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等到斷指的消息最後傳來,一鬆想彩雲一定是忘記了雙奎是個凡事一定要有個結果的人。雙奎不會讓一件事情放任自流,過去就過去了。尤其是每一件與他相關的事,他都要找到一個承擔責任的人。那是解脫自己,也是解脫別人。比如趙部長,就要對雙奎的過去負責。還有範軍,那是要對針對彩雲和期貨虧損負責。爲此一鬆在想,要是每個與雙奎打交道的人都記着這一點,那是不會吃太大虧的。可惜關鍵時刻他自己忘記了這一點。因此在小李的問題上,他想雙奎是認準了他,註定要他負責任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雙奎在拍碎玉鐲之後,反而待他笑臉相迎,見了面除了不再說話,就好像什麼事沒發生過一樣。

一鬆印象裡的雙奎,一副絡腮鬍子,是一種亂糟糟的感覺。但小李到來後,雙奎總把鬍子搞得乾乾淨淨,這使他亂糟糟的面孔上總泛着一種青薏薏的煞氣。但這種陌生的感覺至少在謎底揭穿前,一鬆都很自信,一直認爲自己很安全。他想他在幕後,幕前有小李和趙部長,還有半明半暗的彩雲,這些人都是他的防彈衣。除非趙部長和彩雲出賣他,對雙奎說出他背叛雙奎的細節,否則雙奎的子彈只會射在他們身上。他可從來沒想到過小李。小李就像天上掉下來的,跟辛店沒有半點點聯繫,而且,是他把小李叫來的,小李沒有一點點要讓他警惕的地方。但雙奎就是這樣的,雙奎善於暗處出擊,出奇制勝。而且雙奎在暗處獲得勝利,還從沒顯露過任何讓人警覺的先兆。

雙奎勝利了,某種意義上說,正是他配合了雙奎,讓趙部長完全麻痹了。在小李的問題上,趙部長是有警惕的,要不是他的堅持,趙部長就不會用小李這個人。可是面對雙奎這樣的對手,誰又能說得清呢?換了小張、小劉,結果就會有所不同嗎?他要是不推薦小李,最多在失敗面前不會如此不安。他原以爲,帶給他這樣不安的人是雙奎,雙奎會徹底清算他。但現在看來錯了,給了他壓力的不是雙奎,而是趙部長。

趙部長沒有善始善終,甚至破罐子破摔,好像故意在自投羅網。那一天跌停板不斷打開,不斷被封,特別到了下午,形勢已經明朗,但趙部長沒有收手。那樣的自虐,一鬆可以聽見清脆的耳光聲,抽在趙部長自己的老臉上,是麻木的心跳聲。他感到了驚瑟。那樣的的聲音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他眼前,黑暗裡瀰漫着暮氣沉沉的血腥氣,趙部長的臉上血肉模糊的。趙部長不說話,趙部長在看他。看不清趙部長的眉眼,過了半天趙部長才裸出了雪白的牙。那牙那麼雪尖,滋在他脖子上。脖子上涼颼颼的,他渾身無力,可以聽見血在冉冉流淌的聲響。他渾身津溼,睜開眼來看得分明,趙部長嘴脣鮮紅,正把頭掛在房頂上朝着他微笑。他嚇得驚叫起來,但他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話來。打開了燈,纔看見房頂上的投影,原來是來自室外不明出處的光影。剛定了定神,看見枕邊有一張字條。他認得趙部長的字,正是趙部長的留言。趙部長寫道,這件事自始至終是我的錯,我一個人來承擔後果。耐人尋味的是一張支票。還有一張支票給他,支票上只有一塊錢。這是在說他的勞動還是值錢的嗎?一塊錢也是錢!

一鬆百感交集,他起身來到衛生間,迎頭又看見一張支票。支票掛在牆上,像半片殘缺的蛛網。依然是一塊錢。再進廚房,又是一塊錢,書房、衣櫃都是一塊錢的支票……這些支票反面都有血跡,他把這些支票放在一起,讀出了血債血還的字跡。還有誰有力量叫雙奎還債?還是要血債血還?

究竟誰要血債血還?究竟誰要誰血債血還?

