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和亞東明確了戀愛關係。他們當時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銀行。銀行是秋秋的生命,一開始亞東並不知道這一點。對亞東來說,銀行本來離他很遙遠,但他和秋秋說的次數多了,收購銀行便成了件正兒八經的事。有時候亞東覺得這件事有些莫名其妙。仔細想想,他一開始信口開河,本來就以爲只是個玩笑,是個接近秋秋的話頭,後來秋秋也沒有逼他,可怎麼就會步步緊逼,最後弄假成真了呢?那是個秋後的雨夜,亞東和秋秋吃完晚飯,來到辦公室。亞東的辦公室是個套間,很寬敞。他們是在突然之間失去話題的。外面的雨有些嘈雜,看上去秋秋有些累,甚至不怎麼耐煩了。亞東試圖讓她去內間休息,但秋秋謝絕了。於是他們面對面,變得更加無話可說了。亞東沉吟了一下,接着便把話題轉向了銀行。亞東很嚴肅,他拉着秋秋的手,亞東說下個月他就要着手收購大班島的銀行了。一個月,他說一個月之後,他就會組織一個10個人的團隊,正式開始收購了。秋秋,說到這裡他語氣莊重,喊了一聲秋秋。這時候他發現秋秋有了精神,臉上現出粉紅色的光澤。秋秋點點頭。秋秋並不逼他,只是充滿期待地看着他,眼睛裡亮出幾束晶亮的禮花。亞東決定說下去了,他發現自己無法停下來。他說,秋秋,你辭掉工作,一起來參加收購銀行吧。秋秋有些驚異。但秋秋驚異的眼神比剛纔的禮花更璀璨了,火花都濺上了亞東的臉,有溫度了。亞東本來是個凡事都要好好想一想的人,但是溫度頓時給了亞東莫大的鼓舞。現在他來不及想了,顧不上了。於是話就脫口而出。他說,秋秋,銀行收購下來之後,你就是行長。秋秋顯然嚇了一下。這以前,她嚮往的行長可一直是男人呢。

那天夜裡,秋秋委身於亞東時的柔情萬種,讓見過大世面的亞東也不得不爲之着迷、動心。亞東說,秋秋我要爲你去死。秋秋說你瞎說,你是我的行長。亞東說銀行是爲你買的,你纔是行長。

秋秋很不高興。她說我可不能沒有行長。沒有行長我就沒有幸福。秋秋說得楚楚動人,亞東深深地點頭。亞東妥協了。亞東說,那我是副的,你是正的。秋秋還是不開心。好像還不開心得很。亞東又說,要不我先當正的,你副的?秋秋抿嘴一笑,一把抱住亞東。亞東怕撓癢癢,被秋秋一惹,他就笑。笑得縮頭縮腦的樣子。可他咯吱咯吱沒樂幾下,就笑得腰痠起來了。他從來沒這樣腰痠過,酸得他都快上氣接不上下氣了。太酸了,酸得他人最後萎縮成一團,像一隻凍壞的小羊羔。

收購一波三折。

亞東本來以爲不用花多少錢,就可以象徵性地買一個島上的小銀行,取悅一番秋秋,事情就過去了。他從沒想到秋秋會這麼認真,而且非但認真,還把他說的每句話誇大,誇大到他難以想象的程度。其實事情一上來就露出了不好的徵兆。收購一開始就遇到了麻煩。大班島沒有獨立的銀行。島上的銀行都是些大銀行的分支機構。亞東買不起。可這時候他發現,事情並已經沒有了退路。因爲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讓秋秋當了行長。

機會在隨後就出現了。按照亞東後來對秋秋的說法,天賜良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銀行。金融危機發生後,美國有一家叫大西洋的銀行待價而沽,要出售了。於是亞東硬硬頭皮,指揮他的收購團隊轉向,開始與大洲銀行接觸。但隨後又遇到了障礙。按照美國法律,對美國銀行的收購有投資主體的限制。一箇中國企業要直接收購美國金融機構是不允許的。

