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雙奎回南大街前夜,曾到青山橋瞎子阿福那裡起過一個課。那個早上瞎子阿福一個人唸叨了半天,始終沒有開得出口,眉頭是皺了又皺。汗抹過了好幾遍,最後上了廁所。在廁所裡半天不出來,轟隆轟隆,把廁所弄得映天響。最後阿福從廁所出來的時候笑了。誰也沒看見過阿福笑。阿福笑了才知道,阿福皮膚黃,牙齒白,阿福一笑就是把雪白的牙齒送到了你眼前。

阿福說我不算了,你這命怎麼算?雙奎說該怎麼算就怎麼算,我少你鈔票還是得罪了你撒。阿福開始在房間裡狗旋屎,旋了幾十個來回,房間裡的人全被他趕了出去。他邊旋邊往嘴裡塞山芋幹,人越旋越快,嘴裡白乎乎的塞滿了,忽然“額”地一聲噎住。雙奎趕緊遞水,阿福卻一擋,水杯落地,人穩穩站住了。

他說你這個小佬,過不了15歲,是生日上的難……

他說你是將軍坯子,打仗帶一萬人,賺錢用麻袋裝。但是麻袋歸麻袋,麻袋裝到後來血流成河……

阿福越說越快,雙奎愣在那裡了。我過不了15,我都過45了。瞎子阿福說你聽錯了,我說的不是你,是你的小佬。雙奎笑得拍了大腿,他說你旋狗屎旋昏了頭了,我哪有小佬?我要有15的小佬我就困着着笑過來我。

阿福呼地虎煞了臉,說,你走吧,我不算了。麻袋裡全是血,全是你小佬的血。阿福後來就真不算命了。後來所有的人都說雙奎的命硬,但是孩子的事當時沒有人在場,阿福的說法他也沒往心裡去。他沒有孩子說孩子,瞎子阿福瞎說瞎話,瞎話說到了頭。孩子的事不往心裡去,但是雙奎心裡還是有其它的事。那個神秘的電話他點過次數,一共有18次。18不是好數字,地獄是18層,相罵起來操的都是十七八代祖宗。

他在想那個神秘電話。

神秘電話停在了18上。他想到了陸處長,但是決不肯相信陸處長還活着。除非18層地獄裡也有電話,陸處長難道是在那裡打電話,神秘電話才所以沒有聲音?神秘電話雖沒有聲音,但是有內容。陸處長還有7000萬資金放在他這裡。可他答應陸處長的事,他卻一直沒有做成。也已經無法做成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去做,他根本找不到陸處長的娘。當時陸處長的娘被人接走了。他沒有在約定的12月24號那天到那裡,結果老太太就被人接走了。現場上留下的是一把匕首。匕首上掛的是一掛灰白的頭髮。其實他就遲到了10分鐘,但是之前他有整整10天時間。這10天時間他在清理帳戶,沉浸在失去陸處長的痛苦和盈利的歡喜當中,一度忘記了去接老太太的事。陸處長是他的師傅。在他逃亡的那段時間,正是陸處長幫助了他。他正是憑着陸處長留下的錢,殺回了辛店南大街。當陸處長成了通緝犯之後,陸處長的許多仇家露出了水面。陸處長對他們的承諾,因爲失去自由而沒有能力兌現了。

殺死陸處長的是福建的魏氏四兄弟。他們用最原始的儀式處置了陸處長。陸處長的心被他們一分爲三,剁碎後他們吃了一部分,埋進土裡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讓禿頭老鷹叼走了。這件事上了內參,他看到過資料。陸處長肯定是他的恩人,直到死也沒有交代他這裡的7000萬。陸處長把最後的事託付給他,最後巴望的是照顧好他的娘。那是他報答陸處長的最後機會。可他錯失了。他很內疚,但他認爲自己並沒有過錯。所以神秘電話一而再,再而三地過來,心裡只是隱隱的不快,而不是自責。念頭一閃而過,更多的時候,他想的是彩雲,他在想到底如何與彩雲相處。

彩雲恨他,這讓他有點光火。可毛大的話打動了他。毛大的老婆是彩雲家遠房親戚,所以一想到彩雲,雙奎會在毛大面前說一說。毛大有時候是會打動人的。毛大對他說,要是你是女人,被男人扔在了一個陌生地方,還要被迫和一個傻子生兒子,你不會恨?

