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亞東加入了李健的公司。這已經很自然,水到渠成。李健還專門做了個歡迎儀式。林嵐知道後很恐慌。她對亞偉說,李健是擡會,做的是高利貸生意。你叫亞東不要破罐子破摔。林嵐和亞東的關係好了很多,但林嵐要對亞東說她認爲重要的話,就總要通過亞偉轉來轉去,不肯直接對亞東說。這成了習慣。亞東笑笑,說,你告訴她,我不是破罐子,所以不會破摔,更不會摔破。亞東這話,是有點動氣的,但骨子眼裡,能聽出幾分給林嵐的安慰。亞偉相信亞東,他就是個做大事的人。

亞東正式加入後,李健如虎添翼。重要的是,亞東有非常精深的理論素養,他天生是個金融家。他對所有先進的方向性的領域極其敏感,加上他早年就經歷和間接感受過大大小小的金融事件,通過對民間金融的現實考察和深層次思考,積澱了很務實的操作方法,從而能在實踐上通過不斷努力,迅速把李健的業務帶上高速發展的軌道。一時間,公司的發展既迅猛又健康,公司員工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各項業務發展紅紅火火。到了年底,公司決定,拿出300萬來獎勵員工。搞個春晚,亞東別出心裁,他說,公司搞個自己的春晚,每個得獎的人都要表演節目,增加凝聚力。

那一年春節,亞東帶頭表演了節目。他花了近五個小時化妝,重裝反串花旦,亮開嗓子唱了一曲《貴妃醉酒》。亞東是馬臉,但戴上頭釵鳳冠,描過眼影醉脣,他的扮相頓時有如春風桃李,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他的臺步、唱腔更是不可思議。怎麼也無法想象,他站上舞臺,能夠把女性的陰柔媚惑表達得如此酣暢淋漓,叫人蕩氣迴腸。他在表達他理想中的女性。小珠坐在亞偉身旁,她這樣對亞偉說道。亞偉說那誰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呢?小珠說,母親。她看着他,接着說了那句讓亞偉不能忘懷的話。她說,只有缺失母愛的孩子,才能如此傳神地表達女性骨子裡的這般深情。亞偉在費力地理解小珠的話,小珠又接着說道,亞東一直以爲自己沒有得到過母愛,所以才自己反串女性,用表演來演繹他理解的母愛。

亞東缺失母愛?那亞東又是在一種怎樣的情感下長大的呢?亞偉想着小珠的話,總覺得這話裡有一個***,埋在了亞東生活的某個角落裡。這樣的想法是讓人不安的。有一種擔心就這樣隱隱約約地,在亞偉心間沉澱了下來,讓亞偉總覺得亞東要出什麼事似的。一晃又幾年過去了,亞東和李健的公司發展穩定。有趣的是,唐行長通過林嵐找到了亞東,要求亞東在他們銀行結算、做業務。唐行長請亞東和李健吃飯,林嵐也被邀請了。小馮坐在林嵐身旁,阿姨長阿姨短地叫着,給林嵐夾菜。唐行長說,辛虧當初你沒來我們銀行,不然,社會就會少了一個真正的大金融家。林嵐長臉了。她不知道亞東是怎麼成功的。但這時她說了一句很貼切的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對她刮目相看了。林嵐說,是金子總是要閃光的。唐行長和李健鼓了掌,亞偉很確切地看到,亞東眼睛裡有亮光一閃,然後他起身,去洗手間了。

在亞偉大學畢業那一年,唐行長叫亞偉進他們銀行。最後亞偉拒絕了。亞偉主動對亞東說,他想加入他們公司。亞東說你去聽孃的意見。林嵐一聽,想都沒想就說,你跟着你哥幹。在入職的那天晚上,亞偉問亞東,要是當年你去了唐行長的銀行,你會後悔嗎?亞偉說,我的意思是你去了之後會辭職出來,再做現在的工作嗎?亞東似有所思,看上去並沒有那種因爲得到稱讚而顯出的引以爲自豪的神氣。那時候他已經開始留鬍子了,由於長期熬夜操盤,他的臉色有些發暗。亞偉甚至已經不能記清楚,當時他是怎麼回答自己的了。能記住的,就是他送給自己的一副圍棋。似乎圍棋,那就是他要給亞偉的答案。