在辛店,最後看見趙部長的人是範軍。當時,趙部長頭髮和鬍子茂密,一黃一黑的景象給範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之後他還記得當時他對趙部長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大難臨頭了。趙部長哈哈一笑,可那樣的大笑不爽朗,空殼殼的,像一隻破舊的木桶被推下山去,在山道上轟隆轟隆,發出了崎嶇不平的聲響。趙部長說你將是最後的贏家。雙奎不得好死,亞東浪跡天涯。趙部長說這些話的時候,做了一個躺倒和放飛的手勢,尤其讓範軍驚奇的是趙部長手裡的一個空酒瓶。酒瓶先是被一塊紫色的絲絨包裹着,趙部長把絲絨一抖,然後把酒瓶放在了範軍手裡。吸引範軍注意的是酒瓶裡的一張字條,趙部長說,你到了一天連兩個鐘點覺也睡不好的時候,你就把酒瓶摔碎吧。趙部長輕率地離去,一如他的到來毫無動靜。有動靜的是那隻酒瓶。酒瓶裡是一隻黃色的蝴蝶,夾裹在字條下,像是見光久了,開始了不耐煩的掙扎。範軍趕緊用絲絨把酒瓶包了起來。這時候他意識到的已不再是危機朝他走來的腳步,而是錦囊妙計之類的典故。一種趣味盎然襲來,他看着趙部長雨後離去時漸行漸遠的背影,彷彿看着一隻黃色的蝴蝶正在翩然而去。

接二連三的訴訟開始了。這是範軍意料中的事。趙部長都倒臺了,他還有什麼好果子吃?但他有過好局,那樣的好局曾讓他甚爲陶醉,成了他生命中克敵制勝的最爲得意之作。

他忘不了在和雙奎最後較量中,趙部長猶如神兵天降,出手相援,給了他資金,非但逃過逼倉一劫,還獲得了暴利。真相大白的時候,這樣的勝利就不僅僅是鈔票堆滿屋子時懶洋洋的陶醉,相反是一種振奮,一種真正的精神勝利。這樣的振奮是超級強心劑,打在了身上,讓人展翅飛翔。

在實物交割的最後日子裡,範軍發現自己即使想虧錢都很難。他帶着做多頭的人每天狂歡不止,他們在辛店的高檔歌廳和飯店裡輪轉,興奮的情緒被狂歡的酒水點燃到天明。緊接着,第二天擴大的盈利再燃燒他們。在那些日子裡,範軍忘記了雙奎是他逼倉的敵手,他還忘記了高利貸,趙部長,還有趙部長給他的高利貸。甚至,他還忘記了彩雲。有一次,當彩雲到城裡購物時和範軍撲面而過,她想加快腳步追上這個期貨收益者,但是汽車的門像蜻蜓薄得不可思議的翅膀一樣在她面前撲閃一下後就滌然關上了。那時,範軍正在思念在巴黎之夜遇見的上海姑娘王雪,思念王雪性感的雙脣和碩長的手指。實際上除了那次巴黎之夜酒會上的遭遇,範軍從此再也沒見過上海姑娘王雪,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在日後潛逃的日子裡對上海姑娘王雪的思念。直到一年之後的一個秋天的子夜,他在浴室升騰的氤氳裡被一鍋滾燙的水浸沒爲止。而那時候,距彩雲用電話線把自己勒死在家裡還要經過七個月又七天。

交割如願完成後,範軍又成功地在三個月主力月份上做了套保業務。他算好了賬,三個月後他如期收回貨款後,即使趙部長的高利貸成本翻一倍,他還會有將近二千萬利潤。這樣的勝利已經成型,而且就在掌握之中。他要做的就是什麼也不要去做,他只要等待,等到交割貨款來臨的那一天。但是一切都發生了改變,給範軍的時間遠遠不足三個月。

期貨交易完成後,範軍決定做一個慶祝活動。從籌劃這個活動開始那刻起,他就從沒間斷過邀請雙奎的念頭。他一開始就陷落在雙奎精心設計的陷阱裡,但是吉人自有天相。他大難不死,還大賺一筆。他倒要看看,在那樣的場合,雙奎會是一副怎樣的嘴臉。但正如他所料,最後雙奎並沒有來,只是一鬆代表了公司出席。而雙奎迴避他的真正原因,他卻無從知曉。雙奎根本不怕見他,雙奎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裡,喜不自勝。戲還剛剛開幕,範軍就是個鋪墊。他怕自己當場會看不得範軍的囂張,一不小心情緒失控。戲還要演下去,他不能因爲這樣的鋪墊,情緒失控而泄漏了戲的謎底。