這話讓雙奎有點動心。他本來想解釋,自己是要面子的人,當初被趙部長逼出去,生活無着,吃了上頓沒下頓。彩雲留在辛店,好歹有穩定收入,不要和他一起去吃苦。可他和毛大講這些幹嗎呢?雙奎說她恨了纔好,恨了跟傻子生兒子,兒子纔不傻。毛大說趙部長不傻。雙奎看着他,眼睛動都不會動了。他說不出話來了,你是說那小八路是趙部長的兒子?他驚恐萬狀,話沒說出口,渾身一寒,頓時生滿內疚。他忽然就不火了。這時候他聽到了彩雲的哭聲,他多年聽不到彩雲的哭聲了。但是彩雲天天在哭,都哭啞了,他聽不見。現在聽見了,那哭聲堆積出來的恨,抓着他,象一把又長又尖的指甲,掐進他心窩,嘶叫着,把他掐得七零八落,鮮血淋漓。

他決定去找彩雲。一開始他決心一輩子不找她,她和傻子生了兒子,見到他回來,應該羞得滿臉通紅,掉頭就走。可她不走,還石頭一樣僵硬在他眼前,石縫縫裡濺着火星。火不大,卻連續不斷,要和他爭論出高低的樣子。可又不和他明爭,是暗裡較勁的那種。他奪廠絕根,本來要小八路的命。小八路隔在他和彩雲之間,他無法接受。要了小八路的命,非但絕了趙部長的後,也徹底死了彩雲的心。彩雲就不會再和他鬥了。但彩雲不配合,一點也不配合。較真,彩雲就是較真,較真讓他惱怒不堪。毛大說,她較真,你又較什麼真呢?雙奎不說話。毛大又說,她較真較過了頭,那是撒嬌。毛大的話讓他怦然心動,他熟悉女人,更熟悉彩雲。這女人較勁就是撒嬌。她讓他碰鼻子,一而再,再而三,雙奎認定,那是在撒嬌。

雙奎走進彩雲辦公室反手把門關上。彩雲側轉過身子,對他說,你把門打開。雙奎不去開門,反而拿過彩雲的指甲鉗,他說你幫我剪剪指甲。他把手指頭伸過去,他想看看彩雲笑。過去他伸出指頭彩雲就會笑。但是彩雲不笑。其實他沒指望她笑,反而指望她哭。女人只有哭,哭夠了纔會笑。可彩雲拿過指甲鉗,彩雲說你讓我剪,我剪斷你的指頭你信不信。彩雲的話不輕不重,似真不真,主要是她的眼神,似笑非笑,這就難分真恨假恨了。

雙奎愣在那裡,無法回答。彩雲走過去,拉開了門,她說你給我滾。那聲音太濃烈了。**味太重,雙奎反而清醒過來,笑了一笑,笑得很理解,笑得很知己。我這就滾,這就滾。他聽見他的聲音充滿了憐愛,一心是要把彩雲的心火歇下來。

彩雲的指頭翹在那裡,還指着門外。他看見彩雲手腕上還戴着那隻鐲子,不由心動。彩雲是雲南人,那個鐲頭是他在彩雲老家買給她的。他指着手鐲說你還戴着。沒想到彩雲手一縮,馬上別過身一言不發。

彩雲這樣子讓雙奎誤讀了。他想彩雲不是真恨他,最多她只是在怪他,這和恨不一樣。她把怪自己和恨趙部長的情緒放在一起了。你恨趙部長嗎?雙奎說着,把手搭上彩雲的肩頭,彩雲渾身一顫,他也渾身一顫,那是電流強勁的瞬間,打得他眼淚水旋了幾旋沒有收住,鼻子一酸,連咳了幾下。你恨趙部長,他說,我爲你報了仇。他還說着話,本來話沒有說完,他還要說下去,他沒有想到彩雲會轉過身來。

彩雲轉過身來,淚眼朦朧,那不是一般的朦朧。那些眼淚水包着眼球,不流出來,這樣眼球看上去就象被踩碎的巨蜂葡萄。雙奎嚇壞了。砰的一聲,一本書摔在他面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雙奎還想說什麼,咔嚓一聲,彩雲剪了自己一剪刀,指頭上頓時血流如注。彩雲指着門外,手指在顫抖。這樣雙奎就看清楚了,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彩雲不是不恨他。彩雲真恨他。他走出去,都到樓梯口了,還看見那隻鐲頭在血泊裡晃動。他忽然想起來,一鬆也有一隻這樣的鐲頭。一鬆是彩雲的老鄉。

