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偉出生那一年,亞東6歲。對辛店來說,6是個犯衝的數字。但似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這一點。亞偉的來臨,成了件耀眼的禮物,給了他父母意想不到的驚喜。

亞偉出生前,他父母已經領養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叫亞東。在領養亞東前,亞偉父母一致認爲他們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他們一直在努力,爲此付出的代價艱辛無比,常人無法想象。他們後來還一度涉足現代科技,嘗試過試管嬰兒。他們在每個禮拜的週末去上海,花錢又傷身體。這件事堅持到一年又兩個半月的時候,林嵐打起了退堂鼓。她不忍心再讓崔曉明受折磨了。她含着眼淚說,我們認了。可崔曉明說,一件事要有始有終。崔曉明是笑着說這話的,因而這話在林嵐聽來格外心酸。她知道崔曉明的酸處。崔曉明要沒有一個兒子的話,那樣的酸楚絕不只屬於崔曉明一個人,她比他難受十倍。但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註定了那些日子,他們要承載着這段苦痛和磨難,熬到亞偉降生這一天。

主觀努力往往是和客觀結果有反差的。想的時候無法得到,放棄了卻有了收穫。但即便在沒有任何收穫的最黑暗時期,亞偉的父母也是欣慰和心安理得的。在領養亞東之前,林嵐常常會因爲沮喪而自責,每當這時候,崔曉明就會安慰她說,好人有好報。他們看上去就是這樣。他們盡到努力,該做的都做了。他們不抱怨,也沒什麼可抱怨了。他們始終堅守在一起,他們的愛就像一罐窖藏多年的原裝蜂蜜。他們愛得太深了,就像老鼠愛大米。這是林嵐說的。她遇到崔曉明,之後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原來的家庭,和崔曉明在一起了。爲了紀念這樣的愛情,他們在生養努力無果後,領養了亞東。

他們把生養的努力轉移到亞東身上之後,亞東便立即沉沒在了他們愛的蜂蜜裡。那樣的甜蜜,相信任何人都無法用任何語言來描繪。林嵐沒奶水,他們給亞東吃最好的奶粉。等到亞東16個月了,要斷奶了,一天林嵐的朋友說沒有母乳的孩子會生軟骨病,走路瘸腿。林嵐一急,去中醫那裡討藥方,拼命喝催奶的湯藥。她還買了各種各樣的吸奶器,套在**上每天工作不止。所有努力無望後,無奈之下從老家請來了乳孃。林嵐是那種爽而豁之的人。凡事要麼不做,做就必定要求成局。亞東補奶,一補十個月,林嵐心裡踏實了。她說要補就要補足。所以亞東喝奶一直喝到了三歲。三歲後的日子,亞東更甜蜜了。他的優越感,常常體現在他給他的小夥伴們派送玩具上。玲琅滿目的玩具,讓他的小夥伴們驚呆了。要什麼有什麼。送了,媽媽會再買,這是他的口頭禪。泡在蜂蜜裡的亞東一度不知深淺了。可當他來到了他六歲那一年,他沒料到他的好日子會戛然而止。

已經放棄了生育想法的林嵐和崔曉明夫婦發現,亞偉要到這個世界上來了。

亞偉的預產期降臨在黃梅天。這樣的日子讓產婦林嵐有些沮喪。搬進產房那天,林嵐驚異地聽到了一首曲子。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只要仔細聆聽,都能發現那首曲子如影隨形,不定時地飄蕩過來,在梅雨裡時隱時現,黴菌般佈滿她四周。這首特別的曲子,既像送別,又像在不甘和執拗裡生長着某種不肯散去的期盼。這個曲子在抓撓她,讓她不安起來。

林嵐躺在牀上,擡頭看着天空。黃梅天天上,分辨不出連綿盤桓的是烏雲還是白雲,像一塊附了魔咒的鏡子,影影綽綽,讓人總能看見自己臉上一副憔悴或者張皇失措的樣子。有風過耳,曲子明晰的時候,能聽出是那首叫《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曲子。調子委婉哀幽,在細雨裡時高時低。有時以爲結束了,卻又頑強地響起來。開始的時候,林嵐以爲是醫院附近死了人。音樂一響起來,她腦海裡便有些聯想。聯想雲片一樣飄過一段時間後,那隻灰蛾子便頑強地在記憶裡站起來,不再肯離去。灰蛾子寧靜地歇在外婆臉上,外婆臉上罩着白布,長明燈明暗相間裡,能看見灰蛾子那雙微笑的褐色眼睛,這就是外婆在林嵐記憶裡的印象。死人的場景,就這樣不時地讓她涌起某種感傷的情緒,讓她心酸落淚。她等了三天,可是音樂還是不斷地響起來。毫無規律,時長時短,斷章取義,沒有開頭結尾。主旋律時斷時續沒完沒了,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有時候其實已經結束很久,卻還叼着人心不放,好像馬上又會再響起來。林嵐希望這是個幻覺。她說,要不然的話,我就是個死人。