佈置在新世界廣場上的儀式紅火熱烈,充氣的紅色拱門上彩球飛舞,鑼鼓喧天祥雲四起。主席臺上高朋滿座,斗大的巨幅標語,寫着奮戰四季度,誓奪利潤兩個億。儀式上的火炬,點燃了潛伏在範軍內心的氣焰。範軍拉着趙部長的手,就像樣板戲裡窮人當家鬧翻身,看見親人解放軍一樣,臉上既有出了一口怨氣的酣暢,還有幡然悔過的羞愧之色。他閃着感激的淚花,對趙部長說,從今以後,我跟着你走,刀山火海不回頭。幾起幾落,趙部長說,人都有幾起幾落。作爲特邀嘉賓,一鬆是反對趙部長出席這個活動的。他覺得趙部長不能暴露。雖說雙奎有所察覺,但還不能確認,給範軍鈔票的人,和他做對手的人就是趙部長。雙奎和趙部長的關係,不比範軍和趙部長。雙奎定了目標就悶起頭拉車,不反覆,不達目標不罷休。一旦趙部長身份明朗化,雙奎就會警惕起來,影響後面他和小李西林科技的操盤。他的擔心不無道理,但正因爲大家都已經知己知彼,趙部長說,在期貨上斬了他一刀,這時候我站出來,他才以爲我收場了,滿足了。纔會徹底放鬆對你和小李的警惕。是迷惑他,吸引他火力,掩護你和小李。角度不一樣,觀點也完全不同,一鬆嘴上應答,但心裡還是有疙瘩。雙奎沒來,他躲進暗處看動靜,等鞭子。現在範軍和趙部長聯手的這記鞭子響亮地抽上去,雙奎真的能無動於衷嗎?但是應該說來,趙部長比他更瞭解雙奎。有時候,計謀到了深處,簡單反而能夠出奇制勝。

熱烈的掌聲下,一鬆聽見趙部長的發言味同嚼蠟,與會場的氣氛截然不同。角色不同,角逐還在繼續。也許別人聽上去是趙部長的練達和老到,但一鬆深知,趙部長畢竟有心事。發言斷斷續續,無法渲染四起的掌聲,卻暗藏殺機,聽得見驚險的碎鼓聲正掠過會場。此刻,一鬆看見四周上空佈滿陰雲,屋頂下方密密匝匝,彷彿有無數辛店蝙蝠正在暗處顯出了焦躁不堪的景象。而側坐在一旁的範軍竭力剋制自己,在一種莫衷一是的神態裡流露出預謀告成之際難抑的狂喜之情。

一鬆給雙奎打電話。在雙奎的房間裡,白天黑夜都拉着厚厚的窗簾。他坐在那裡,眼前六臺電腦,顯示着不同市場的行情。他微笑着,在臺燈的餘光下聽一鬆電話。電話裡,雙奎能清晰地聽到現場的動靜。一切盡在掌握,包括趙部長。唯一讓雙奎沒想到的是,因爲沒有邀請到他,竟導致了範軍構思了這一場場面遠比他想象更瘋狂的狂歡。在狂歡的那天夜裡,範軍租用了二十四輛凱迪拉克,在新世界包了二層客房,請來包括亞東、毛大和趙部長在內的客人。那天夜裡,出場的是清一色的俄羅斯小姐。事後毛大對雙奎說俄羅斯小姐身上的羶味使他吐了三次,最後一次他恐懼地看見了自己發綠的膽汁裡竟然夾雜着俄羅斯小姐捲曲的汗毛。那天夜裡藉着酒勁,範軍甚至當着一鬆的面給雙奎撥了電話,但被他儲有號碼的雙奎的那個電話,那晚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毛大後來說那天晚上範軍花費了12萬美元。酒會通宵達旦,酒醉後可以進房休息,酒醒後再回到歡樂現場。那些請來的俄羅斯小姐熱情奔放,爲所有期貨獲利者大獻殷情。一鬆看見毛大像一隻猴子一樣被俄羅斯小姐背在肩上離開酒吧,然後他便開始了尋找範軍的行動。他甚至找遍了全部房間,又覈對了一遍俄羅斯小姐。在走廊的陰影裡,他忽然發現了彩雲的身影。彩雲正從趙部長的房間裡走出來。他隨之閃向一旁,同時有了嘔吐的念頭。嘔吐過之後,他清醒了些,他回想起來,其實陰影裡的並不是彩雲,而那個房間裡休息的也不是趙部長。