週末休市,一鬆一個人開車來到隔湖。範軍急着用錢,天天在催他。但他並不急着和雙奎說。決戰前夜,他需要的不是雷霆萬鈞的行動,而是深思熟慮過後的縝密方案。他必須好好調整一下,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判斷。

和雙奎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發現不對勁。雙奎一開始是答應他一筆錢的,可現在雙奎反悔了。雙奎對他說,現在公司週轉這麼緊,過段時間吧。

過段時間?要過多久?

雙奎沒有回答他。但是沒有回答的答案已經很清楚了。自己這麼幫雙奎,到底能得到什麼?這是他見到彩雲後思考最多的問題。雙奎是個自私的人,可自私的人通常能夠照顧好自己,是個能讓自己過得更優越的人。但雙奎是瘋狂的,他可以爲一個目標完全錯失自己,讓自己狼狽不堪,甚至連愛情、幸福於不顧,也許,還有骨肉和生命。那麼面對這樣的人,背信棄義,不守承諾又有什麼奇怪呢?

雙奎指望不上,但不等於他沒有機會。他現在手裡拿着範軍的砝碼。他敏感地意識到,範軍可能纔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選擇。但現在,選擇的倒計時已經讀零,他沒有時間了。他必須馬上拿出決斷來。

範軍現在身處生死關頭。一旦範軍真把資產全抵給雙奎,按原計劃餵給範軍那筆錢的話,那一切就結束了。範軍完了,他也完了。但這個時候要是反過來,按照先前和另一個人的約定來反制雙奎的話,那借助範軍這場實戰,雙奎就將成爲一個失敗者。那樣的話,就不止一個人會實現復仇的目的,而他則可以實實在在,得到一個億酬金,從而東山再起,再打下自己一片江山來。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爲自己這樣的想法振奮。而這樣的振奮,纔是他來辛店的目的。只不過在當時,他對雙奎還有幻想,畢竟,他和雙奎是患難之交。

在出走的日子裡,趙部長選在了陰雲連綿,炎熱爆發前的黃梅天給一鬆打了個電話。在電話裡,他告訴了一鬆有關雙奎開辦高利貸公司的消息。他們是老熟人,一鬆最早跟了陸處長的老朋友趙部長髮展,後來自己獨自闖江湖,大家就聯繫得少了。趙部長的電話過來時,一鬆正是投資失敗,一貧如洗的時候。他已經昏睡了三天,記不得有沒有吃過飯,洗過澡。夢連着夢,夢醒來的時候,纔會覺得夢其實是件不錯的事。他不能放棄戰鬥,他就是爲戰鬥而生的人。但是他沒有了子彈,沒有子彈的戰士寧可做夢。夢裡有子彈,子彈不斷,還有場景壯觀的戰鬥。趙部長的電話讓他有些懊惱。但趙部長帶來的消息讓他振奮,就像一個落水鬼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鬆興奮地對趙部長說,我終於又能夠拿到一筆錢了。他剛剛被電話鬧醒,他這樣說着,並不能分清自己是否還身處夢境。趙部長說,他爲什麼要給你錢呢?

被趙部長一問,一鬆清醒過來。他說,我要去投奔他。

我也贊成你去投奔他。趙部長說得很平靜,他的話不由讓一鬆有些驚奇。一鬆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要借一筆錢,我輸得不服,我還要拿錢再去搏一把。趙部長沉吟了片刻,時間並不長,他說,要不我們見面談談再說?

和趙部長見面的時候,一鬆覺着自己站在了中世紀的黑河裡。天空灰暗,半截身子不能動,是一動也不能動。他對面有三隻巨如磐石的牛蛙,發出了公鴨般的叫聲。叫聲慢而悠揚,聽得人心驚肉跳。一鬆怎麼也擺脫不了下地獄牢籠般的牽掛,他看着趙部長頭上長角身上有刺,所有色彩不再真實,是一種暗哄哄的冥色。世界黑也黑得稀奇古怪,不怎麼象黑。他看不清趙部長的面孔,甚至一點也看不出趙部長五官的位置。趙部長正在整容,正在爲回到辛店做準備。和他打交道,一鬆好像站在了閻羅王面前,和小鬼站在一起一樣恍恍惚惚,怎麼也沒有了十二個生肖裡江湖恩仇,喜怒哀樂,生死淋漓的感覺。

