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秋秋是***議那天下午去找俞申的。俞申這次沒出國。俞申對她說你來得正好,他說着拿出了一張收條,他說亞東拿來的50萬全部給了扶貧小學。秋秋看都沒看紙頭一眼,她說小崔,我和亞東都答應小崔去當行長了,他還把事情弄到報紙上去做啥?俞申哎呀一聲,他說那有小崔什麼事啊?小崔能有那個能耐?那可是省委領導講了話,報社組織力量專門做的。秋秋歇了一歇,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這樣一來你就總算如願以償了。俞申苦笑了一下,你這是什麼話,我倒像特別光榮似的了。秋秋說,既然這樣,我倒要問問你,明明是你在開會的時候說亞東收購銀行了不起的,怎麼報紙上成了省委領導說的了呢?俞申又哎呀了一聲。伴隨了這一聲,俞申還剁了一下腳,做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話也沒了半點官架子。你知道啥啊,俞申說,那是省委領導說了,我才說的啊。假消息後來傳出來,領導火了,覺得受了騙了,才叫稅務局去查稅。

爲什麼要這樣,好端端的銀行,再過幾天就拿到簽證了。這麼多人,等了幾個月,他們也要飯吃啊。秋秋說道,這不是在剝我麪皮,逼着我上賊船,逼我去當罪人嘛。

你看你說的稀奇話,俞申勸秋秋,你要做什麼罪人?橫豎你又不懂,都是亞東。都與你沒關係。

有關係,秋秋忽然一聲斷喊,你們不要怪他,銀行是我逼他買的。有罪,我去坐牢。秋秋說到這裡楞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此刻頓時一清二楚。亞東說銀行,那是吃了酒,喝醉了說說的。是她當了真。她想要一個行長,才逼着亞東走了這條路。我是罪人,我真是罪人。秋秋失聲喊道,你叫人把我抓起來,真抓,我沒臉見人吶我。

俞申一躍而起。你小點聲,他說着急步過去關上了辦公室的門,說,事情就是被你們這樣嗶嗶叭叭弄壞的。

都是我的錯,我害了亞東。抓我,抓我進去才安心。你不抓我,我出去就告你。

俞申一巴掌拍在臺子上,你現在還胡鬧你,既然你知道自己有責任,就該冷靜下來想辦法。秋秋不吭聲,但嘴在動,心裡說,我真去告。俞申說,本來查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亞東是支柱企業,我們會見機行事,幫他說話。可誰知道媒體會插進來。是媒體搗下一槓子壞的事。媒體把事情弄得全世界都知道了。

媒體?秋秋眼睛放出了雪亮的光。

這個媒體,當時捧亞東的是他們,現在毀了亞東的也是他們。我是看看亞東實在危險,才讓他先出去避一避的。

你通知了亞東?

俞申趕緊搖手,同時別過頭看看大門的動靜。也不能這麼說,好像我通風報信一樣。俞申說,亞東爲我們也做了很多事,關鍵時候我們當然要摸着良心說話,不能背叛朋友的是吧。俞申說着,把那張收條放進了秋秋手裡,然後說,再說了,銀行的事現在也不好說。就能全聽媒體的了?要是亞東在美國,今後拿到了銀行執照呢?那時候媒體怎麼說?

秋秋沒有聽俞申在說話。她還沉浸在剛纔俞申說過的話裡,媒體,你是說的媒體。媒體又是哪裡來的消息呢?她在低聲問自己。

從機關大院出來,秋秋看見信訪室門口有很多人。那些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在憤而揮手。看見她,這些人全部轉過了臉,一聲不響地看着她。有一個人說了句什麼,衆人隨之七手八腳地忙起來,朝着她指手畫腳,對着她說個不停。一陣陣騙子的話語聲在風口裡刀子一樣閃動着,在秋秋心口時隱時現。晚上,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一個小孩,手裡捧着一盒進口香蕉。小孩說,那個胖阿姨送給你吃的。秋秋詫異地接過來,道了謝,手上已經覺得不對。打開一看,竟是一包豬,或者雞鴨之類的動物的下水。啪嗒一聲掉落在地,那邊梅娘已經有了動靜。背轉了身,秋秋也聽得到梅娘要說什麼話。梅娘在秋秋肚子裡說,什麼東西這麼臭?