在酒店門口,一鬆從一排清一色的凱迪拉克轎車裡看見了一叢熟悉的火星。他熟悉這樣的火星。雙奎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思考,這樣的星火便透過在他房間裡沒有拉嚴的窗簾又出來。一鬆有些疑惑,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裡。他朝前走去,嘔吐的念頭再次涌來。臨近汽車的時候,他開始了嘔吐。他欣喜地發現,自己的嘔吐還能隨心所欲地噴射任意的目標。這樣的發現給了他巨大的內心衝動,他甚至用力在胃部頂了一下,然後擡起了腳尖,前傾上身來竭力完成這個動作。但他隨即就失望了。當一件事太刻意的時候,反而就失去了機會。車門在黑暗中響動一下,隨後就自動打開了。一鬆看過去,頓時如雷轟頂。熟悉的星火裡,竟是雙奎滿臉血紅,坐在汽車後座上抽雪茄。

你知道嗎?一鬆聽見範軍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他驚慌四顧,酒頓時醒了七分。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分清範軍和雙奎了。雙奎依然坐在車裡吸菸,但他耳畔響起的卻是範軍的聲音。你知道雙奎現在在哪裡嗎?範軍在問一鬆,一鬆搖搖頭。哈哈,有人在找他。好幾個人都在找他。找他要錢,要利息,還有期貨盤面上虧損的保證金……可是他關機了,找不到人了。

範軍的話滿是幸災樂禍的腔調。但是一鬆聽來,那意思是雙奎在說範軍,應該雙奎嘲笑範軍纔是,怎麼也不會是範軍在嘲笑雙奎。他看着車裡的雙奎。這樣他就聽見雙奎在說話了。

他做空頭,哈哈哈,可他再也交不出貨啦。電話也不敢接了。可我賬上,我賬上現在都是盈利,想榨乾我?睜開眼睛看看,我有兩個億盈利。這是雙奎的聲音,分明是雙奎的聲音。一鬆感覺好多了。

忽然有貓的聲音此起彼伏,穿插在雙奎的話裡,充滿纏綿之情。範軍開口了。做空和我作對,哈哈哈,還有那些浙江人山東人,叫他們死都找不到死屍。爆倉,知道爆倉嗎?嘭!嘭嘭!哈哈,明天行情還要漲,雙奎交不出保證金,這次就徹底完蛋了哈哈。

一鬆在範軍一番話裡完全醒了過來,這時候確確實實,他看到了風險。他明白了過來,車裡的亮光不是雙奎的雪茄,而是雙奎的眼睛。雙奎的眼睛在暗裡閃着血光。那樣的效應勝算和從容,居高臨下,大局在握。那是雙奎在厚厚的窗簾後熬過了無數不眠之夜的結果。一時間,他有了誰都不是雙奎對手的念頭。你還欠着他的錢,一鬆說,你的廠房、土地都在他手裡,他怎麼在等死呢?但是範軍聽不見他說這話了。範軍又去找亞東,他想跟亞東說說話,說些開心的事,他發覺一鬆太不好玩,太沒勁了。

一陣風過,一絲酒後的戰慄襲來,一鬆不免惆悵,心裡空蕩蕩的。他情不自禁去撥雙奎的電話,可雙奎的電話這時已經關機了。他忽然有些後悔,後悔來到辛店。這個是非之地到處充滿着乖張的戾氣。他覺得今天的狂歡就是一張網,他和趙部長就是在這個晚上被雙奎一網打盡的。

……

品嚐勝利的時候,所有的辛酸也是香甜的。想不到雙奎的套中套,計中計,連趙部長也鹿死他手,被逼上絕路。自己期貨上那樣一場漂亮仗,戰果都在手上了,鴨子的肉,不光是聞到了香氣,一條腿肉都啃在牙齒上了,現在卻生生要被奪走。好端端展翅飛翔着,一個哈巴,莫名其妙就栽倒在地。只有到了辛酸面前,才知道勝利原來比心酸還要辛酸。