林嵐的外婆是個巫婆,很多年前因爲永嘉擡會,非法集資被槍斃了。擡會能讓會員受益,甚至致富。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早期會員的受益,導致了後來會員的虧空。在資金循環裡,必須不斷有資金填“窟窿”,纔不至於局面最後失控。那一年銀根收緊。外婆的資金鍊斷了。當年林嵐還小。當地人說外婆的遺體送到火葬場,三天三夜沒有燒掉。出殯的時候,還不小心着了地。在當地,死於非命的人如果屍體着地,那必定會有人在接下來六天內死去。那是外婆有冤,不肯離去,要找人來代替她。於是趕緊找做法事的來化解。做法事的嘆口氣,說要解除這個詛咒的唯一辦法,就是要僱了六個人,在晚上8點後擡出一副紙棺材,到附近路上去轉。六六三十六天裡,只要撞見陌生人,擡棺材的六個人裡就要有一人出來問話,如陌生人迴應,六個人立即要唱諾,丟下棺材,一鬨而散。這樣現場上留下陌生人,便成了替死鬼。陌生人會在六日內死去,那副棺材就是留給他的。

林嵐開始陣痛的時候,已經清晰地還原了外婆的傳說,外婆原本在屍佈下捉摸不定的臉此刻也生動起來。外婆在笑,一雙眼睛像灰蛾子一樣清澈透明。音樂聲響起。林嵐明白過來,那是外婆在唱給她聽。她不勝其痛地大叫起來,這時候注意到了牀頭櫃上,正停歇着碩大的灰蛾子。

亞偉出生時胎位不正,成了難產。難產大出血,差一點要了林嵐的命。林嵐疲憊不堪,身上的森冷一陣勝似一陣。遠端,那些汩汩的血流盡頭,密密麻麻歇滿了灰蛾子,它們寧靜地吸允着鮮血,眼睛和嘴角佈滿不動聲色的微笑。她在陣痛和叫喊的間隔裡看見了外婆的眼睛,亞偉神奇的到來,難道是外婆在顯靈嗎?

亞偉的降臨,忽然就把亞東從父母的蜜罐裡拎了出來。亞偉出生後,父母的蜜罐就不再是亞東一個人獨享了。非但不再獨享,而且亞東幾乎還被排斥到蜜罐外頭。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有什麼玩具可送給小夥伴了,漸漸地,“媽媽再買”的口頭禪漸漸被不滿和歇斯底里的哭喊所代替。而最後,亞東學會的是沉默。

享受蜜罐的人首先是亞偉。亞偉的降臨打開了崔曉明和林嵐的記憶之閘,他們真摯濃烈的情感得到了釋放。他們迫不及待地把亞偉放進了他們的蜜罐。崔曉明林嵐可能覺得,六年前亞偉就該享受蜜罐了。亞偉的遲到,讓他們欣喜之餘有了愧疚的感受。這樣的愧疚對亞東來說是不利的。但不幸的是,這樣的愧疚非但沒有到此爲止,反而還有了蔓延。

第四年,山裡的外婆死了,林嵐奔喪回來後,帶回了亞欣。亞欣是林嵐和前夫的孩子,林嵐和崔曉明結婚後,亞欣就被送到了外婆家。當時的情況是,崔曉明沒結過婚,也沒有過孩子,無法生育的嫌疑事實上就落在了他頭上。爲了減輕崔曉明的壓力,林嵐做出了送走亞欣,領養亞東的決定。在亞偉出生前的日子裡,他們視亞東如同己出,幾乎已經忘記了亞欣。

