是一個八卦的毒芒果!是嫌我醒過來的太早,讓我再一次過去嗎?”越芒丹咯咯咯地笑,她拿着一個蘋果,狠狠咬了一口笑着問越洛凝:“姐姐,你說樑簡會不會把何默哥打一頓?要是越玉龍,肯定就打了!”
“我什麼時候……”越玉龍哀怨道,卻被越芒丹的眼神鎮壓。
公西意鄙視了一番越玉龍,大義凜然道:“毒芒果,就算你懷孕了你最大,也不能這麼欺壓我們,你是仗着我打不過你還是怎麼着。等你生了,咱們再來打一架!”
“好啊,我奉陪。”越芒丹樂不可支,“我就怕你一個四肢健全的大活人,到時候連我兒子都打不過,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用武功,不用內力,不用技巧,不用毒……你還是打不過我一個手指頭。”
越玉龍也想攔着自己的媳婦,但是他……深深的覺得這是一句實話。
公西意內傷至死,她決定了要如緣緣所願,讓她好好習武。自己沒有希望,也不能遏制下一代的希望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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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意嫁給你。”忽哲黛一字一句道,“只是,你真的願意娶我嗎?我的臉……”
公西誠冷笑:“你要說的只有臉嗎?我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那個孩子究竟是不是你跟公西誠的?”
忽哲黛秀眉緊皺:“我跟公西誠的?”她突然想起什麼,無奈地一笑。
“不是。這孩子不是公西誠的孩子。”忽哲黛微微一笑,無比肯定的語氣。
公西誠瞭然:“是樑簡的?也就是說,那孩子是皇子?”忽哲黛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淡淡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可以娶你,但我不給別人養孩子。”公西誠心裡盤算的十分清楚,娶這個女人的成本和收益,是值得的。但是養孩子,後患無窮。
“然後呢?”
“把孩子送回皇宮,徹底跟那個地方兩清。改名換姓,做公西誠的夫人。”
忽哲黛冷笑,比公西誠更冷。她轉而就拒絕道:“我從來都沒有想要做……恭喜公西誠的夫人。孩子,我也絕對不會送到皇宮裡。因爲這不是樑簡的孩子,也不是公西誠的孩子……”
公西誠皺眉:“你身上到底有多少事情?”他開始考慮到底是划算還是不划算了,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女人,一旦招惹上,往後很難脫身。
“這是你的孩子。”忽哲黛的眼神,直擊公西誠的心臟。
“你在胡說什麼……”公西誠避開她的眼神,赤裸裸地想要把他看穿的眼神。
忽哲黛平靜了下來,淡淡說道:“我只是說實話而已,然兒,是我和你的孩子。還要我說的更清楚一點兒嗎?然兒,是我和方戈的孩子。”
平地起驚雷,公西誠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你知道方戈?”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不止是我知道,你身邊的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他們不想告訴你罷了。”忽哲黛就像是在報復着公西誠一樣,“樑簡知道,你妹妹知道,忽哲格也知道……零組二十四個全都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人肯告訴你,但我可以跟你說實話,所有你想知道的實話。”
公西誠的腦子混亂極了。他是方戈沒錯,他在飛機上的時候,他的確是方戈……可是眼前這個女人怎麼會知道,真如她所說,這裡的所有人都知道?公西誠頭暈起來,就像是墜入了一個巨大的騙局,到底是他在欺騙別人,還是別人在欺騙他?
忽哲黛摘下面具,她一點兒都不害怕公西誠看見她的臉,看見那一道醜陋的疤痕,她就像是在用甜蜜的糖果蠱惑一個愛吃糖的小孩子一樣:“你是方戈,對不對?”
公西誠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恐懼。
“原來你唯一記得的,竟然是這個。”忽哲黛無力苦笑道,他記得自己方戈,卻不記得公西意了,不記得所有人,也包括她和孩子。
看着忽哲黛迷離的眼神,公西誠控制不住地眩暈。他越來越篤定,忽哲黛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女人,可以讓他無條件信任的女人。他必須要娶她,可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執念從何而來……他爲什麼會這麼執迷於娶一個女人。他在害怕和躲避什麼?他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他必須要娶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應該是忽哲黛。她是這麼特別地出現在了他的生命力,難不成還會有別人?不會了……公西誠默唸着。他要給眼前這個女人,一個特別的婚禮,一個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婚禮。心中的執念,不斷地提醒着他。
他一刻也不想等待,他走到忽哲黛身邊,定定地看着她,彷彿在最後確認什麼。
忽哲黛也看着她,眼睛是那麼的漂亮迷人。
公西誠從無名指上退下一枚銀色的指環,後退了一步。
忽哲黛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可她永遠都想不到下一秒,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公西誠單膝下跪了,他竟然跪在她的面前,他是個男人……竟然爲了她跪下。
“嫁給我。”他什麼都沒有多說,語言裡全都是迫切。單單憑藉自己失去的理性,公西誠也能夠確信,這個女人是不一樣的,對他而言能夠驅使他求婚的女人,一定是特別的。
忽哲黛本來高高築起的圍牆一下子坍塌了,她知道她的心又在蠢蠢欲動。心裡一邊罵着自己,傻子,不是說過不要再用心去愛了,要用腦子!可是看着眼前這個男人,她什麼都做不到,除了點頭除了萬劫不復,她果然什麼都做不到。
“好。”忽哲黛只是簡簡單單回了一個字,眼淚就留下來。公西誠莊重地把戒指戴在了忽哲黛的無名指上。她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是她在公西意的手上,看見過同樣的指環,那是公西意和樑簡的指環。她親眼看見了,樑簡對那枚指環的珍視。
她從來都沒想過,公西誠會爲她做這樣的事情。
公西誠看着感動不已的女人,十分滿意,他趁機蠱惑道:“婚禮能不能按照我的想法辦?”
忽哲黛猶豫道:“婚禮?可是我的身份……”
“沒有關係,我們只請重要的人來……”公西誠極力溫柔,他容不得這個女人拒絕她。他甚至感覺得到,也許他渴望的從來不是娶這個女人,他渴望的根本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婚禮,白色的婚紗,交換戒指,親吻……可是他爲什麼會渴望這些?他自己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