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三千煩絲,一夜斷盡……這大概就是公西意見到公西誠時的唯一想法。他的時間回到了哪一年?她不知道,但那一年是沒有她的。這着實不公平,當面對一個人的時候,你們或苦或甜的記憶,變成了一個人的記憶……失憶,原來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
公西意坐在椅子上,就像坐在釘子上。不遠處安然處之的公西誠,更加讓她不安。一切變成了未知,沒有過去意味着什麼?意味着無論你說什麼,都沒有依據,她連開口的勇氣都喪失了。多番努力未果,公西意頹然垂頭。
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他不是公西誠,也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方戈……而是一個完完全全與她無關的男人。甚至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看她的眼神,充滿評價的眼神。就像是在估算一件產品的價值、性能和優劣……好像在參加一場艱難的面試,她從他的眼睛裡讀不到任何信息,只有淡淡的懷疑。
“咳……原諒我的無禮。”嘴上這麼說着,公西誠也只是喝了一口茶,略略撩了一下眼皮算是打招呼了。明知來者身份尊貴,可他懶得應付。失憶真的是一個好理由,省去這些繁文縟節的好藉口。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公西意着重強調着什麼這兩個字,“一點兒都不記得?”公西誠看着公西意,純屬禮貌性地看着道:“不知怎麼稱呼你,皇貴妃?還是別的什麼?”表面看起來不經意,實則公西誠已經打量公西意很久了。
他努力地在公西意身上搜尋線索,沒有線索。這個女人果然是深藏不漏的,能在皇宮裡爬到現在這個位置,果然有兩把刷子。他勾勾嘴角,有意思。
“蜥蜴,你一直這麼叫我。”公西意提醒道。
“西意?”公西誠反而看着樑簡,彷彿在確認着什麼。樑簡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理會公西誠放肆的目光。他伸手覆住公西意的手,給了她莫大的安慰。公西誠捕捉到這麼一幕,就把目光移開了。
“記憶雖然沒有了,但還是感謝你們來參加我的婚禮。”公西誠終於起身,他沒有時間跟這些不重要的人消磨。得找個時間好好查一查這個皇貴妃,如果他真的有什麼把柄在她手裡,得儘快解決。最重要的是,他非常討厭政治的那一套,這些人能避開就避開,能利用就利用,但絕不能深交。
公西誠一起身,公西意就跟着起身。“那個,我想見哲黛姐姐。”公西誠打量了公西意一番,良久才點頭同意,可同時又提醒樑簡:“以前的恩恩怨怨,我不記得也無從驗證,只是希望你們是來祝福的,而不是其他……目的。”樑簡也站起來,半攬着公西意道:“少安山沒有皇帝,只有你妹妹和她夫君。”
“最好是這樣。”公西誠也不再多說,吩咐人安排了住處,就帶着手下走了。
公西意腳下一軟,喘不上氣來。要不是樑簡扶着,她恐怕就要坐在地上了。從最熟悉的人變成陌生人,真的只需要一夜。一個夢醒過來,這個世界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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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意走進忽哲黛的房間時,心裡觸動還是很大的。這裡的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不公平。每一個細節,都會讓她想起那一場盛世婚禮。這裡有忽哲黛最愛的一切,就像當初有她最愛的一切。她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奇怪的結果。
忽哲黛沒有帶面具,一道蜿蜒的刀疤,刺痛了公西意的眼。
那是一張曾讓她癡迷的臉,曾經美得不真實的臉。越是絕美,就越要毀給你看。公西意甚至覺得那道疤痕在赤裸裸地嘲笑她,嘲笑她的膚淺,嘲笑她的無意義。
“很醜吧?”忽哲黛伸手擋了擋。
公西意點頭:“是很醜。”活了很久很久,表面的美或者醜,已經再難給她帶來觸動了。她看着忽哲黛很久,才道:“不過哲黛姐姐依舊很美,醜的是那道疤,不是你。”
忽哲黛低頭淺笑:“爲什麼不問我?”
