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奎有個綽號叫扎卡。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南斯拉夫電影裡一個游擊隊殺手的名字。扎卡滿臉鬍渣,高大威猛,不怎麼說話。他遠遠跟在領導後面,出沒在樹叢和黑暗當中。當領導遇到危險時,扎卡總是一道閃電一樣橫空出世,及時出手化險爲夷。扎卡用的是一種刀不像刀,匕首不像匕首的小型兇器。他出手果斷而且十分彪悍,隨手一揮的動作簡練實用,敵人因此命中要害,一命嗚呼,讓人印象深刻。

雙奎其實個子不高,面孔白白淨淨的,沒人的時候還會顧自發笑。他的笑很不正常,有人的時候他不笑,人一走他就對着牆頭笑。他常常把牆頭當成一面鏡子,一面笑還一面抹頭髮,一副樣子,自戀得很。怎麼看也不像扎卡。但在中學裡打羣架的時候,他出手快,用的是一把三角刮刀。他常常在雙方打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出現,有如神兵天降,跳將起來,在別人背後下手,爲自己一方贏得勝機。人小鬼大,被稱做扎卡。

這個綽號很受用,雙奎一直用了幾十年。給雙奎起綽號的人叫範軍。範軍比雙奎小兩歲,但在街區鬥毆中卻是地位無法撼動的龍頭老大。他對每個人瞭如指掌,因人而宜,這是他當領導的絕招。範軍有一個象徵身份的裝備,皮鞭。他的牛皮鞭子很細,使用前一直浸泡在油桶裡。這樣的鞭子只要一碰上皮肉,皮肉就會裂開開綻,暴露在空氣裡產生撕裂的劇痛。每次開戰後,雙奎一個人留在最後,他在黑暗裡顫抖。等到前面人仰馬翻的時候,範軍就給雙奎一鞭子。雙奎是個經不住痛的人,但是他只怕痛一下。痛了一下以後,再痛就不怕了。除了範軍,沒人知道他這一點。雙奎衝上去,槍林彈雨也不怕了。雙奎是短武器,他上去就是近身作戰,有時候一個對三個,人家戳他他不倒,該倒也不到。他戳人家時,嘴裡噗噗地模仿着三角刮刀刺中人體的聲響。他在血沫飛舞的血霧裡笑着。他咧着嘴,就像在不停地倒吸着冷氣。人家看着他,就像透過雪霧看到一朵窗花,或者透過了窗花看見了漫天大雪一樣,剛剛有些遐想,便被他刺倒在地。

每一次勝利後,範軍都會問雙奎,你知道我們爲什麼會贏得這樣的勝利嗎?雙奎搖搖頭,範軍說,因爲你們的笑很相像。雙奎不知道範軍說的你們是指誰和誰,心裡是有疑惑的。有一次雙奎身中三刀後範軍到醫院裡來探望他,這次範軍又問他的時候,雙奎終於忍不住了。他靠在牀上,用一塊繳獲到的絲巾擦着三角刮刀說,笑能解決什麼問題嗎?範軍笑而不答,遞給雙奎一本連環畫。那本連環畫,就是扎卡的電影。那時候所有的電影都會做成連環畫。雙奎翻了兩遍,晚上躺在被子裡,用一個有熒光的紀念章照着連環畫,又連看七八遍,但始終沒有從連環畫上發現扎卡的笑容。而且自始至終,他認爲他在戰鬥的時候都是咬着牙齒的,他想咬着牙齒的時候他是不會有笑容的。於是笑容成了一個謎,每當沒有人的時候,雙奎就會把雪白的牆頭當成一面鏡子,露出牙齒笑笑,然後在大腦裡把自己和連環畫上的扎卡對比一下,看看他們到底在哪裡相像。

這成了他的習慣。

最後一學期,學校裡打羣架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校門口櫥窗裡,每天都有新佈告,公佈被公安拘留的人。那段時間,有時候正在上課,就會有人衝進來,在教室裡把人砍得縮作一團。學校裡的勢力此消彼長,範軍被拘留後,報復的勢頭開始增長。很多人開始逃學,但雙奎不敢。雙奎的爸是個老右派,他不管雙奎的死活,只管雙奎的成績。雙奎不敢耽誤上課。他坐在了窗戶邊上,那時候三九臘月,天正冷,他把北邊的窗戶開着。他等着有人衝進來的時候,自己能夠破窗而去。報復突如其來。雙奎跳窗時刮刀先落地,隨後腳就踏了上去。踏上去的是右腳上的小腳趾,逃過追兵之後才發現,小腳趾完全壞死,從此落下了瘸腿的毛病。架無法再打了,學也無法再念。雙奎的爸老右派不甘心,組織上落實政策的時候,老右派只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讓雙奎轉學,繼續完成學業。拉下的課程太多了,雙奎改學了文科。

那時候收起了刮刀,取而代之的是詩歌。雙奎開始寫詩了。他寫得最得意的一首詩叫《海的印象》。他得意的不是在這首詩裡他寫下的某句詩,而是詩的題目。他一有空就寫這個題目,因此讓所有人都以爲他寫這四個字是在練字。他從沒到過大海,但是海對他衝擊着,衝擊得很厲害。他寫啊寫,一直不得要義。他一直不得要義,就一直寫啊寫。到了黃梅天的時候,他忽然有了感覺,他覺得海水貼在了他身上。傍晚,很靜,他寫道,海的皮膚,滯澀而光滑……寫到這裡他的身體都顫抖了,他含着淚,發現寫不下去了。黃梅天的悶雷裡,都是考試題目的閃電,詩暫時寫不下去了,但趣味保持了下來。整整一學期,死記硬背,高考分數達標大專線。那時候百廢待興,科技救國,時髦的是科技。但爲了保證錄取,老右派幫雙奎填了一個江西的財經學校。雖然冷門,又遠隔千山萬水,但那是一個老牌院校,最重要的是,可以有效隔絕雙奎的那些狐朋狗友,讓他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早日了卻老右派一輩子的心願。這個心願,雙奎從老右派幫他選學校的時候就知道了。

這期間,範軍不止一次地找過雙奎,但一直無法如願。雙奎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這讓他很失落。沒有雙奎的時候,範軍沒有主心骨。沒有主心骨的時候,他覺得一個人像中了毒癮一樣,渾身無力,比死還要難過。這個事實讓範軍很驚奇。他原來一直以爲,雙奎是靠着他而活着,他從來沒想過,沒有雙奎的日子裡,自己會如此潦倒。範軍後來明白了,他需要一個參照。有了雙奎這樣的人在邊上,他就能從雙奎的一言一行裡汲取營養和靈感。他覺得自己面對的世界,就像一排寬大高聳的窗戶。窗戶嚴嚴實實的,只有雙奎在面前,他才能打碎一塊玻璃,接着,雙奎就會幫他打破更多塊玻璃。很多塊玻璃打破後,陽光就會照射進來,就可以讓他把自己的心思,還有這個世界都看得清清楚楚。雙奎是他的明燈,沒有雙奎,他覺得自己一事無成。範軍被勞動教養一年後,回到了學校復讀,他發奮過,但是沒有雙奎他一事無成。他甚至覺得,讀書更需要雙奎,什麼事都需要雙奎。他可以通過雙奎的行動,找到把握事態的最好的方針和方法。找不到雙奎的日子裡,他覺得自己就是弄堂裡一灘死水,無法流淌,更無法收幹。這時候他才發現,其實雙奎纔是他生命裡的一條鞭子,雙奎抽他一鞭子,他纔會擁有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