亞東以爲自己要下血本了。

在下大血本前,亞東猶豫過。但他只猶豫了一個晚上,便開始了行動。秋秋在那天晚上說了,太麻煩就算了,不要銀行了。秋秋的話很纏綿,絲毫沒有逼他。但這話就說得他沒勁了。沒勁得很。秋秋不開心了。秋秋不開心他沒勁,要沒有了秋秋他會更沒勁。沒有勁的事實讓亞東恐慌起來。恐慌在蔓延。他見過很多女人,但從來沒有人像秋秋這樣讓他恐慌。亞東行動了。他先在大班島投資註冊了亞東國際金融控股集團。過三個月,亞東控股集團又在美國設立美國新匯豐聯邦財團,註冊資金一億美元。

這一億美元,弄出動靜了。收購銀行從一種說法走向了現實,就不是玩票,就不再是他和秋秋兩個人的遊戲了。亞東忽然發現,身邊所有的人非但關心這件事,而且關注程度遠遠超出了他想象。而最讓他感到意外的人就是俞申。

俞申是政協的秘書長。在亞東印象裡,俞申還是個健忘的人。他來辛店幾年,曾多次找機會想拜見俞申。商而優則仕,這是人之常情。而且亞東想當政協委員,主要動機是因爲對辛店人民有感情,要爲辛店的公益事業做點貢獻。但是俞申一直避而不見。可是收購銀行以來,俞申主動出現在亞東周圍,而且他顯然忘記了以往對亞東的避而不見。在新年各界聯席座談會上,俞申說,亞東了不起。亞東收購了一家美國銀行。這是我們民間金融突圍的標誌,是全體民營企業家的榜樣。

亞東這是第一次被邀請到政協參加活動。他從前那麼努力,那麼優秀,卻從沒得到過這樣的待遇。他也從沒想到,他酒後一句取悅女人的玩笑話,一個還沒有邊際的銀行收購,竟會招來俞申公開的稱讚。真是無心栽柳柳成蔭。事情有些突然,亞東想說出真相,他還想說收購沒有正式完成。可他沒有機會。他的話被熱烈的掌聲蓋住了。掌聲已經不需要他再說什麼了。彷彿他做什麼,說什麼已經不再重要。亞東忽然有點着急起來。其實早在這以前,他的收購團隊就在洽談中發現,他們收購的企業其實只是一家信託公司,並沒有**許可的銀行牌照。也就是說,他們要收購的並不是一家銀行。而且在現有形勢下,這樣的收購也並不要什麼資金。這家經營不理想的企業,零資產就可以實現轉讓。對方只要亞東付一塊錢,來表示亞東願意承擔這家企業的債權債務。

事情終點回到起點,變成了一個圓圈。要麼到此爲止,要麼將錯就錯,不花錢買下一個假銀行。這是亞東沒有料到的。他本來以爲買銀行要下血本,但現在只要一塊錢。一塊錢不但滿足了秋秋,還讓他正在成爲紅人。至於他買了什麼已經不重要,所有人都認爲他買了銀行。事情也許應該到此爲止,他不甘心,他不能爲女人平白無故地背一個騙人的包袱。但問題是,現在他即便說出真相,也爲時已晚,已經沒有人會相信他說的真相。他感到自己像那個說出皇帝新裝的孩子,反會遭人恥笑。這樣的選擇在考驗亞東,他遲遲無法做出決定。他開始想辦法。他要解決這個問題。可話又該怎麼說呢?

一開始亞東這樣想,秋秋讓他買銀行,那是因爲她羨慕吳敏黎,想和吳敏黎一樣在銀行裡工作。亞東是個有辦法的人。爲此他經過努力,很快疏通關係,在一家信用社存進鉅款,並且讓信用社相信,他還會有更多的錢存進來。但前提就是要讓秋秋進信用社工作。一切就緒後,他對秋秋說,你去國外銀行聽不懂話,還是在信用社好。秋秋說我已經是行長了。亞東重申,可你在國外銀行聽不懂話怎麼工作呢?