公西意抿了抿嘴脣:“不知道怎麼問。也沒有問的必要了,你們的事情終究是你們的事情,二哥說的對。我們有的,也是唯一應該有的……除了祝福,不會再有其他的了。”她沒有資格多說什麼。
忽哲黛懸着的心終於微微安定一些,看來他沒有想起任何事情。
“西意,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麼幸福過。”她用了幸福這兩個字,這是西意曾經常常在她耳邊唸叨的兩個字。她不想說什麼,但她想讓西意明白,這份幸福她有多珍惜,多難得,不容絲毫損害。公西意點點頭,至少還有人幸福。
“西意,我全都知道。”忽哲黛把話說得更加明白,“很多事情,忘記比想起來更好,你說是不是?你和樑簡,一起到今天經歷了那麼多艱難,我們總要珍惜身邊……”
公西意不傻,她知道忽哲黛的人。但是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她不會這麼自私地答應什麼,儘管那樣她可能會徹底消除掉心中的愧疚。可是她沒有答應,擁有那份回憶是公西誠的權利,他開口問,她不可能撒謊。
更不必說,徹徹底底消失在他們的生活了,儘管抹掉一段記憶會輕鬆許多。
“我們是該珍惜身邊的人……”公西意笑笑,“但過去和未來也很重要。”
忽哲黛無力道:“我只是……”
“我什麼都不會做。”公西意肯定道,“哲黛姐姐,我是真心希望你和二哥能夠幸福,那是屬於你們之間的,和我無關的……對不對?”從忽哲黛的房間裡出來,公西意看着正當空的豔陽,飄動的雲朵和湛藍的天,這片天空,是不是隻剩下她一個異世靈魂了?她一下子釋然,沒有記憶的感情是不存在的吧,該消散的終於消散了。
爲什麼她沒有一點兒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覺得十分疲憊和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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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婚禮進行曲,沒有司儀,甚至沒有往來迎送的賓客……只有純粹的誓言,潔白的婚紗和一對兒璧人。不多的看客交頭接耳,不能理解這是什麼。白色在大梁,是隻有葬禮纔會用的顏色,而新娘那裸露的白嫩的肌膚,更是讓人難以容忍。儘管上面覆了一層薄薄的紗。
樑簡和公西意站在最前面,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公西意的全部注意都在挽着公西誠手臂的忽哲黛身上,她一身雪白在烈日下十分耀眼,讓人看不清她帶着面紗的臉。重要的賓客,都在猜測着這女人是誰。
看着從她面前走過的公西誠和忽哲黛,公西意終究是沒有忍住,哭了出來。原來他不記得的,只是他不願意記得的。他不記得大梁,不記得公西,不記得雷禾……不記所有人,但他知道他自己是誰,不然怎麼可能有西裝,有婚紗,有白色的蠟燭,有戒指……甚至有當着衆賓客的面的……擁吻……
樑簡被公西意突如其來的眼淚,弄得驚慌失措。他除了輕輕抱抱她,給她擦眼淚,什麼都做不了。他不知道意兒怎麼了,現場又一片混亂。甚至連放‘蕩不羈的忽哲格,也着實被公西誠的舉措嚇得石化。他承認,哲黛很美……但是,他看不懂。
當公西誠自己誓道:無論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永遠愛你、珍惜你,對你忠誠,直到永遠。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四周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着公西誠,公西誠只看着忽哲黛一個人,他每說一個詞都停頓片刻,直到說完最後一句。所有人都傻傻地站着,等待着忽哲黛的迴應。
忽哲黛也僵化在了公西誠專注的眼神裡,被他這樣專注地看着,她幾乎不能呼吸一樣。除了點頭,她說不出一個字來。公西誠笑着看着自己的新娘,鄭重地給她戴上了戒指。然後俯身親吻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他附在忽哲黛耳邊道:“我說的每一句,你都要記住。”忽哲黛顫抖着睫毛,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她低下頭,看見了公西意。
每一句都是真的嗎?忽哲黛無力地看着不遠處的那個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爲什麼她覺得每一句,都不是說給她聽的?無論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永遠愛你、珍惜你,對你忠誠,直到永遠……原來,這就是你對她的承諾。
你聽見了嗎,西意。原來在感情裡,我做再多的努力,都已經輸了。我可以得到他的人,甚至他的心……但是,有些東西我永遠都得不到,永遠。
公西誠牽着忽哲黛的手,小心地扶她下來,她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你愛我嗎?”公西誠一愣,緊緊是片刻的發愣。之後很快給了忽哲黛一個肯定的答案:“我愛你。”
忽哲黛卻一絲苦笑:“你不愛我。”她不知自己在犯什麼傻,她執拗道:“你根本就沒有愛我的感覺,我一直都知道。”她退縮了,在公西誠那段刻骨銘心的誓言前,退縮了。不屬於她的東西,永遠都強求不得。她慢慢把手從公西誠手裡抽出來,她該醒了。
幾個月來,是她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完完全全被捧在手心裡兒的感覺,她也明白了。那些光鮮亮麗的東西,很誘人 ……但不屬於她,她該離開纔是。
公西誠感覺到了她的退縮,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握得更緊:“你說什麼都是對的,如果你說我不愛你……那只是一種感覺。哲黛,我從來都不靠感覺活着。我說我愛你,我正在愛你,正在愛……這不對嗎?去做些什麼,去愛你。這纔是我,這纔是方戈。”
忽哲黛癡癡地看着公西誠:“有一天,你會想起……”
公西誠上前一步:“我說過的話,從不反悔。你只要記住,我剛纔說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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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簡,我們回源京吧。”公西意洗乾淨臉上的淚痕後,跟樑簡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慶州再美,那裡終究不是歸宿。“我的身子,已經好很多了。”
樑簡沉思了良久,才點點頭。
“你方纔……”還是沒有問出口,樑簡正要重新組織語言,就只聽木門被摔得很響。忽哲格火冒三丈地衝進來:“公西誠太過分了,把我利用的乾乾淨淨,然後就想一腳踹開!他想得美,人也娶了這翻臉就不認人!”
