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哲黛拉開一匹錦緞,白底銀紋襯得人膚色很好,她翻看着各式的紋路,說道:“這麼好的料子,貴妃該自己留一些,也省去不必要的口舌。”
姜鬱洱抓住忽哲黛的手腕,使勁力氣道:“你當真不怕?”
“我怕疼,就能不疼嗎?”忽哲黛冷冷地睥睨着手腕上青筋暴起的玉手,“只是奇怪,姜貴妃看我的眼神,就好像跟我有私人恩怨似的。這要讓別人看見了,可不好。”
姜鬱洱鬆手,抽出錦帕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就像摸了什麼髒東西似的。盛怒瞬間無影無蹤,淡然從容又回來:“你我半點交集也無,說私人恩怨就太遠了。我不過是讓皇上和天下人看見了事實,你能否認嗎?不做虧心事,還怕人栽贓?”
忽哲黛比不理會,她沒什麼好說的,等着姜鬱洱說正題就是了。
“能在冷宮裡好好呆着,也是一種本事,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姜鬱洱突然上前,緊緊盯着忽哲黛的臉,“多美啊,折磨我姐姐一輩子的臉,要是毀了……就不好玩兒了。”
忽哲黛嗤笑,說到底還是私人恩怨啊。讓她好好想想。樑辰和姜鬱冰恩愛了一生,也被凡塵瑣事糾纏了一生,其中最無法處置的,就是她了。“貴妃這樣冰雪聰明,難道會信是爲這幅皮囊?你確實該恨我,更該恨的是忽家。不過……你爹呢?”
姜鬱洱面色一凜:“恨得太多,太累。恨你一個人,多好。”
“母妃!”樑蕭飛奔進來,滿頭大汗。樑緣緊跟在後面,小臉兒都快皺成了包子。
公西意迎上來,看着四處侍從的臉色,溫柔道:“課業做完了?”
樑蕭繃着小臉搖頭:“沒有。”
“可是被先生罵了?”
“也沒有。”
公西意蹲下來,拭去蕭兒額頭上的汗珠:“那爲什麼這樣慌張?”
“做了一半的課業,找不到了……”樑蕭十分委屈的樣子,他默默地把紙條塞進公西意的袖子裡,公西意瞭然。姜鬱洱的動作真夠快,想要在諾達的皇宮裡找到那個跛腳太監,恐怕要廢一番功夫。公西意安慰道:“沒關係,找不到了再做一份就好,母妃陪你一起做。”樑緣站在一邊點頭:“緣緣幫哥哥。”
樑應走進來道:“母妃,我看見父皇的儀仗往上水宮來了。”他故意說的很大聲,果然殿裡的侍從們都緊張起來,貴妃只說怎麼對待賢妃,可沒說怎麼伺候皇上啊。
公西意笑:“那你怎麼不等父皇一起?你父皇知道了,又要生氣。”
“哼,父皇禁足母妃,應兒也很生氣。”
“哼,父皇禁足母妃,緣緣也很生氣。”
“哼,父皇禁足母妃,蕭兒也很生氣。”
……
公西意被孩子們逗地哈哈直笑,緣緣見母妃開心了,就更加活躍:“還有還有還有!父皇禁足母妃,藥藥也很生氣!”
公西意捏着緣緣的臉:“要叫哥哥,藥藥是母妃專用,你可不許。”
“都怪母妃,要是母妃先生緣緣,緣緣就是姐姐,比他們都大!”樑緣叉腰道。“緣緣要做姐姐,母妃再給緣緣生個妹妹!”
“……”公西意強烈拒絕,“想都不要想,你還怪母妃?知不知道是你自己不努力,賴在母妃肚子裡不肯出來,母妃算是看出來了。應兒啊最勤快,蕭兒活潑,你呀就是個小懶蟲。”
樑蕭得意了,炫耀道:“小懶蟲,喜歡蟲,抓只長蟲做玩寵。”
樑緣生氣道:“纔不是長蟲!是蛇!”
就在孩子們打打鬧鬧,鬥嘴皮子的時候。一股陰鬱的風吹遍了上水宮,好不容易被孩子們帶進來的陽光,一下子被吹散。遠遠看着父皇的臉,就知道他今天很不高興,非常不高興。樑蕭最會看臉色,他戳戳樑應:“撤?”