秋秋給吳敏黎打電話了。秋秋覺得是打電話的時候了。放下電話,秋秋鬆了一口氣,熬過了那麼多個不眠之夜,想象中的那一刻終於到來了。她在電話裡對吳敏黎說,我有要緊事和你商量。

吳敏黎一開始有些猶豫,但秋秋的話語氣平緩。平緩是剋制出來的,但“和你商量”就軟弱了。在平緩掩飾下,“和你商量”更多地顯出了求助的腔調。秋秋是死硬派,是死也不會求人的。所以秋秋這話面前,吳敏黎動心了。幾十年的交情,危急關頭,吳敏黎身不由已了。她無法漠視秋秋。

秋秋開門見山,她拿出了俞申的那張收條,很有把握地說我有材料,我要爆料。她不理會吳敏黎,指着收條上的圖章說,這個圖章是假的,是用胡蘿蔔刻出來的,肉眼就能夠看出來。吳敏黎將信將疑,說,那我去幫你叫記者。秋秋點點頭,你記者很熟悉的,我知道。這筆賬要算。吳敏黎就事論事,把事情想簡單了。她接了秋秋的話說,就是,她說就是的時候她想自己已經完全站在了秋秋的立場上,她想她是在幫秋秋了。那些官僚,吳敏黎說,有功利的時候撈功利,沒好處了就落井下石。吳敏黎說着,把記者的電話都接通了。可秋秋勸下了。秋秋說不急,我們先聊聊透,再爆料。貪污50萬。秋秋說着一招手,上酒。

上酒?吳敏黎一臉茫然,上什麼酒?

秋秋說,聽說二龍的事落實得差不多了?

吳敏黎點點頭,她想低頭,但又不敢把臉全遮掉,這件事,全虧了你。

全虧我?秋秋笑了,全虧了錢吧,她說,也要謝謝亞東吧。

吳敏黎愣了一愣的,還是有些慌了。但秋秋馬上笑起來。秋秋的笑很及時,解圍了。秋秋說,至少值得慶祝一下,是吧?秋秋在問吳敏黎。這是一個臺階。有了這個臺階,吳敏黎不尷尬了。

爲了證明這是一場真正的慶祝,秋秋打電話叫來了很多中學的同學。秋秋正處在流言和輿論的風口浪尖上,大家都過來了。大家都以爲是來安慰秋秋的,誰也沒想到秋秋會在那天忘記她自己的處境,拋出了慶賀吳敏黎和二龍的主題。這讓大家意外了。難道這都不該慶祝一下嗎?秋秋眼下說出這話,大氣,但悲情了。因爲悲情而大氣。於是大家都依了秋秋。在這種時候依了秋秋,纔是對秋秋最大的安慰。大家有了快樂的理由。掙脫苦難的快樂有些悲壯,但更容易讓人陶醉。

酒喝得很到位。吳敏喝得很多,很高興。喝得哭了,還唱了。等到散席的時候,秋秋把大家送出來。她說吳敏黎她來送。最後只剩下秋秋和吳敏黎的時候,秋秋給吳敏黎又倒了一杯,秋秋說,你再喝一杯吧,喝完了這一杯,以後你就不能再喝了,連話也不能再說了。她把酒杯放在吳敏黎面前,摸了摸懷裡硬硬地挺着的地方。那裡是一把剪刀,鋒利的裁縫剪刀和一面鏡子。吳敏黎已經趴在了坐位上,秋秋搖了搖吳敏黎,吳敏黎揮了一下手,像在驅趕一隻蚊子。嘴裡大喊一聲,走。秋秋一讓。過了一會,秋秋又去搖吳敏黎,這回搖得狠了。她狠狠搖搖,醒醒,秋秋說醒醒。她要吳敏黎睜開眼睛,看着一切的發生。吳敏黎勉強擡起臉,她眼睛都沒睜開,頭髮披滿面頰。吳敏黎拿過酒杯,大笑道,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了。二龍出來,二龍出來了,我什麼就都有了。吳敏黎一仰脖子,把酒倒進嘴裡,又趴下去,趴在那裡笑個不停,桌子上的杯盞都跟着她得意地笑了起來。秋秋拿出了剪刀。她說,你有了,可我什麼也沒有了。她翻過吳敏黎的臉,把左手食指摳進吳敏黎嘴裡,她手指一拎,一下就掀開了吳敏黎的嘴巴,她把剪刀伸進去,咔嚓一聲響,血就從吳敏黎嘴巴里自來水一樣流了出來。吳敏黎一開始還在笑,用手一摸是血,人直接就跳了起來,哇哇哇的聲音傳出很遠很遠。秋秋看也不看她,她拿出鏡子,照住了自己臉上那顆痣。她看見那顆痣已經乾癟,縮在一角,瑟瑟發抖。她用剪刀指住那顆痣,柔情地笑着說,還有你這顆騷痣。害人的騷痣,沒有你就不會有這齣戲。她咔嚓一聲下去,頓時滿臉是血。