秋秋說,我當行長又不是爲工作呀。

秋秋對銀行的信念堅如磐石,這大出亞東意料。非但如此,秋秋還開始了大張旗鼓的宣傳。她不懂銀行,但是一億美金她知道。後來所有人回憶起這個細節時,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起秋秋在提到一個億美金時的細節。她會坐下來,很悠閒地拿出紙和筆,篤定地在“1”字後面畫出一連串“0”。寫得多了,也有吃不準的時候,把寫下的“0”字點過兩遍才說道,八個零,一個億是八個零。那時候秋秋已經開始抽菸,她寫完了,就把那張紙頭往前推推,點了煙,連着吐八個菸圈。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微微仰起頭,嘴在煙霧裡蠕動着,就像一條飢餓的魚。

秋秋有那麼多銀行裡的朋友,他們已經在行長行長地叫她了。她早就被叫習慣了。她們先開始在她面前叫,後來叫到了梅娘面前。等叫到了梅娘面前,事情就已經剎不住車了。

秋秋決定正式把這件事告訴梅娘。

我找到了一個人,秋秋對梅娘說道。梅孃的身體在那個時候出了一些問題,她中風後面癱,面孔上的肌肉萎縮後,面部神情變得十分專注。她的一雙眼睛奇怪地凸起,現出了一個長圓,一個扁圓的泡泡樣子。梅娘兩條手臂微微外翻,右手僵直,左手能夠舉起,但五根指頭次第蜷曲,尖瘦而猙獰。是時候了。秋秋嘆了口氣,她怕再不說,梅娘會把遺憾帶走。

好啊,銀行裡的人。梅娘說不出連貫的話了。梅娘說話,就是幾個斷音。但秋秋心有靈犀。只要梅娘嘴動,秋秋就能聽懂。秋秋的肚子裡有一張嘴,那嘴在模仿梅娘說話,連說話的聲音也和梅娘一模一樣。這樣大多數時候,秋秋跟梅娘說話,等於自問自答。

梅娘說完,秋秋好像有點害羞。是個行長,秋秋這話聲音飄忽了,那是想得到表揚的聲音。秋秋說着,擡頭看見了梅娘滿臉微笑。梅娘微笑的時候,滿臉畫滿着長長短短的圈圈。梅娘舉着左手,努力在伸直食指。秋秋過去幫她,雙手撐直梅孃的食指,把嘴附在梅娘耳邊說,是一個億,沒錯。這話,就自己在表揚自己了。

梅娘咔了一聲,臉色都變了。還不等秋秋弄清楚梅孃的意思,梅娘已經硿硿硿猛咳起來。咳嗽猛而激烈,密不透風。咳嗽竟一發不可收拾,到傍晚送進了醫院。

秋秋本來的意思,是把這件事挑明,然後就嫁給亞東。一切已經水到渠成。非常圓滿。可梅娘再次被送進醫院後,秋秋就一直沒敢再提起這件事。隨着時間推移,儘管結婚的事沒有着落,但收購銀行的事已經發揚光大,變得婦孺皆知,上上下下都來關心這件事了。作爲聯繫民營企業最緊密的政協,俞申首先向亞東伸出了橄欖枝。

上次聯席活動結束後,亞東還是決定把真實情況向俞申說明一下。他等在門口,俞申出來了,他上前說,秘書長,這個銀行的事呢是這樣……

俞申啊了一聲。這啊有些出乎意料。俞申在一對一的時候,忽然就少了會議上的熱情,這個啊依然有些傲慢和官腔。你帶了個好頭啊。他又啊了一下。

亞東一愣,帶頭?帶什麼帶頭?

俞申說,現在大環境不好,中小企業資金鍊吃緊,到處是跑路和民間借貸危機,高利貸盛行,你的作爲,爲廣大民營企業殺出了一條血路,爲中小企業融資找到了方向啊。

亞東急忙擺手,我沒有……

俞申笑了,笑很有溫度。他說,不要謙虛啦,我說你了不起,那可不是我俞申說的,是省裡主要領導說的。一過年,我們就要吸收你當政協委員啦。好好幹吧呵呵。

亞東把這消息告訴秋秋,他有些疑惑,把自己腮幫上的那根獨須緊緊卷在手指上。他似問非問,消息怎麼會走得這麼快呢?秋秋輕輕哼了一下,手上拍出一張海報。我印了2000張,都貼在銀行門口,當然就全知道了。各色各樣的銀行,連省城的銀行也貼了。

亞東大驚失色,你這樣貼還會有誰不知道呢?

知道纔好。知道了你這不就做上政協委員了?這不是你一直想的?