雙奎是殘忍的,西林科技一仗,趙部長輸掉了一生。財富還在其次,連麪皮也活生生地剝下來了。說出來,趙部長還整了容,換過一次麪皮,西林科技那是場大決戰。趙部長又輸了。這個圈子裡,這輩子再沒有了麪皮。都說雙奎的屠刀辣串,但在範軍看來,雙奎的屠刀上全是鴨子的香氣,這讓人有些不相信這是屠刀,還心有不甘,想着眼前的事實可能只是場夢。不然,殘酷的現實爲什麼會這樣笑吟吟地看着他呢?趙部長失利後,範軍的官司一場接一場,但惟有雙奎沒有起訴他。他非但不起訴範軍,還給範軍送禮。雙奎的高利貸,都是一鬆經手辦給範軍的。但雙奎不給範軍壓力,連一鬆也感到意外。

雙奎讓一鬆給範軍去送一張卡。那是一張美容卡,價值人民幣20萬。地點在新世界美容中心,彩雲是那裡的總經理。很多人在那裡整過容,其中就有趙部長最後的幾次手術,都是彩雲請了韓國人過來做的。雙奎說,讓範軍做做美容吧。這是爲他好,他做做麪皮,換副面孔,就沒有誰再認得他是誰了。一鬆接了卡,接下了任務。但快到範軍那裡的時候,他不想進去了。他一路走一路想,這件事情味道不對,現在完全不對了。他甚至覺得還不如當面打範軍幾個嘴巴,那樣範軍可能更容易接受些。

一鬆心裡又鬱悶起來。離開辛店的念頭在不斷讓他鬱悶。離開的意思,包括了死的含義。死那樣一件讓人糾結的事,現在在一鬆看來,已經輕於鴻毛。如果他能以一死換來安寧,那他寧可選擇去死。但他失去了自由,小李謎底揭開後他就沒有了自由。說起不自由,坐牢是一種,但他的不自由卻連坐牢都不如,這樣的不自由聯繫着生死,卻連一死了之的自由也沒有。即便是死,也必須有報告,還要有批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範軍欠雙奎的高利貸僅僅只是錢,但一鬆不同。他不欠雙奎的錢,但他此欠雙奎的高利貸利息更重。事情到了這一步,他願賭服輸。他想還,甚至願意用生命抵付利息,但事情不是這樣的。他還有家人和朋友,還有名譽和尊嚴。即便用死抵債,也要得到批准,不是想死就死。有個批示,編好一個故事,得體、自然,才死得其所,不影響自己,更不影響到他人。這是一種解脫。這樣的解脫關於死,更關於怎樣的死。

雙奎瞭解一鬆。他知道一鬆的卡送不出去,他說,這樣吧,你對範軍說,要是他肯換張麪皮,那欠我的錢就一筆勾銷。這話是說得有點吸引力的,但是還不夠,雙奎說,你要是能把卡送出去,我就同意你離開。

一鬆是想去送的,他想拼死也要把這張卡送出去。他想送一張卡總比送一條命容易。但是錯了,在範軍面前,他說不出話來,一鬆手裡拿着卡,嘴裡對範軍說道,叫你老婆去做做美容吧。在卡面前,範軍還是覺得有些突然。他儘量笑笑,故作輕鬆地說道,這卡上有一股鴨子的香氣。他說到鴨子的時候,鬆了一口氣。其實我就沒做過對不起雙奎的事,範軍說,我和彩雲就沒什麼事。他不能把彩雲和趙部長的帳算到我頭上來。對他的話,一鬆有些驚訝。他發現範軍說到帳的時候一點也不緊張。範軍欠雙奎的錢不假,但對雙奎的債,範軍是理直氣壯的。他有合同,有抵押,借款合同還沒到期,雙奎無論如何不能要他還債。可雙奎沒給他還債的壓力,東北人和浙江人不久就給了。

