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雙奎是這樣描述那封信的。這是一包貓糧,他說。由於禁止小陳離開雙奎,因此雙奎所有需要的東西都要通過網購。那封信到來那一天,是個初雪的日子。那年遲至臘月底,還沒有下過一場雪。氣候轉暖,彷彿看不到雪的地方在不斷北移。那場雪斷斷續續的,毫無生氣可言,下下停停,落在地上,積出一汪汪髒水。雙奎說,也許到了一文的兒子出世,他們就再也看不到雪了。信送進來的時候,其實他關於雪和孩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直視着那封信,話音低了下來,其實不再下雪又怎麼樣呢?

那封信看上去很獨特。信封又寬又大,還加厚。牛皮紙封得像個薄薄的軟盒子。小陳幫他用剪刀剪開,嘩啦一下里面散下一串白色藥片。雙奎臉色大變,裡面的信連看都沒看,就鬆開了手裡的軟盒子。

其實亞偉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即使明確那是一封信,亞偉也不會把這封信和後面發生的事聯繫在一起。信這件事本身很荒唐。雙奎要的是錢。救命的錢,跟一封無關痛癢的信完全沒關係。亞偉仔細搜查過這封信。除了殘留在信封裡的四粒藥片、地上和牀上撿到的八粒藥片,共十二粒藥片外,信裡面一無所有。郵信的地址好像不遠,很普通,普通得能聞見某種家居的氣息。

你知道這是什麼藥片嗎?雙奎突然問亞偉。

什麼藥片?

安眠藥,吃十二粒就會死。雙奎說這話時,嘴微微張開,藥片就盛在他掌心裡。亞偉一急,上去一巴掌打落藥片。看着藥片滾落一地,他哈哈大笑,有人要我死,有人還不讓我死呢。他說着停止大笑,你不會以爲我會自殺吧?他這話很衝,猛然被他噎住。後來想起來,這話非但是巧妙的掩護,還很惡毒,就像蛇的引信,當時完全無法分清楚他攻擊和防守的意圖。

那天晚上,亞偉和亞東發生了最激烈的爭吵。亞偉說我不幹了,錢也不要了。這樣下去錢沒要到,人倒變成了神經病。亞東先是好言相勸,但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他說難道你不覺得現在你說不幹已經太遲了嗎?他的話讓亞偉驚奇萬分。他這話太經典了,耳熟的程度簡直像出自哪出名劇的一句臺詞。他準備得太久了,他反擊亞偉的準備一定做得太久太久了。他壓抑着,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亞偉有軟肋,亞偉拿了雙奎的房產證,爲此他不能和亞東太較真。亞東火了,但亞偉不能讓他把火燒在自己身上。亞偉沉默了。但那天晚上亞東的那句話讓亞偉誤解了。亞東說我要沒有好下場,你以爲他就能輕易放過你了嗎?亞偉想得簡單了。亞偉以爲亞東說的他是指二龍,這讓亞偉覺得好笑。亞偉想自己又沒欠二龍的錢,二龍有什麼放不放過我的呢?但是亞偉錯了,亞東說的他,指的竟是雙奎。

那個早上,太陽明晃晃地在,卻是一種陽光被冰凍着,水淋淋的感受。想起來,都會打一個寒戰。亞偉覺得自己病了。躺在牀上肚子發脹,不想吃東西,像中了寒氣。亞偉想將就睡一會,但越睡越冷。亞偉看見他和雙奎都泡在小時候裸泳過的河裡,亞偉想他伸出手,是要拉雙奎一把的,雙奎正被一個漩渦吸引過去,他的手伸過來,亞偉去拉他,反被他一把拉了過去……人卷在漩渦裡,倒不心慌,但腳心越來越冷……亞東的電話就在這當口吵醒了亞偉。電話通了,亞偉聽到的是救護車呼啦呼啦的聲音。亞偉頭重腳輕,一開始把救護車當成來救自己的。這時候亞東控制不住了,他連連在喊,你還不過來,你還不過來?他的電話就這樣在粗暴的嘶喊下被切斷了。亞偉的腦袋裡亂極了,剛纔通話的背景裡,除了救護車的聲音,還有喧雜的人聲,亂七八糟的雜沓裡,最清晰的是貓那一聲極其柔情的鳴嗚聲。這樣的聲音像一根尖細的銀針,在亞偉的穴位上一紮,亞偉立即清醒過來。什麼都明白了。