亞東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可是,收購,他說,收購還沒有結束。

我還要宣傳。秋秋沒注意亞東的表情,她顧自說道,小時候娘告訴我,只要當行長,好事就會一樁連一樁。知道的人越多,好事越多。

那些日子,成了秋秋的黃金歲月。週末的《辛店商報》頭版刊出一則廣告。其內容是,亞東集團、英屬大班島亞東國際金融控股集團高薪招聘啓事。啓事稱,該集團在美國收購銀行後,擬招聘高級翻譯、銀行高級經理、副行長等職務。輿論大譁。由於聯繫電話是秋秋的,秋秋捲入了電話熱潮。各色各樣的人來找她,把自己的子女、親戚推薦過來,要去美國銀行工作。有一天,秋秋接到一個電話,是大鵬的媽打來的。大棚的媽是梅孃的親戚。秋秋趕緊把電話拿進醫院,放在了梅娘耳朵旁。梅娘面孔上頓時表情豐富起來,梅娘說不出話,兩個眼睛,一會兒左眼長圓右眼扁圓,一會兒左眼扁圓右眼長圓。梅娘有話要說,但就是說不出來。秋秋肚子裡的嘴在模仿梅孃的嘴型,她發現梅娘在說吳敏黎。梅娘念吳敏黎做什麼呢?到了晚上,秋秋關機了。她想今後要是把這些電話都接到醫院去,讓梅娘看見和聽見。娘是神仙,秋秋說着,她沉浸在幸福當中,不忘飲水思源。要不是梅娘在她12歲那年受傷的時候啓發了她,現在找到了銀行行長,那她可能早就隨便嫁了個有錢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會有今天這般的榮譽和快樂呢?

每一種想法都有連貫性。行長的念頭還讓她想起了小崔,小崔讓她不想睡覺了。那天銀行的朋友告訴她,小崔出事了。她心裡暗吃一驚,想當初要真賭小崔而不是選了亞東的話,那一進一出,裡外裡是什麼概念?

小崔經濟上出了問題。他把錢貸出去,人家要100萬,他貸出去200萬。然後他找人家,把多出來的錢轉出來,轉借給高利貸公司,他從中吃利差。結果高利貸出問題,小崔受到牽連。小崔不缺錢,原因在女朋友阿蓮身上。阿蓮的爺叔做高利貸生意。高利貸這事,怎麼想怎麼就像一張橡皮膏藥,誰沾上,就是扯不掉的麻煩。秋秋很感觸。回憶往事,讓人唏噓不已。她有話要說。她說,當時亞東要是選的阿蓮而不是我呢?她想這話她要說給吳敏黎聽,除了吳敏黎,秋秋覺得其他人根本就聽不懂。

可她又怎麼去說給吳敏黎聽呢?她要走到吳敏黎跟前去說,但還沒到時候。既然現在沒人聽,秋秋就決定說給自己聽。她說着聽着,在黑暗裡還笑了。但滋味就是不一樣。她還不想睡,這時候白天裡梅娘唸叨吳敏黎的情景浮現出來。小時候,梅娘就待吳敏黎好,吳敏黎一直記在心上。在秋秋挑選行長,去“海南”出差的日子裡,在梅娘跟前,盡心服侍梅孃的就只有吳敏黎。現在好日子到來了,難道梅娘是要報答吳敏黎,還吳敏黎的情,而要秋秋把吳敏黎派到美國去當行長嗎?這個念頭很突然,卻十分清晰,在秋秋睡前思想裡閃過,帶給了秋秋一絲不快。

在這些日子衆多的來電裡,秋秋知道有小崔的電話。小崔的電話讓秋秋最有感觸。小崔的電話接通後遲遲不說話。秋秋認得出小崔的號頭,即便小崔用的號頭並不是常用的那個,秋秋也能知道。小崔不說話。小崔能對她說什麼呢?小崔說我要到美國去當行長嗎?小崔說不出,但意思在那裡,小崔一把電話打過來,她就知道了。小崔找過她,可吳敏黎爲什麼就一直沒來找她呢?是吳敏黎比小崔有骨氣嗎?爲了亞東那樣一點點不愉快,就能把她們幾十年的交情抹掉了?

這樣的交情決不是她們之間的交情。她相信吳敏黎一定會來找她。要是吳敏黎來找她,她想她真就把行長給吳敏黎去當。她自己不要當,她知道自己也無法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