報道亞東收購造假的記者叫周興,他實名實姓寫文章,寫了好多年。可是寫完了亞東的系列報道後,周興離開了報社。

有人說周興受到了威脅,而且不止一次被攻擊。有傳言說,有一次在打他的兇手裡,他看見了一個兇手捂緊的口罩上面,有一顆黑痣。所有人以爲周興會從此消失,至少再也不會報道與亞東相關的消息了。但是一週以後,周興出現了。

這次周興沒有在紙質媒體上發表文章,而是選擇了電視。他把自己的採訪做成了一個訪談,在外地電視臺播放。在片頭,周興一上來聲稱他已經與亞東取得了聯繫。亞東很配合,接受了他的採訪。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亞東並沒有爲自己的行爲道歉,他的態度讓一度平息的事態死灰復燃,而且大有燎原之勢。事情頓時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在採訪中,亞東在辯解。亞東說,大洲銀行就是一個代號,代表他“買”的這個企業,叫它大洋銀行也可以,大西銀行,或者大東銀行都可以。爲什麼不可以呢?這跟做不做銀行業務有什麼關係呢?而且要取得銀行牌照,他完全可以依法申請。事實上,亞東說他事實上正在委託律師進行牌照申請,相信具備條件後,他的企業在未來是完全可能做銀行業務的。國內不也在搞金融試點改革嗎?國內都馬上會有私人銀行了。銀行難道是洪水猛獸,是賣軍火毒藥的嗎?談及具體操作,亞東表示,這個牽涉到股東的隱私,他笑着說,這個恐怕永遠不能回答。隨着採訪深入,亞東情緒也有了波動。亞東說,在國內,有一些政客爲了自己的政績,從庸俗的政治立場出發,把生意當成政治,把商人當成他們往上爬的工具。正是那些政客,拍腦袋,想當然,把他收購的企業說成是銀行。他說,至今爲止,他說過他的企業名稱裡有銀行的字樣,但他從來沒說過,他收購的企業可以做銀行業務。等到真相浮出水面,那些口口聲聲說銀行長銀行短的人,他說到這裡加重了語氣,他說,就是那些政客,現在用最惡毒的方法朝他潑髒水,說他是騙子。說到這裡,亞東的語氣有些沉緩。他說,其實他的企業原來怎樣,現在還是怎樣。他們查賬也好,罵他騙子也好,絲毫不會影響他的生意。辛店封了他的生意,損失的不是他,而是辛店這座城市。城市因此而喪失就業機會,喪失稅收來源,而他在其他城市投資,一樣做他的生意。