那些年,生活似乎向亞東完全敞開了一帆風順的大門,事業順利,家庭和睦,愛情喜獲豐收。小珠還錦上添花,爲他生下了一個大胖兒子。可是生活的趣味性,就在於生活的多變性。多變性一直在影響着趣味性,哪怕多樣的變化其實還一直在生產着多樣的困難,甚至磨難,但那也絲毫不會減弱生活爲此去戰勝困難而充滿的趣味性,並依然可以讓生活因此更加彰顯出趣味的魅力。就在生活要更上一層樓時,所有的快樂都在瞬間海市蜃樓般消失了。這樣的演變夢幻一樣多變,影響了亞東和家族的未來。

亞偉入職的第二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印象裡這是亞東最忙的一年,他不斷出差,有時候一天飛兩三個來回。資金成了最緊要關頭的問題。有一陣,李健人都看不見了。有一天深夜,亞偉值班的時候聽見李健和亞東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李健在厲聲怒罵唐行長,說唐行長不是人。到了第二天,李健又不見了,亞東臉上也看不出任何吵架的痕跡。那年夏天,小珠的肚子大了。林嵐欣喜萬分,忙前忙後,直到小生命呱呱落地,一直是她開心不已的時刻。亞東和小珠並沒有結婚,每次回來,他看着小珠和孩子,都會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神情。林嵐就對亞東說,你忙你的去,孩子不用你管。亞偉奇怪的是小珠。小珠一點也沒有了少女時代富家女的任性和黏人的氣息,也沒有了在他們戀愛時的一往情深。她變了。變得很木。她低着頭笑,笑得很木。她那樣的笑,不知道是對着旅途勞頓的亞東,還是歌唱的孩子,還是樂開了花的林嵐。

亞東忙了好一陣了,但沒有起色,好像更忙了。唐行長有時候也來,但是他來的時候有時候就看不到亞東。他不找李健,找亞東。有一次他找到了亞東,他說你再不出面說句話,好好管一管的話,事情就要豁邊啦。唐行長的聲音已經近乎在祈求亞東,他說,他現在只聽你的話了。亞東說,你滾出去,不要在我面前露出你這副嘴臉。唐行長還在說,亞東說,你去找他,跟我沒關係。我是打工的。唐行長最後要哭了,亞偉聽見他好像在說什麼大不了魚死網破之類的話,耍無賴了。亞東笑笑說,那你就去死吧。亞東的話很薄情,他還在記仇當年,唐行長沒幫上他的忙嗎?不如此,這話不會那麼毒。

事實上,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了。即便亞東和唐行長妥協,這件事也已經不是他們可以說了算的了。稽查隊的行動是有先兆的,先兆就出現在亞東身上。那時候亞東已經不忙了,他很清閒,每天泡壺茶,在陽光下品茶看報紙,不再飛來飛去了。事情就是這樣的,你忙不贏的時候,就不要再去忙了。他說,所有的事情,都是天意。過來的稅務局稽查隊裡,只有一個是稅務局的人,其他都是司法條線上的人。當時雖然有了線索,但情況還不明朗,他們還想控制局勢,減少損失,尤其是不能擴大社會影響,引起更大的矛盾。所以調查案件的人不能暴露身份,用稅務局的概念上門辦事,那是正常範疇內的履職行爲,不會打草驚蛇。但是他們很快失望了。他們在公司裡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或者是財產方面的有效信息。