亞東勉強退了一步,剛剛適應了有了亞偉的生活。可是亞欣的出現,再次把亞東猛推了一把。亞欣比亞東大兩歲,但個頭還沒亞東高。爲了讓亞欣適應城裡的學習進度,林嵐讓他留了級,並和亞東同班。她這樣做的初衷,顯然是爲了便於亞東照顧他。但事實適得其反。亞欣瘦得出奇,但看不出瘦在哪裡。他瘦得怪形怪狀。要仔細看,纔看出他瘦是瘦在了他的頸根兒上。那顆大腦袋,就像放在了一根細細的銅絲上,前後左右,放在哪兒都是一副耷拉相。他眼睛不好,也許在鄉下營養不良,加上不重視,從不注意保護,等到給他配戴近視眼鏡時,竟然左眼已經八百,右眼一千度以上了。

林嵐心疼了。畢竟是她的親生骨肉呢,在外面吃了這麼多年苦,林嵐難免有些內疚,於是下決心,要加倍補償亞欣了。而崔曉明呢?此刻完全沉醉在了得到亞偉的巨大歡愉中,歡欣不已。一個密罐,本來就浸泡亞東一個人,現在就這樣拆開來,名義上是一分爲三,但其實,亞東苦不堪言了。一前一後,一進一出,亞東就覺得自己被冷落了。這樣的冷落,魚刺一樣卡了亞東的嗓子。卡得突然,卡得堅決,一下子噎着他了。

林嵐喜歡吃水果,她這一愛好深深影響了亞東。在亞偉沒降生前,林嵐經常買水果回來,尤其是火龍果。隔幾天,亞東就會要了吃。可孩子多了之後,林嵐忙了許多,加上各種開銷大了,吃水果的機會大大減小。亞東要過幾回,林嵐都沒答應。有一次林嵐發了獎金,便買了兩個火龍果回家。當時亞東不在家,亞欣說亞東今天做值日生。林嵐把火龍果分了。正當大家津津有味,快吃完的時候,亞東回來了。他沒有看大家吃的東西,他朝地上看了一下,然後就直接上了閣樓,連晚飯也沒下來吃。其實他一推開門,就聞到了他鐘愛的味道。那樣的味道已經滲透在他骨髓裡了。林嵐有些歉意,但跟着,她馬上又犯下了另一個錯誤。她連嘴和手都沒擦,就上去安慰亞東了。她說,你吃得比你哥哥、弟弟多得多了。下次媽買了一定給你留一份。林嵐這話在亞東聽來,就是不情願的意思,那是在說亞東以前吃得太多了。

夏天吃甘蔗了,也不能由得亞東挑了。林嵐把中間又甜又嫩的段落給亞偉,把最甜的根段給亞欣,亞東得到的是味淡如水的梢梢頭。亞東把分給他的甘蔗扔進了學校的廁所。還不解氣,吐了兩口,又撿了塊磚,狠狠地砸了。一不小心,濺出一串糞水。臉和鼻子上都沾了,又是一通嚎叫,跳起來還想砸,終顧慮糞水濺起,忍了動作,卻就此存下了心結。

那時候家裡的住房不寬裕,是崔曉明結婚時單位裡分的。生亞偉的時候,正逢國家商品房改制,分房無望,而崔曉明準備購買一座大房子的錢還沒籌齊。亞東原來的牀讓給了亞偉。林嵐摸着亞東的頭說,亞東乖,你一定還記得孔融讓梨的故事。亞東點點頭。林嵐說,好,弟弟小,哥哥要謙讓弟弟。等大房子來了媽給你最好的房間。林嵐的話很溫馨,於是亞東帶着憧憬,住上了閣樓。閣樓是家裡堆放雜物的地方,崔曉明和林嵐單位分的柴火就堆在那裡。其實說是柴火,實際都是上好的木料。那些木料,是崔曉明和林嵐單位裡外貿渠道過來的包裝箱。那些包裝箱必須是上好的木頭,才能遠涉重洋,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單位效益好,這些好木頭被當成福利,分給了員工。崔曉明和林嵐一次次地儲備着這些木料,期待有一天,可以用它們來裝修新房。

每天吃過晚飯,林嵐把亞東打發上閣樓,然後就開心地和亞偉玩。她給亞偉講故事,給他能讓他高興的一切。亞偉擁有亞東的玩具、亞東的書、亞東的奶和點心等等。這些原來都是亞東獨享的。現在卻不是了。亞東在賭氣,但他不寂寞。他很快找到了一窩老鼠,他和老鼠玩。那些木料放得時間太長了,老鼠在裡面做了窩。大的老鼠四處爲家,但呱呱落地的小老鼠只能呆在窩裡。亞東開始和那些小老鼠說話。他學林嵐說話,林嵐說什麼,他就說什麼。亞偉笑的時候,他就讓那些小老鼠跟着笑。小老鼠不會笑,他就給它們餵奶,發糖,要還沒效果,他一急就掐它們,把它們弄出聲來。他的意思是要它們學亞偉笑。亞偉笑,小老鼠就必須有聲音。不能停。有一次,亞偉笑着笑着突然停了,那些嘰嘰嘰響做一團的老鼠聲音就沒來得及剎車,終於驚動了林嵐。