樑應戳戳樑緣,樑緣點頭。三小隻無比同情地看着母妃,然後頭也不回地跑掉,連招呼都不跟樑簡打。看見這一幕的樑簡,心情更加低鬱。
公西意本是站着的,看見樑簡走過來,她就坐下了,隨手拿起一本書,擺出一副雜人勿擾的姿態,側對樑簡坐着。洪泉察言觀色,快走兩步幫樑簡拉開了公西意對面的椅子,樑簡卻沒理會。他就看着公西意擺架子。
洪泉擦擦額頭上的汗:“娘娘,有新進的幾件玩物,皇上已讓內務府送來了。”
“不用了,我天天這麼忙,哪有時間擺弄什麼玩物。”
“娘娘先別拒絕啊,皇子公主們一定喜歡的。”
“哦?”公西意瞭解洪泉,他敢說一定,那就是百分之二百的肯定。公西意扔下手中的書,纔看了樑簡一眼:“那就多謝皇上了,不過上水宮最需要的啊,是銀子。禁足一月也就罷了,罰俸三月?哎……洪總管,不如你借我點兒週轉週轉?”
洪泉低笑,賢妃能這樣說,就證明她不生氣了。
公西意當然不生氣,她要是生氣,某些人不就得意了?況且,整件事下來最憋屈的不是哲黛姐姐,不是她,而是武惠妃吧?真是莫名其妙被人擺了一道。她就不信以範英的性格,能跟姜鬱洱一笑泯恩仇。不對,是惠妃……封號沒了。
樑簡對洪泉揮揮手,洪泉就要退出去。
“洪總管別走啊,要是送來的玩物不滿意,我可是要罰你的俸祿的。”
樑簡皺眉:“洪泉是我身邊的人,不歸你管。”
公西意打量了四面八方無數只耳朵,笑道:“阿簡——可你歸我管啊。”她的聲音頓時像糯米一樣,帶着淡淡的甜膩,後味兒卻又有着竹葉的清香。像是撒嬌,有莫名有些嚴肅;說是嚴肅,分明她是嬉笑着說的。一時間讓人辨不出,這話理幾分情又幾分。
姜鬱洱不是要監視嗎,她就原汁原味呈現給她看好了。
反正她是認了,政治她玩不來,心計又蠢,還總連累身邊的人……她不就是個廢柴嗎?索性破罐子破摔,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哲黛姐姐都進冷宮了,她根本不用再收斂,她就是要樑簡每時每刻,都是她一個人的男人,氣死姜鬱洱。
樑簡不自在地咳嗽了幾聲:“別胡說。”
“啊,忘了。皇上怎麼會歸我管呢,呀!我這算不算是大逆不道?阿簡,你把我也送進冷宮吧,皇宮這麼大,唯獨這冷宮我特別想去。”
“西意……”樑簡招架不了她的口無遮攔。公西意撇撇嘴,聳聳肩。她說的是實話啊,大實話。冷宮哪兒不好了,讓她去冷宮,不出三個月,她保管冷宮熱起來。
兩人就這麼僵持着,直到內務府的人送來了東西。
樑簡帶公西意來到院子裡,早有宮女們圍上來。見皇上走過來,她們才散開。本來樑簡走在公西意側前方,可公西意一點兒都不老實,一蹦一跳地就拉住樑簡的手。周圍都是人,樑簡有點兒不自在,可回頭看公西意一臉得逞的表情,又覺得很可愛,也就由着她了。
“我……”公西意看着院子的各種兩腳四腳的,這就是玩物?