我知道你需要一筆錢,但是你根本不可能從雙奎那裡得到這筆錢。趙部長開門見山,有一種料事如神的味道。一鬆不做聲。顯然,他並不認同趙部長的話。趙部長早就料到了。趙部長說,我知道你和雙奎有交情,但是你應該知道我和雙奎的交情,你也應該知道陸處長和雙奎的交情,還有,應榮富和雙奎的交情。趙部長的話突然之間,像一把有鋸齒鉤的鐮刀一樣,冰涼地割了一鬆心口。這些人,趙部長說,都是幫過他的人,甚至,都對他有恩。可他們的結局呢?

一鬆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真沒想到。他聽說過應榮富的死與雙奎有關,他也知道趙部長四處遊走,不能回到辛店和孫子,也有人說是他的兒子小八路團聚,但是陸處長不一樣。陸處長是因爲高利貸被追殺而死,怎麼會與雙奎有關係呢?那,一鬆疑惑地看着趙部長,聲音微弱地問道,陸處長的死與雙奎有關嗎?

趙部長淡然一笑,緩緩說道,你已經多年不和他打交道了,當年你知道的他噱骨撞騙的劣性非但沒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了。那一年我從牢裡救了他,他不吸取教訓,又非法經營被審查後出逃了。落難的時候遇到陸處長。一步步騙取了陸處長的信任,陸處長收留了他。秋天的時候,陸處長期貨做反了方向,借下了高利貸被追殺,爲保全財產,臨時把資產轉到了雙奎名下。不想他不但不念情,還因此起了惡念,無時不刻不想把陸處長這筆錢佔爲己有,直到最後,竟然串通高利貸人要了陸處長性命。爲了不留痕跡,還讓那些歹徒掠走了陸處長的老孃。他回辛店的錢號稱是自己賺來的,其實是這樣要了恩人性命黑來的呢。

一鬆在聽,聽得鴉雀無聲。趙部長哼了一聲,這樣的結局,和他相處的人難道不該想想,與他相處會是什麼結局嗎?

可是,一鬆說道,你不還贊成我去找他嗎?

趙部長霍地站起身,眼睛雪亮得驚人。但那樣的目光一閃而過,語氣依然波瀾不驚。找他,是必須的。趙部長說,陸處長臨死前把這件事託付給了我。那個公司當年是我和陸處長一起投資的,我一定要按照他的遺願,把這個公司奪回來。他一直當陸處長死了,這件事就沒人追究了,可是天可憐見,我還沒死。我回來了。既然他沒能弄殺我,那我就要拿回我的東西。

趙部長語氣再怎麼和緩,卻難掩殺氣,一鬆不由唏噓,那我還去找他做什麼呢?

當然,趙部長說,他現在新公司開張,招兵買馬,正是用人之時。他做的壞事多,怕遭暗算,疑心病重。你身份特殊,容易讓他放心。這樣深入他內部,找機會一舉搞掉他。

搞掉他?是要他的命嗎?

趙部長笑了。這時候他已完全恢復常態。怎麼會呢?我們沒有他那樣心狠手辣,也沒有必要要他死。我們是生意人,我們要讓他知道生意也是有正義的。用生意的原則教訓教訓他就可以了。趙部長這話很清淡,但是越掩蓋,一鬆聽來就越血腥。都教訓了,還生意,生意有正義嗎?正義了還是生意嗎?一鬆接了趙部長的話,說,那到底要我做什麼呢?

絕他的根。趙部長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道,叫他絕了根,生不如死。趙部長遠眺前方,目光遊離。像是,懷念過去鼎盛的權威時代,又好像在無奈地看着權力的江山漸漸沉沒。趙部長的嘴脣沒動,一鬆根本看不出這些話是從趙部長嘴裡說出來的。就像薄薄的刀片,飄忽而迅捷,閃亮地走過目標的咽喉。堅定、兇殘而不動聲色。

絕根?他有什麼根?一鬆輕聲問道,可他說到這裡時,陡然看見趙部長楞了一下,一抹慌張已經在趙部長眼睛深處掠過。

他有根,趙部長說,他的根就是他的公司。叫西林科技。

西林科技?那不是一家上市公司嗎?我怎麼不知道。

說起來,這個公司本來就是我和陸處長一起投資的。那年陸處長借高利貸被追殺,他把股權臨時轉在了雙奎名下。雙奎取得實際控制權後,先暗殺陸處長,然後盜用公司賬上七千萬殺回辛店,改制了工廠,在工廠的土地上蓋大樓,做了新****。接着定增擴股,把新****收進西林科技,最後稀釋了我的股權。簡直是殺人不見血。他們都被他弄死了,剩我在活受罪。有時候想想也是,我還這樣活着幹嗎?還有什麼臉見人?