這樣的聲音其實已經有好多次引起林嵐的懷疑了。她懷疑的時候,就擡頭看樓板,把臉上的笑收斂許多。那天正好降溫,林嵐本來要給亞東加被子,於是她就帶了被子上樓了。閣樓上,林嵐看着亞東驚呆了。亞東身上套着林嵐做飯時用的圍單,桌上除了亞偉的奶瓶,還放着好幾個盤子。盤子裡是各色各樣的水果和點心。亞東盤腿坐着,腿上是一個紙盒,裡面是四、五隻小老鼠。他手上還抓一隻,掐着它,一邊給它灌奶,嘴裡一邊說,你笑,你也笑。那次林嵐動手了。最後激怒她的是一張照片。那是張全家福。全家福上,亞偉夾在崔曉明林嵐中間,笑得樂開了懷。亞東沒有參加那次照相,現在他把那張照片放在了老鼠的紙盒裡。而平時上學時,這張照片就會放進老鼠窩。現在在林嵐面前,全家福已經浸透了鼠窩裡燻人的臭味,林嵐一下就火了。她當着亞東的面踩死了那些老鼠,然後狠狠地教訓了亞東。她把亞東打到在地,最後一屁股坐在了他頭上。在這過程中,崔曉明一直在勸,但林嵐不讓。林嵐說,他心太毒,在詛咒自己的兄弟。崔曉明知道林嵐的脾氣,崔曉明對亞東說,你討饒,你對媽說對不起。你一討饒,媽就停手了。但亞東一聲不吭,任憑懲罰升級,始終不討饒。那天,後來崔曉明陪着亞東睡在閣樓上。崔曉明對亞東說,你媽就是那個脾氣,她是爲家好,也爲你好。崔曉明披着棉襖,在牀頭給亞東剝大慄吃。亞東不吃,崔曉明就摸他的頭,崔曉明說你這脾氣,爸擔心你長大後要吃大虧。

亞欣來到城裡後,爲了照顧他,林嵐起先在房間裡給他鋪了張牀。但是不便和難堪的事不久就發生了。崔曉明和林嵐好不容易等到了夜深人靜,可一有動靜就驚醒了亞欣。他戴好近視眼鏡,瞅準角度,撲上去就把崔曉明掀倒。又有幾次,林嵐在上面了。他沒掀林嵐,就半挺着身子,倚在牀上,黑暗裡不聲不響地看着她。林嵐剋制地完了事,剛要舒口氣抹抹額上的汗,一轉身就看見亞欣暗中發光的眼睛,頓時嚇得尖叫起來。

這樣的事情是無法持續下去的。崔曉明在亞東的牀邊加了塊板,亞東的牀就變寬了。亞欣正式搬上去的時候,崔曉明給亞東買了一斤最好的野山栗子。亞東自從那次受罰後,就迷上了崔曉明給他的野山栗子。牀加寬後,栗子還是熱哄哄的。崔曉明說這是爸專門爲你買的,他們都沒有。你做功課的時候吃。亞東點點頭。這樣亞欣就睡上了亞東的牀。過了一陣,亞東說他無法和亞欣睡了。亞欣天天半夜在牀上遺尿,有時候還弄到他身上,害他到了學校被同學恥笑。亞東用了恥笑這個詞,那是他剛剛從課本上契科夫的小說裡學來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是他眼睛睜得最大的時候。他擡起眼,靜靜地看着遠處,嘴一動不動地說着,很動人。但回過頭再想想,他的話聽上去,明顯是他放大了這件事在學校裡的效果。弄得崔曉明和林嵐無所適從。亞東堅決要求與亞欣分開睡。他主動睡地鋪,靠着那堆木料。他和亞欣同班,亞欣走過時他就摁住鼻子。不久,整個班的同學就都對亞欣摁鼻子了。不光摁鼻子,還有理由,亞東對大家說,亞欣身上有老鼠味。這家事情直到亞偉工作後,亞東纔在一次酒後告訴亞偉的。當時,亞東一到晚上就把小老鼠放進亞欣的被窩,等亞欣遺尿後再把那些老鼠放回老鼠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