東北人和浙江人最先獲得趙部長的優先抵押權。這樣趙部長所有的高利貸債權就都轉到了他們手上。他們在律師那裡辦好手續後,就開始要求範軍還錢。他們一開始來收高利貸的時候,範軍是理直氣壯的。他說了兩點,一是他只欠趙部長的錢,二是他借的錢沒有到期。東北人和浙江人倒也沒說什麼。但隨後就出現了一些情況。是這些情況改變了範軍理直氣壯的做法。最初是他養的一條狗。那條狗那天突然就不吃東西了。不吃東西還沒引起範軍的注意,但是那條狗不會叫了。不叫的狗就有些奇怪了。奇怪奇就奇在它不是完全不叫,它斷斷續續地叫,叫得很有規律,叫得整整齊齊的。一開始沒人聽懂它在叫什麼,但是有一天,東北人和浙江人來了,他們言語不和,聲音大起來的時候,狗又叫了。浙江人聽了聽,笑了起來,他說你的狗怎麼在罵你呢?不等範軍接話,浙江人說,你聽,它在叫什麼?呵呵,範軍你是條狗。範軍一愣,再一聽,狗又在朝他叫了起來,果然,它叫的是範軍你是條狗。到了晚上,範軍想這條狗不吃不喝,快兩個禮拜了,它在靠什麼生存?畜牲說人話,是誰在教它?也許那條狗已經不是狗,而是一臺像狗的機器,所以纔會那樣有規律地叫罵而又不用進食。這時候範軍害怕起來,他想起了小八路。要這些人不是把精力放在了狗身上,而是放在他父母身上的話,那麼他的親人又會怎樣呢?想到這裡,他就無法再想不下去了。

他睜着眼睛,一直等到了天亮。他決定去找東北人和浙江人,他要和他們好好談談,看看如何處理那些趙部長留下的高利貸。但事情有了變化,他找不到東北人和浙江人了。無論他怎麼找也找不到了。他找來一鬆,他請一鬆幫他出出點子。他對一鬆說,我要提前把錢還給他們了。一鬆想了想,一鬆說,你要真想還錢,那可以把錢還進他們的賬戶。範軍點點頭,面帶疑惑說,可我怎麼知道他們的賬戶呢?一鬆說道,他們都是這樣的。請你還錢你不還,最後都是哭着喊着求着還。你爲什麼不去找找雙奎呢?

範軍正是找雙奎了。他看見雙奎的房間裡有兩隻貓在靜靜地看着他。雙奎的臺子上擺着幾本看圖識字的讀本。這讓範軍心尖一涼,他想到的是也許正是雙奎教會了他的狗罵人。他又認真地朝那兩隻貓看看,越看越覺得那就是兩隻機器貓。但是機器貓能看懂讀本嗎?而且貓的讀本狗怎麼能看懂呢?這是一個問題。那天範軍在和雙奎見面的時候一直被這樣的問題困擾着,沒有了詢問提前還款,以及賬號的事。但一走出雙奎的房門,他就作出了最後決定。割肉,就是割肉,也要按照他們的要求提前還款。

但是割肉已經遠遠不是虧本那樣簡單了。他很快發現,自己只是預備虧點錢,還掉欠債擺脫麻煩的想法是多麼天真和致命。他只是預備好了去嘗一嘗割肉的滋味,卻絲毫沒料到割肉會把他就此逼上絕路。他是有庫存的多頭,市場上一傳出他出手的消息,拋盤頓時蜂擁跟進,東北人和浙江人更是瘋狂做空,終於報了當初逼倉失利的一箭之仇。行情下跌太快,原先的平倉計劃遠不足以填補債務的缺口,而一次拋出太多,其他債務的口子馬上就出來了。而到這一步了,還不能不拋,稍一猶豫,缺口會撕得更大,最後首尾不得相顧。咬咬牙,決定顧全最棘手的東北人和浙江人了。鷸蚌相爭,黃雀在後,這邊雙奎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先讓東北人和浙江人把範軍逼進甕頭,自己再徒手捉鱉。現在範軍縱然渾身本事,也無法再填滿債務的黑洞了。雙奎穩操勝券了。他又拿了一張卡,他對一鬆說,現在他應該沒什麼選擇了。他要肯讓彩雲剝了他麪皮,換個面孔的話,我就豁免他所有的債務。雙奎說到這裡停了一下,隨後就說出了讓一鬆動心的話,要是他收下了卡,你就可以離開辛店了。雙奎把對他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但這一遍,一鬆聽上去,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

一鬆沒有拿雙奎的卡,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個快遞。一鬆打開來,裡面不是卡,是一根繩子。他又把快遞的收件地址看了看,上面寫着,一鬆大師收。

給一鬆收完屍,忠齊把一隻玉鐲交給雙奎。和玉鐲一起交給雙奎的還有一張紙,紙上的擡頭寫着雙奎的名字。那是寫給雙奎的信,落款上有一鬆的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