別這樣,天無絕人之路。一鬆連忙安慰趙部長。趙部長這是真傷心了。一個本該享受天倫的老人,卻不得不在不甘和落魄裡顛沛流離。你可以和他談談,你畢竟有恩與他。要不我和他談談?

談?趙部長慢慢擡起頭來,聲音衰弱而沙啞地問道,他就是要我這樣,生不如死。他的眼睛無力地看着一鬆,顯得更加蒼老了。其實我給他打過電話了,打過18次了。他不睬我。

還有這樣的事?真是,一鬆忽就有了情緒,他說,不說見死不救,也不能斬盡殺絕哇。

所以,這件事要靠你了。趙部長樣子沒變,聲音依然嘶啞,但是無力的眼睛裡閃出了光。

靠我?一鬆頓時一怔,情緒立即大轉變。趙部長你這樣相信我?一鬆說着露出了笑容,你就不怕我和雙奎串通,反過來搞你一把?

那又有什麼奇怪?我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陸處長和應榮富都走了,我留下來,就是要和他最後賭一把。看看誰笑到最後。至於你,你對我們都很瞭解。個人有個人的風格,你也不要因爲評價個人的過去而誤判眼前的局勢。我們不談虛的,也不要論什麼感情,陸處長即使是你的恩人也已經死了。眼前你我之間就是一筆生意,你幫我把西林科技奪回來,我給你一個億。趙部長說到這裡哼哼了一下說,你當然也可以試試雙奎,要他也捨得白給你一個億,那你就把我的底牌翻給他看。

一鬆靜靜地看着趙部長,他心裡沒底,但是趙部長的話說清楚了。這就是你和雙奎的賭局嗎?他問趙部長。

趙部長點點頭,一撩衣襟,拿出一張支票,先預付三千萬。你收下,我們就成交。一鬆沒有動。一方面這太突然,另方面他對雙奎還有幻想。趙部長說,可能你還想着他落難時你幫過他的那些事。比比陸處長的下場吧,你浴室裡幫他的那些事不要說他,恐怕連你也記不清了吧?趙部長停頓一下,說,這樣,這錢你先收下。要是你到了辛店,覺得雙奎很仗義、很上路,你再把這錢退給我,今天的生意就到那時爲止。

一鬆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實在,讓我想想。

趙部長離去後,不知爲什麼,一鬆一直想着的會是趙部長說到絕根時的神情。趙部長說到絶根時的那抹慌張分明掩蓋了一個謊言。趙部長一定有什麼在瞞他。難道趙部長花一個億奪回西林科技也是一個幌子嗎?那這又是一個怎樣的幌子?要掩蓋怎樣的真相呢?可他不管了。三千萬在手上,他可以上征途了。不管是趙部長還是雙奎,起碼他有了一個億,這樣一段時間後,他就可以東山再起了。

應該說,一鬆最初是帶着對雙奎的期待來辛店的,但是雙奎辜負了他。雙奎就是一個只顧索取,永遠不會讓別人得到好處的人。他把二萬當十萬,答應給浙江人和東北人的500萬押金也只付了100萬。這樣下去,做得越多機會越少。資本社會日新月異,事業上自己已經塌下一拍,落後了。可跟雙奎這樣下去,自己被牢牢拴住,那就要塌上幾拍,到那時,創業的想法就會變成一場夢,這輩子就不要再翻身了。可真就這樣回過去,和趙部長聯手幹掉雙奎嗎?一鬆一方面還在猶豫,但另方面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就沒有了選擇。就在他還猶豫的時候,彩雲電話找他了。彩雲在電話里約一鬆見面時,一鬆有了一種直覺。他發覺自己有點不高興再與這個女人接觸了。