後來的事實表明,亞東和唐行長談崩後,唐行長就報了案。雖說是唐行長報的案,但那只是一根***,真正的**包,李健在幾年前就埋下了。那根***是這樣的,李健在唐行長那裡辦了最後一筆貸款,說好是一筆高利貸的過橋資金。短期,14天。等那邊還了那邊的貸款,那邊的銀行再貸出來,就可以轉給李健,李健再拿來還給唐行長。這是常規操作。但這一次失常了。過了一個月。李健也沒有還。金融危機的風潮還在擴大,附近的高利貸公司開始紛紛跑路,唐行長感到了害怕。他害怕的不是李健不還錢,而是怕李健出事。他把錢貸給李健,不斷地從李健賬上劃出來轉給高利貸公司,自己再從中漁利。他一直想剎車,但是鉅額利潤讓他心存僥倖,一直無法停下來。最大的缺陷在於,李健的發展讓他一直以爲李健在做正常生意。但是李健一直在做高利貸,而且規模很大,涉及的區域也大,這一點唐行長到很晚才知道。而等他知道的時候,他也已經陷得很深,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他寄希望於李健不出事,他找李健談,他說他會繼續給李健貸款,但是李健要保證不再做高利貸。李健說得很清楚,他說唐行長你把你借我的錢還給我,我就一點事也沒有。唐行長一聽就火了,他說李健你太沒良心了,我借給你六個多億,才借你幾千萬,你說這種話像人嗎?最近資金一緊,永嘉那邊擡會又在出事了。他看不見李健的人,心裡就怕出事。他早就想收李健的錢,但又有軟肋在人家手裡。他知道李健和亞東都在努力,但他不知道那時候李健已下定了最後的決心。李健要破釜沉舟,暗渡陳倉,爲未來留一條後路了。

李健早就判斷好了局勢。他現在知道自己已經重滔覆轍,走上了葉臘梅的老路。努力過後,他決定不掙扎了。他的計劃遭到了亞東的抵制,但是李健去意已決。無論亞東怎麼說,也無法說服他,就更不要說是唐行長之流了。

屋漏偏逢天下雨。亞東飛來飛去,本來還是有把握幫助李健度過資金危機的,但是這時候,偏偏廣東分公司的負責人劉安康打小算盤,在客戶下的單子裡做對衝業務,和客戶對賭,關鍵時刻觸犯法律底線,被客戶發現後鬧將起來,整個公司被查。事情很快蔓延開來,整個經紀業務癱瘓,現金流遭遇凍結。銀行和證監會、金融辦、公安和工商聯合行動,這件事成了一起跨省的金融大案。猶如一條巨鯨黑暗裡被擱上沙灘,緊接着是烈日暴曬。公司被晾着,只剩下了等死一條路。

正式的行動開始了。亞東首當其衝。他們找不到李健,他們找亞東。但是他們很失望。亞東對李健的事幾乎一無所知。直到現在他才知道,李健的胃口很大,他瞞着亞東,高利貸的資金盤子已經搞得很大很大。對此,亞東除了嘆息,說不出什麼來。審查亞東的人問亞東,你認識我嗎?亞東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個自行車案件裡的白癜風。白癜風老了,老得白癜風在他臉上只剩下了個硬幣大的影子,都快看不出了。亞東就想笑,他說他們把你請來,是因爲你原來就認識我吧。白癜風把桌子一拍,厲聲道,我倒要看看,這一次還有誰給你寫條子。

李健自首那天,天氣已經開始回暖了。真正的變暖,其實就在春節那幾天。人們就是被春節的人情干擾了,忽略了氣候的變化,等到正月十五一過,便陡然感到春天的突然了。拉網行動春節前就開始了,等到李健到案,亞東已經整整被關過來一個春節。路過亞東面前的時候,李健點了點頭,笑了。辛苦你了。這是李健最後和亞東說的一句話。這句話不是寒暄,不是帶着歉意的問候。亞東後來明白過來了,他說,他這句話繼往開來,但給了我壓力。

李健很爽快,到案後什麼都認了。李健說了,我招供了,所有無辜的人都要放回去。他說,我罪該萬死,沒有從葉臘梅案件裡吸取教訓,我害了所有人。當時就簽字畫押,把專案組一直在尋找的賬冊全部繳了出來。亞東和其他人放出來,換了唐行長被抓了進去。到了晚上,李健提出上廁所,白癜風給他上了械具後,跟在他身後。時值半夜,白癜風正是半睡眠狀態,更料不到會有那麼慘烈的事情在他眼前發生。一切就在最平常的狀態下發生了變化,直到事情過去了半天,白癜風都愣在那裡,忘記了報警。李健直接跨過了欄杆,樓不高,他跳下去的時候,有個躍身的動作,最後用腦袋落地,那是他決意要去死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