現場上亂極了。亞東和120救護車的人糾纏。救護車到來後,人家就說雙奎已經死了,沒法救了。沒必要再拉到醫院去。但是亞東不死心,他揪住人家的衣領,眼淚都急出來了。他和救護車上的人打了起來,最後連110警察也出動了。亞東好不容易冷靜下來,雙奎的屍體擡出去的時候,他滿頭是汗,頭髮梢上掛滿了汗水。他把頭轉向別處時,亞偉看見他在臉上抹了一把。那一把經過眼梢,不知爲什麼,亞偉就覺得他抹了一把淚。這把淚,是爲雙奎嗎?還是那無望的6000萬?

我離開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亞偉說道。亞偉這麼說,不知道是爲了安慰亞東,還是找理由爲自己開脫。

你離開的時候他就服毒了,醫生說他這點量夠他難受半天的。只要他想活命,任何時候都可以喊救命。

這不可能,亞偉大聲說道,我一點沒看出來,而且,亞偉說着拿出那包郵寄給他的藥片。這些寄來的藥片都收在了我這裡。

亞東奇怪地喊了一聲,隨手拿出一個藥瓶,上面寫的全是看不懂的外文字。你當他會指望你拿幾粒藥片嗎?他說着伸出手來,拿亞偉手裡的藥片。

正當亞偉猶豫着要不要阻止亞東時,一旁的小陳說話了。他說他早就準備好了,不光準備了人的,還藥死了貓。他話還沒說完,亞東呼地一下,把手裡的藥瓶摔過去。小陳沒有躲,細一看,他臉上有些浮腫,早就被亞東教訓過了。而此刻,更讓人驚異的是小陳手裡的盆子。盆子裡盛的正是那隻斷腿的貓。你是說,你是說雙奎藥死了這隻貓嗎?他死,又要藥死這隻貓幹什麼?

亞東把藥放進嘴裡,有滋有味地品嚐着那片藥,神情怪異地對亞偉說,你爲什麼不嚐嚐呢?亞偉拿起一片放進嘴裡,一股清涼之氣逸滿喉間。原來是潤喉糖,類似草珊瑚含片。亞東看着亞偉,眼睛一動不動。亞偉發現他盯着自己的口袋,口袋裡,正是雙奎給他的信封。我們走,亞東說。亞偉問他去哪?他不答。都到門口了,小陳在後面說,雙奎說他死了要和貓葬在一起。亞偉一愣,亞東頭也不回道,到時候我讓你和他葬在一起。

他們一直往西,穿越辛店河環繞的整個山區,黃昏過後到達目的地。亞東手裡有地址,到了目的地亞偉才知道這就是寄信給雙奎的地址。這是個半山的去處,兩棟歐式建築非常顯眼。夕陽照在封閉的大門上,折射着許久沒有人居住後纔有的陰涼之氣。繞過山頭有一座柴屋。柴屋在山凹裡,一個老人端坐在夕陽的餘暉下,低着頭,似乎已經睡去。

老婦人保養得很好,一看就不是當地人。她的氣質給人一種恍惚之感,她彷彿是空降在這裡,專門守候他們到來一樣。她說這地方包括前面兩棟洋房,屬於一個養老院。她想要清淨的時候,就單獨住這裡。不想住這裡了,只要一個電話,養老院就會把她接回去,住進人多,設施更好的房間。她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太陽下打打瞌睡,尤其是黃昏,享受鳥獸歸巢喧囂裡的安逸。這樣的時光本來能讓人放鬆,徹底地放鬆。但卻因爲短暫,實在的短暫而讓人焦慮。但即使焦慮又何妨?還有明天值得期待,明天的寧靜和安逸。好時光無法永駐,但可以讓她分不清現實與夢幻,也許,還分不清生與死。這是她這樣年紀的人要的,還是有她這樣經歷的人才要的?