一鬆和別人見面前都會先有一種情緒,然後這個人就變成了十二個生肖中的一個。從而這樣的見面一開始就讓他高興或者不高興有了一個鋪墊。比如他和範軍最初見面前就很興奮,首先他有了趙部長要逼雙奎就範這件事墊底,其次是他對雙奎的承諾充滿憧憬,只要逼殺範軍,雙奎就會借給他一筆錢。這樣在他眼裡,範軍就成了一隻老鼠,一隻渾身受傷的老鼠,而且四隻爪子粘了萬能膠,爬多遠,怎麼爬全在他掌控下。所以他很高興和範軍打交道。毛大有一次對他的蝦米計劃評價說那是捉範軍的死老鼠。死老鼠的說法一鬆是不贊成的,那樣會貶低到捉老鼠的貓,也會影響到捉老鼠的趣味。他寧可老鼠是活的,那樣更有挑戰性。但是骨子裡,範軍是老鼠的屬性沒有變。所以操作時他等於在玩,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這就很好玩。可是與雙奎相處就就不一樣了,雙奎是什麼呢?雙奎不是吃人的老虎,他沒有那種能耐,當然也不是任他驅使的牛羊。雙奎是一條狼,有兇性,還狡猾。但狼成羣,雙奎性格孤獨,加上生肖裡又沒有狼,所以雙奎只能算一條狗。有時候,雙奎真象一隻土狗,沒有得志前可憐汪汪的,辛苦一天下來,眼睛畢眨畢眨的,讓人可憐。狗和狼最近,但雙奎還不如狗。雙奎沒有同情心,有一天夢裡還變做一條蛇,渾身精溼,盤在他邊上,硬生生地弄醒了他。這讓他很難受,再見到雙奎的時候,忽然手腳冰冷起來,情緒大受影響。他現在越來越覺着,自己在雙奎這裡,只是一隻兔子,每天辛勞得很,最後竹籃打水,將無功而返。

而趙部長大不相同。趙部長原來是和他一樣的。他會變,比如在範軍面前他是貓,在毛大面前他就是老虎,他常常不受限制,像孫悟空猴子一樣亂變。多年過後,他再見趙部長時,他先是把印象裡的趙部長貼在眼前的趙部長身上,彩雲是隻螞蟻,跟着趙部長走走停停,猶豫不決,時不時要他迴轉身,在她耳畔交代幾句。現在彩雲說話了。彩雲說話了就不再是螞蟻,趙部長更不是螞蟻了。螞蟻昔日搔在他心上的暖意被她一席話一嗆全抖碎了。彩雲就什麼都不是了,什麼都不是很可怕,不是什麼,就什麼都是,譬如妖怪。這讓一鬆生怕起來,就不想再和彩雲打交道了。

但是彩雲的話有挑戰性,彩雲說你還是男人嗎?一鬆說我是男人,我怎麼就不是男人我?一鬆這話在防禦,彩雲的話他不能不應,應又不能太當真,而且是男人還要大度,不能讓她看出自己小器,怕見她。

是男人就要敢做敢當。

我怎麼就不敢做敢當,做什麼我就不敢做敢當。

你敢做敢當就要敢掀翻雙奎的船,他不信守承諾你就要掀翻他的船。

這話把一鬆頂死了。這話說到了他心上,這樣他就徹底看不清彩雲到底是什麼了。但因此他看見了自己。他看見自己成了一隻雞,或者說他應該做成一隻雞,雙腳和嘴上要塗上毒藥,只要彩雲的頭(妖怪的樣子)伸過來咬他,他就去啄,用腳去刨。於是他警惕地說,承諾什麼承諾。

他對誰的承諾都不會兌現,他就是一直在放屁,我們要聯合起來,掀翻他的船。

承諾什麼承諾,我的承諾就是有人給我1個億,誰幫我,我就幫誰。

要給你二個億呢?