洪泉自信道:“小公主喜歡動物,這隻貓品種好,毛色純,長相又討喜……”
公西意乾笑:“總管好像搞錯了,緣緣只喜歡冷血動物。”
洪泉鍥而不捨:“這幾隻梅花鹿都是幼鹿,性格溫順,觀賞價值極高……”
公西意乾笑:“蕭兒的性格,我怕他殘害生靈。”
洪泉屹立不倒:“那這幾隻錦雞,尾部絢麗似鳳似凰……”
公西意乾笑:“應兒恐怕會拔下來做雞毛筆。”
洪泉看看樑簡,樑簡清冷道:“都留下來吧……那邊的兩對兔子,十隻金絲雀,和六十尾金鯉也留下,除了這些剩下的都送到長寧宮去。”
“我要那個!”公西意突然伸手,激動道。那是一隻五彩的大鸚鵡,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看上去還頗爲冷傲,獨自站在立木上養神。不知怎麼了,一看見它就想起誠王八,不過多了份喜感。
洪泉親自過去把鸚鵡提了過來:“這鸚鵡本是極品,可馴養多年也未開口說話,後來讓人看過,說是隻啞巴。也就沒拿出來掃娘娘的興。”
“不說話的鸚鵡,多個性啊。”公西意頓時愛不釋手,她開心道,“金鯉二十尾,還有貓咪……送到冷宮去。”
衆人聞言靜默,齊齊低頭。
公西意放下吊着立木的架子:“不行嗎?”
洪泉尷尬道:“娘娘……這不……”
樑簡看着公西意眼神越來越黯淡,還是開口了:“照賢妃的意思做。”
“是。”洪泉連忙迴應。
終於打發了內務府的,和亂七八糟的耳朵們。
公西意提着新寵來到書房,樑簡默默跟在她後面。侍女們正要跟上來,樑簡皺眉:“都退下,賢妃是禁足,不是收監。”
宮女們稀里嘩啦跪了一地:“奴婢不敢。”然後才忙不迭失地離開。
“你就這樣由着她胡來?”樑簡看公西意一門心思的玩兒鸚鵡,根本不在意周邊發生了什麼。公西意拍拍手,終於找到一個完美的地方:“以後它就叫芒果吧。”
“我在問你話。”
“啊?”公西意從轉花椅上跳下來,“人家執掌後宮啊,我要是對着幹,會很難過的。你還好意思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過上一天安省日子。皇上大人啊,到底什麼時候,我才能平平靜靜的過日子?”
樑簡拉住公西意的手:“是我讓你受委屈了。”
“你知道就好。”公西意賞了樑簡一記爆慄,“看在你自我認識很清醒的份兒上,我姑且不跟你計較。只要姜鬱洱不是太過分,我就忍她一忍。但是哲黛姐姐都進冷宮了,你也能給樑勁一個說法了,就不能放流姻一條生路嗎?”
“好。”樑簡嘆氣,“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這件事……是你二哥幫你的?”
公西意點頭:“我總不能指望你吧。阿簡,也得給我一條活路啊,而不是把我逼死。”
“對不起。”樑簡註定要跟她說一輩子的對不起,他所有的辜負,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忍耐都給了西意一人,“但你要相信,我也在忍,終有一天,我能坦坦蕩蕩地接受你的原諒。意兒,我真的……很愛你。”
公西意心疼地看着樑簡,她知道他承受的一點兒都不比她少,所以她可以等。等到那一天,她會親口回覆他的告白,他的道歉和他的一切。
一個月的禁足一晃而過,公西意一覺醒來精神無比,自由了!
她麻利地穿好衣服,小心地越過正在熟睡的樑簡。但還是很不幸,吵醒了他。樑簡皺着眉,看燭光晃動間,公西意正在洗漱。他也睡不着了,索性側臥着看她洗漱。
“天都不亮,我可沒見你這麼上心過。”
“昨晚不是跟你說了,今天要去看哲黛姐姐啊!”
樑簡失笑:“那也不必這麼早,我還沒起你就開始準備?”
“哎呀,我不是要做飯嘛,你知道準備食材很麻煩的,還有很多東西呢。提前準備不新鮮,只能起早貪黑了。你睡吧,別管我。”
樑簡越看越不是滋味:“去看她,需要這樣用心打扮?”簡直比成親還用心,也沒見她哪一次爲自己如此用心梳妝。每次見了,不是懶懶散散,就是過於豔俗……
“看了心情好嘛!”公西意轉過身,比劃着三個簪子,“哪個好看?”