老婦人的沉着和淡雅讓人印象深刻。來到她房間,裡面堆滿了書和筆記。桌上的檯燈亮着,有一種不分晝夜照明的感覺。她坐下來,戴上眼鏡,一股濃烈的書卷氣便從她鬢白的髮際流溢而出。她淡淡地說道,我在寫一些遊記。人只有在回憶往事的時候,纔會明白時間真的過得很快。但是也很難,她說着轉過身來,笑着對他們說,我先要讓自己一個人靜下心來,然後靠曬太陽走進時光隧道,一點一滴地把過去的日子和感受撿回來。然後在夜頭,再把撿回來的日子像一面鏡子一樣擺開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朝過去的日子照過去……她面對他們,說得很專注。但自始至終,亞偉覺得她的眼睛並沒有注視過他們。

陳梅貞是你孫女吧,亞東在她說話間隙,冷不丁地發問,但沒什麼效果。她的話一段一段的,並沒有讓人插話的餘地,但也不是密不透風,即使亞東這樣的滲入,也絲毫沒有打斷她的節奏。而她讓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在於她沒有因此而淡漠亞東的問話。她沒有提及陳梅貞,但她拿出了一份合同。那合同表達的是,她拿自己城裡的房子置換了這裡的房子(包括前面兩棟洋房),然後她又將這裡的房子捐給了養老院,換取了在養老院終身居住的待遇。也就是說,這裡的房子要等她去世之後,養老院才能處置。她說她對這裡有感情,她年輕的時候在這裡生活過,有過一段感情遭遇,流過產……她一本正經地說着,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很好的表述者,可是亞偉他們都很清楚,他們到這裡來不是聽她講故事的。她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和陳梅貞又有什麼關係呢?亞東拿出那封信,掌心裡還掬着那些藥片。老婦人--其實現在看上去她根本不像一個老婦人,說,這封信是我寄的,她的話平樸自然,沒有半點情緒上的起伏。她邊說邊拿出了兩根枯枝和一把枯葉,當年換這裡的房子,原來的房東關照過我,如果收到這些東西,說到這裡她指了指亞東手裡的信說,就把那封信寄出去。我答應了他。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你知道信裡的內容嗎?

我不知道這是一封什麼樣的信。這些年這封信一直在我這裡,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把它寄出去。從收下這封信第一天開始,我就有這樣的預感。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亞東撿一粒藥片放進嘴裡,然後把手推到老婦人跟前。亞偉大吃一驚,難道他指望她也吃一粒嗎?

老婦人不動聲色,她的笑依然如故。從他們走進房子到現在,那樣的笑就凝固了一樣。信是封好的,地址也寫得清清楚楚。我覺得我答應了替別人做一件事,就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她說話的時候,臉對着他們,但就像一個盲人,她的眼睛並不在注視他們。

回去的路上,他們一言不發。山路有些顛,亞偉能體會亞東內心的沮喪。苦心經營這麼久,落下這等結局,他一定覺得很失敗。與他相比,亞偉暗暗摸了摸雙奎自殺前交給他的信封,自然有一陣釋然。這時候車子打了個彎,有點急,對面駛過的車燈急速照過來,混亂中車子又顛了一下。亞東一拍大腿,叫了一聲,怪不得他死了都要貓陪他。

做什麼?

他把貓當成了陳梅貞。

貓怎麼會成了陳梅貞?

你不信吧?哼哼,我這才知道他當初叫我打斷貓腿的原因了。他就是怕陳梅貞有一天會離他而去。

他要你打斷貓腿?亞偉驚奇地問道。他記得清清楚楚,雙奎明明說過是亞東陰險地打斷了貓腿,才獲得了雙奎6000萬的招供。現在怎麼反成了雙奎要求亞東打斷了貓腿的呢?