一鬆被問住了。是啊,爲什麼從來沒有想過2個億,他最佳的操盤金額是5個億,1個億2個億還少了一點點。

你還在猶豫嗎?彩雲的話,忽然之間,有了不容置疑的權威味道。是男人,就不要一顆樹上吊死。彩雲說。趙部長問你決定好沒有?給你2個億,你去殺了雙奎。彩雲說,他對誰都言而無信,絕情無義,連有過的女人也不放過。紅雲就是他殺的,他身上有幾條人命,他早就是個該死的牲畜。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彩雲不再是女人,彩雲成了妖怪。紅頭魔女,眼睛裡鼻子里耳朵裡四處冒血,連牙齒縫裡都是血。但那個夜裡彩雲的話就是星星,就是月亮,照的一鬆心裡亮堂堂的,象一條漆黑深處的死河,冥遠的深處有了鬆動。一道裂縫裂開一片光亮。漆黑的死水先是在煞白的亮光下有了僵硬的折皺,被彩雲狠狠一踩,咔啦一聲裂開來,開始僵硬地流淌了。

再回到趙部長面前,一鬆有了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趙部長一直在整容,現在就在雙奎鼻子底下,在新****的美容部裡,除了一鬆和彩雲,再沒有誰知道他的底細。

他們約定在新****的密室裡見面。雙奎造了大樓,但是他並不清楚大樓的結構。一鬆先到,彩雲還沉浸在剛纔打電話的情緒裡。難道你被他訛詐得還不夠嗎?他窮的時候是窮騙,富的時候是富詐,他就不是人道上的人。把我騙到這裡來,說好成家的,可他說走就走了。我這些年過的是人過的日子嗎?我早就不是人了。你看我還象個女人嗎?我還活着不去死就是要報仇,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他把我扔在這裡那天夜裡我就下了決心。彩雲不光說她自己,還說陸處長的娘。陸處長的娘,她說,他竟然叫人抓了陸處長的娘。他本來答應陸處長,要把陸處長的娘當自己的娘養的,可他竟叫人抓了陸處長的娘,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不也是嗎?彩雲說,他把你騙來給他做事,答應你的錢兌現了嗎?他還騙範軍的股票,綁架毛大……

一鬆打斷了彩雲,他說我不管這些,我來這裡是爲我自己。我一身本事,誰幫我,我跟誰幹。

好,我喜歡你這樣乾脆。趙部長如從天降,站在了他面前,趙部長說,我幫你。你跟我幹,把西林科技給我奪回來。

一鬆做了個輕鬆的手勢,說,這個完全沒問題。他說着,連一點思考的時間也不要。他說現在就是機會,範軍的事就是個機會。我可以用連環計,把他的西林科技籌碼全逼出來交給你。

好,爽快。我們的合同正式生效。但事成之後給你的不是一個億,而是兩個億了。趙部長手一撩衣襟,又是一張支票。一鬆朝窗外看看,外面陰雲陣陣,眼前的一慕何其熟悉。一切又回到了黃梅天。再給我三千萬嗎?一鬆問道。

對,再給你三千萬。

我不要你的錢,一鬆忽然斬釘截鐵地說道,惹得彩雲尖叫起來,你反悔我殺落你。一鬆看都沒看她一眼,對趙部長說,算我借你的錢,但不能事後,我馬上要。

趙部長沒有遲疑,一點忽閃也不有。那好,他說,我先用兩個億註冊一個公司交給你操作。你就用這個公司把西林科技奪過來吧。

操作這盤子,兩個億太少。

所以我準備了伍個億盤子。另外流動資金要多少有多少,隨要隨到。都有我負責。

那股權方面呢?

趙部長看了彩雲一眼,伸出一隻手說,這樣,我們三個人,我50%,你們兩個各25%。我用錢,你們出力。一鬆愣在那裡了,他不是因爲天上掉餡餅砸了他,而是看見趙部長伸出的手上,全是火燒之後留下的疤痕。

你要是滿意,那就抓緊落實一下這事的方案吧。

一鬆沉吟片刻,他說方案我會好好設計的,一則要從雙奎手上奪下股權,二則不能打草驚蛇。快刀斬亂麻,一舉套死雙奎。一旦讓他警覺到有人動他上市公司的腦筋,那會後患無窮。

你不會給雙奎通風報信吧,彩雲剛說了這話,趙部長朗聲說道,我還是那句話,要是雙奎給你一半錢,我們這筆生意就算作廢。給你那些錢也不要退給我了,就算我賭錢輸給了他。說到這裡,趙部長看了彩雲一眼說,彩雲是女人,你理解她,她被耽誤得太久了。

我也是,我也被耽誤得太久了。

……

滆湖邊上,一鬆掐滅了菸頭站起身來。一圈菸屁股裡,他已作出最後決定。回來的路上,一鬆眼前一直晃動着彩雲的鐲頭,心頭掠起的水波,不由一陣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