“都不好看。”樑簡氣悶,一把拉過被子蓋過頭頂。公西意聳肩,選了一隻青玉銀底的樓花簪,又用了點兒胭脂。頓時整個人的氣色好了很多。
她三步作兩步衝到牀邊,掀開被子親了樑簡的臉頰:“你睡吧,我就不目送你上早朝了。走了,拜拜~”還未等樑簡反應,她就溜出了房間。
公西意拒絕了所有宮女的跟隨,她一個人去了湖畔,採了最新鮮的荷葉和蓮蓬。做了一隻爽口的荷葉蓮子雞,連帶着清湯倒入厚實的砂鍋罐兒裡,在上面撒了些睡蓮的花瓣。取出蒸爐裡的杏仁酥,小心翼翼地放在食盒裡,生怕弄壞了賣相。接着又炒了幾個素菜,蒸上熱氣騰騰的茉莉糯米飯,作爲早膳還是很爽口的。忙完了廚房裡的事,她帶了好多生活用品,事無鉅細,整整收了兩大包袱。
就在她連廚房裡的糧食都在搜刮的時候,樑簡已收拾妥當準備上朝了。他專門跑到廚房旁觀:“雖說是冷宮,也不至於沒有飯吃。”
“切,這個米的質量比較好啊。”
“你今天送,以後呢?她還是要適應冷宮的生活。”
公西意轉身笑眯眯道:“阿簡,你一點兒都不懂生活的樂趣。一直錦衣玉食,是沒有樂趣的!時不時地改善一下伙食,有點兒小挑戰,生活纔多姿多彩啊!今天我能送,明天我也能送啊!勵志做上水宮和冷宮之間的搬運工!”
樑簡一臉黑線:“叫幾個丫鬟幫你吧。”
“纔不要。”公西意回絕,“我以後在這宮裡,了無牽絆自由自在的……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惹誰就惹誰。人生苦短,我要開始珍惜了。”
樑簡臉上的黑線更濃密了,他默默地一個人去上朝。
當公西意扛着兩個大包袱,雙手提着大大的食盒出現的冷宮時,還是引起不小的轟動的。冷宮裡打雜的宮女嬤嬤,多是犯了錯關在這裡的,很少見外面的人。偶爾見的,不是被貶黜進來的妃嬪,就是來看戲辦事兒的主子。顯然公西意不屬於任何一種。
公西意累地喘不上氣兒,輕輕放好食盒,然後甩手把包袱扔在地上,大聲問道:“這是冷宮吧?皇后住哪一間?”她的聲音中氣十足,充滿穿透力,更有着冷宮從未有過的生機感。
一個嬤嬤面無表情道:“這裡沒有皇后。”
“哦~”公西意根本不看她,只顧着關心雞湯是不是灑了出來,“被廢的皇后總有吧,哎呦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不定哪一天哲黛姐姐就東山再起了!”
那嬤嬤依舊沒表情,甚至不再搭理公西意。公西意也不惱,這宮裡還是有人不認識她的,知名度不夠不能怪大衆不是?她決定自力更生,一間一間看唄。
這時,她聽有人叫她。“西意,我就知道你會來。”公西意回頭,看見了水井邊站着的忽哲黛。她開心道:“哲黛姐姐!我被放出來了!”
忽哲黛也笑:“我知道。”她拿着白布擦乾自己的手,走到公西意身邊,伸手去拿包袱。公西意一眼就看見了她手上被繩索磨破的傷口。
“放着我來,你拿着食盒就行。”
公西意二話不說,扛起包袱就走,走到了後院兒才問道:“姐姐你住哪間啊?”
忽哲黛提着食盒站在公西意身邊,眨眨眼睛:“你猜。”公西意環視四周,狡猾一笑:“左邊那一排!還想考驗我,除了你誰還會把破舊的木窗擦得乾乾淨淨的?”忽哲黛服了:“你還挺細心。”
兩人都笑了起來,氣氛很不錯。公西意轉身向遠處的臺階跑過去,一口氣把包袱運到了房間門口,等她想要回身幫忽哲黛的時候,卻看見幾個宮女圍着忽哲黛。
怎麼了?公西意疑惑。她又跑回去一探究竟,可還沒近身。就看見其中一個宮女,很囂張地一揮手,她辛苦一早上做的荷葉雞,被打翻在地。砂鍋蓋兒是綁在手柄上的,罐子也沒有摔破,只是鮮美的雞湯伴着幾片花瓣,流淌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