整個採訪裡,一直有一個令人遺憾細節。亞東自始至終,在採訪當中沒有提及秋秋。亞東在採訪裡那種沒有提及秋秋的樣子,在所有他和秋秋都熟悉的人當中,產生了一種別樣的味道。亞東的樣子,不像是他不知道秋秋髮生了什麼事,而更像是在他這輩子,或者他在與銀行相關的這些事情裡,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秋秋這麼個人。到了採訪最後,記者周興與亞東還有一段關於當地官員的互動。亞東說到了行賄。但不是他行賄官員,而是官員行賄了他。行賄他,是爲了把親戚朋友塞進來當行長。而當時,亞東說,他已經對這個官員說得很清楚,他收購的企業不是銀行,還沒有金融牌照。而最初,他也是準備等銀行牌照到手後再宣佈銀行這件事的。但他們在逼我,亞東說,所有的人都在逼我。好像我不承認銀行,我在所有人面前就是個罪人一樣。說到這裡,亞東看上去更加像在沉思,他甚至在這個地方有點分心,分神,忘記了自己正在做採訪。等到周興提醒他,他纔回過了神來。小崔看到這裡,微微一笑說,他在想念某個人了。

在採訪最後,周興對整個事件進行了提煉和梳理。他說道,這件事,徹頭徹尾就是個錯位的故事。一切都顛倒了位置。官員把政治當成了生意,商人把生意投向了政治。官員傾羨銀行家,企業家被誤導,說了很多政治的話,甚至一心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政治符號。還有更多的人,許許多多,在這件事裡充當了自己不該充當的角色,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那些官員明明聽見了亞東的解釋,但是他們以爲亞東故作謙虛,便迫不及待,越位替亞東說出了這個關於銀行的荒唐故事。而真正的當事人,至今甚至從來都沒說過他的企業就是銀行。這難道不令人發省嗎?周興最後以極具悲催意味的語氣說道,還是讓我們記住那些相信過這個荒唐故事的小人物吧。也許他們,纔是這個故事最大的犧牲品。

這段採訪播出後,所有人至少有一件事他們很清楚了。這就是,亞東得罪了所有辛店的官員,恐怕他再也不會回到辛店這座城市來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太陽照在寬大的病房裡,梅娘坐着一輛平推車,抱着一盤周興採訪亞東的錄像,來到了秋秋病牀前。秋秋因爲涉嫌故意傷害已被批捕,等她的傷好之後,會對她進行審判和收監。

秋秋閉着眼睛。除了眼睛之外,她的臉幾乎全部被包住了。她聽見梅娘在對她說話。還和原來一樣,梅孃的嘴在秋秋肚子裡。她不用看梅娘,也不用梅娘開口,她就能知道梅娘說什麼。很久以來她就是這樣,在自己肚子裡,把梅孃的話用梅孃的口氣,自己說給自己聽。梅娘說,你傻啊,你怎麼能當行長呢?我早就說把你聽過了,女人捧金飯碗,那會有血光之災哇。秋秋有眼淚淌出來了,她慢慢點頭,應承梅娘道,你說過,你在吳敏黎去考銀行的時候就說過。梅娘低頭不語,過了半天,梅娘沉緩地說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找銀行裡的人,我知道你這是爲了我在做這件事。我說過叫你去找行長的話,所以該把嘴剪掉的人是我啊,梅孃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是我害了你,該把嘴剪掉的人是我!秋秋猛地張開了眼睛,可她看不見梅娘。護士正在擺弄那盤錄像,她要把錄像放給秋秋看。

這不怪你。秋秋說道,怎麼能怪你呢?

我不是你的娘。秋秋看見梅娘了。梅娘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她還從沒看見過梅娘這樣圓睜着眼睛看她。我要是你的娘,我就不會在你那麼小的時候,就逼你去找銀行裡的人。梅娘說着笑了笑。梅孃的笑聲裡有很多泡泡,那些泡泡好像正穿過水的深處,泛上來,發出一連串聲響。聲音有些失真。梅娘最後嘆了口氣。那口氣很長,很悠遠。她說,我沒把你當我孩子,可你把我當成了你娘。

秋秋睜大眼睛,梅娘不見了。秋秋拼命在找梅娘。可她看不見梅娘,也看不見電視裡放的錄像。她看見病房裡一把巨大的剪刀,在追逐梅孃的坐車,裝了彈簧一樣,在梅孃的坐車上面,一下一下,一伸一縮地剪着,剪得很從容。把梅孃的臉剪成了一個圓圈又一個圓圈的。那是些會變化的圓圈,一會兒長圓,一會兒是扁圓。秋秋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那些圓圈就是笑。笑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