樑簡皺眉:“忽哲格,你很吵。”
公西意本來很憂傷,看見這麼一張臉被氣得扭曲,她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
“笑笑笑,有那麼好笑嗎?”忽哲格滿肚子的氣,沒地方發泄,“樑簡,你知不知道他多過分。這麼多年,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讓我管鋪蓋走人!他原話就是這麼說的!捲鋪蓋走人!哇……還有我那個妹妹,胳膊肘往外拐的……”
樑簡嫌棄他,但看見公西意笑了,也就多忍耐了忽哲格一會兒。
“你說完沒?”樑簡雙手交叉在胸前,淡淡看着忽哲格暴走。“下午我們啓程去慶州,一起嗎?”忽哲格聽了,連連點頭:“還是同門師弟講義氣,早知今日,我就不跟他瞎搗亂,折騰你了……哎,以前的事情,你就……”
“一起可以,費用自理。”公西意滿意地看着忽哲格的臉變成豬肝色,逗他還是很好玩兒的。她笑道:“在慶州呆不了多久,我們就要回源京了,你要不要進宮玩兒兩天。”她發出誠摯地邀請。
但樑簡卻狠狠地用眼神警告他:“咳咳,師父那邊你不用……”
“不用不用!進宮玩兒?好……無聊啊!是吧?”忽哲格很輕易就慫了,當公西誠跟樑簡不分外眼紅了,他就變成兩面不是人了。當公西誠娶了他妹妹,他就徹底孤家寡人了……這樣也好,人生的事也許還有很多很多要做。但他,終於一個人了。
沒有仇恨,沒有牽掛,剩下的只有他和天涯。
忽哲格收斂了自己誇張的語調,突然正經起來:“樑簡,其實我欠的最多的人,是你。如果這輩子還有機會還,你儘管開口。”
樑簡也有些煽情道:“師兄弟一場……”
“你們兩個在幹嘛?”公西意怎麼看,怎麼覺得詭異。尤其是那一句……其實我欠的最多的人,是你。怎麼怪怪的呢。在想到忽哲格的性取向,她忍不住多看了樑簡幾眼。
樑簡嘆氣,揉了揉公西意的頭髮,才把她揉順了。
轉而多忽哲格說道:“不用擔心,以後還人情的機會多的是。”
“……”忽哲格嘴角抽抽,遁走。他有點兒討厭公西意了,跟她二哥一樣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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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還是那個皇宮,沒有了曾經的熙熙攘攘,但又不至於荒涼。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井井有條的樣子。她昏迷之前,這裡還有哲黛姐姐,有姜鬱洱,有範英……有很多很多女人,而現在,只剩下她一個。
生活,發生了很多很多變化。一夜之間,就不是之前的模樣了。
她回宮之前,去看望了住在富貴侯府的爹孃。其實她和公西誠昏迷,最牽掛他們的,恐怕就是爹孃了。公西誠的“婚禮”,沒有父母見證。但公西意還是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兩位老人。儘管因爲公西誠的失憶,公西洪和高雨都很難過。
但是人只要好好的,又有成親的大喜事兒,這麼想想,也就釋然了。
被問及娶的是哪家姑娘,公西意着實犯難了。還好有樑簡解圍,他非常淡然道:“是鎮國公忽哲宇的同父異母的親妹妹。”這一句話,可把老兩口嚇一跳。衆所周知,忽哲宇只有一個親妹妹,就是已故皇后——忽哲黛。連帶着公西意,也被嚇得不輕。
樑簡撒謊也是一流的:“是私生女,生母在江湖上還是小有名氣的。”忽年濤年輕時,本就以好色成性聞名,既然公西誠有本事堵住忽家的嘴,他也樂意撒個謊。有人懷疑,未嘗不是好事,時時刻刻給忽家頭頂懸着一把劍……
公西意臉色很尷尬,這真是太牽強了。爲什麼不乾脆跟忽家脫離關係,反正又不在一個圈子裡生活,公西誠完全有能力保護她。
“都是你二哥的意思。”樑簡也不知公西誠的意圖,但是這些小事,他也就順着了。
公西意百思不得其解:“這麼做,多麻煩啊。撒一個謊,就要用無數個去圓。要是圓不回來,那豈不是把自己給坑了?”
“也許是因爲……”樑簡突然想起什麼,暗自笑了笑。
“什麼?”公西意好奇不已。樑簡反問道:“你不是很瞭解你二哥嗎?”公西意點點頭:“是啊,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可能要出氣吧。”說着樑簡自己都笑了,公西誠那個錙銖必較,有仇必報的性子,說起來讓人聞風喪膽,可細細一想,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幼稚。
出氣……公西意非常認同,她怎麼就沒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