凡是都有兆頭。他說他有錢,只要我打斷貓腿,他就還請欠我的錢。貓就是兆頭,倒黴的事就是從貓這裡開始的。

那你不是在說,他是爲陳梅貞而死嗎?

他早就準備好了藥,可他一直在等。這輩子,可能除了陳梅貞,他就沒真心對過誰。期貨的輸贏,其他人的生死,他都可以無所謂。他只在乎陳梅貞。他把陳梅貞的貓養在身邊,幻想錯位,把貓當做陳梅貞。他回到他老屋,等的就是陳梅貞良心發現,把卷走的錢拿出來救他。這是他最後的信念。但陳梅貞沒有來,還給他寄了那些藥片。他才徹底絕望了。

但他憤怒之下殺了貓,和他死了還要和貓在一起,不是自相矛盾嗎?

他一輩子的悲劇,就在於他總記得自己對別人的好。其實一個人做了點好事,爲什麼就不能忘記呢?

你是說知恩圖報嗎?

什麼叫知恩圖報?你還記得我們高中的一篇課文嗎?

課文?

課文,駱駝的課文。英語課的。對。駱駝對它主人做的事,纔是現實和現實的態度。誰做駱駝,誰就是真正的主人。

那他這樣做,你說他是不是和黃堅一樣,是在報復你呢?

報復?難道他寧願陳梅貞背叛他嗎?

這話讓亞偉有些疑惑,亞偉轉了話題說,可要拿到了6000萬,你說他真會還給我們嗎?

亞東回答了亞偉。但話意味深長了,很難得聽到他這樣說話。你會發現,他說,現實生活中知恩圖報的想法會讓人絕望。徹底絕望。

駱駝,亞偉暗自說道。他覺得亞東這是在自我安慰。他想亞東的悲劇其實就在於他自始至終混淆了一個概念,弄錯了一件事。按他的說法,雙奎對他說過6000萬在老婆那裡,那雙奎的老婆就是陳梅貞嗎?且不論雙奎死去的兒子一文有沒有可能是陳梅貞所生,就說雙奎家那些花盆。陳梅貞會在什麼情況下,她什麼事也不做,天天陪着雙奎伺弄那些無名無聊,甚至無恥的花草呢?其實在亞偉的潛意識裡,只要說起雙奎老婆,就會浮現出一個穿旗袍,燙波浪捲髮的女子形象。這個人大方得體,相夫教子,在雙奎身後默默堅守,支持了這個家。這個形象與陳梅貞相去甚遠,徹底顛覆了陳梅貞是雙奎老婆的說法。亞偉和彩雲接觸不多,但是從形象上相比較,亞偉覺得彩雲更接近些雙奎老婆的樣子。可彩雲和雙奎有一個更爲悲劇的孩子小八路。雙奎是帶着笑容掩沒了小八路的。直到雙奎死去,雙奎也再沒提起過小八路的下落。除此之外,彩雲還有一個自己的殘疾女兒雪蓮,這樣的事實又在把彩雲從亞偉印象裡推開。

可要不是彩雲,那穿旗袍的人又是誰呢?難道真有這個人嗎?可要沒這個人,一文又哪裡來的?可一文,就真有嗎?難道雙奎說兒子,他就真有兒子了嗎?亞偉想如果自己已經不相信陳梅貞,不相信6000萬的話,那麼雙奎後來關於孩子和房子的故事,還有那些花盆上的寄託,也許就是雙奎的又一個幻想了。

亞偉嘆了口氣,他想只要亞東沒弄清楚這些,那亞東就是一隻駱駝。失去了雙奎,亞東又將踏上逃亡之路了。亞偉想給亞東交代這些過門,但在亞東逃亡前夕,又何必再對他說這些呢?讓他帶着希望上路,即使再苦再艱難,至少還有個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