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殯儀館大廳一側的門開着。門外的停車場讓她想起了廣闊的牧場。太陽光在車窗上閃爍起來。死者家屬排列成隊走出去,哭聲並不整齊,卻響成一片。彩雲跟在最後,來到旁邊被幃布隔開的地方。哭聲更大了。一個穿黃色袈裟的瘦長***起來,叫大家低頭默哀。他念了一段禱詞,然後大家就都去看紅雲。彩雲閉上眼睛,眼前竟然閃現出那雙翠綠的鞋子。她看見紅雲舉着套有翠綠鞋子的腿,在雙奎身下哼哼唧唧的情景。彩雲轉臉去看雙奎。雙奎竟然從容不迫,手託着紅雲的腿,一副歡喜滿足的神情。彩雲猛然睜開眼睛,她在四處尋找着雙奎。她覺得雙奎一定會在現場,雙奎就是那種人,雙奎是不會不來送別紅雲的。她相信這一點。她這才知道,她來這裡,就是爲了捉姦。她要當着衆人的面,捉他們的奸。她喊了一聲雙奎,然後又喊了一聲。但是沒有人注意她。紅雲的家人開始給參加葬禮的人發年糕和紅糖了。紅雲還年輕,要甜甜蜜蜜地走。人羣裡,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還有不少孩子。這些人的穿着各色各樣,在彩雲身邊,是一個穿着黃色外套的男孩。他接過年糕,就在彩雲身旁蹲下來,咬緊嘴脣,把一袋年糕拆開來。殯儀館裡亂哄哄的,彩雲看見紅雲傍晚離開公司,乘上雙奎的車,然後就在他們在車裡交歡起來。翠綠的鞋子在紅雲腳尖上顛動着,最後一歪,從雙奎肩上擦過,重重砸在了雙奎跪立的腿上,換來了雙奎滿足而興奮不已的一聲歡叫。彩雲的臉現在完全已被紅暈浸染,在太陽下,她閉着眼睛,無法自制地想象着紅雲在沿河而下的行程裡,赤身裸體地碰撞摩擦着頑石淺灘,最後漂流翻轉,頭髮在水中飄曳着來到雙奎面前。她猛然睜開了眼睛,這個人是雙奎殺的。

雙奎是殺人犯,她說道,她的聲音不大,但話語鏗鏘堅定。她看着紅雲,最後手和頭被彎垂下來的蘆葦牽絆糾纏鉤扯住,停在了那裡,直到遇見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一起盯着她看。可這兒有人知道這些嗎?彩雲急切地問道。如果知道了又會怎樣?彩雲回首四顧,這些面孔和這件事到底是什麼關係?這些面孔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彩雲極力想像着這些關係,想得頭又疼了起來。她聽見紅雲的父親在訴說紅雲小時候在他腦海裡的樣子:活潑美麗,大方可愛。一堆幃布後面,有人咳嗽,有人抽泣。樂器間或響動一下,吹奏的人在調音,他們收起樂器的時候,葬禮結束了。彩雲跟着其他人走出來,匯入了下午明朗、有些遙遠的陽光裡。在快到辛店的時候,她接到了範軍的電話。範軍和她約時間,趙部長要見她。她這時候就覺得,這事情一點也不突然了。她說,明天,就明天吧。

紅雲的身份確定後,雙奎不得不關掉了自己的電話。他已經幾天不回家了,他也不能住在單位裡。他找了個房子,那個房子離開雪蓮的學校很近,兩天前,他去學校,他在雪蓮牀上放了個大抱熊,然後在雪蓮的牀頭安放了一隻微小的迷你魚缸,在魚缸裡,他放了些雪蓮最鍾愛的熱帶魚苗。他給了宿舍阿姨一些錢,要求她定時餵食,在雪蓮上課的時候,把魚缸放在太陽底下。他想得很周全,他說沒有太陽的時候就放加熱棒。他把加熱棒和溫度器都帶上了。阿姨覺得他給的錢多了,幾次想退些給他,但都被他的神情擋住了。他和藹地說,不是一天兩天,拜託了。一連幾天,雙奎擋住了好幾撥拿着話筒的人,遠躲近繞不過的,就強突。他有了經驗,上廁所也不在自己單位那一層。可還是不行,有一次他剛進廁所,就被一個蹲在一邊的人攔住,那個人拿的不是話筒,而是一疊衛生紙包着的手機。那個人把一疊衛生紙遞在他嘴邊說,你最懷疑的跟紅雲相好的人是誰?他本來想奪門而出,但忽然有了說話的衝動,他想說是範軍,又想說是應榮富,其實應榮富更加可能。應榮富給了紅雲很多錢。紅雲很簡單,誰錢多就跟誰走。他一猶豫,衛生紙就直接戳到了他嘴上。記者說,到底是誰給紅雲捆的尼龍繩?雙奎說,範軍。他說着就急忙離開了。那個人還在身後追問他,你說的是和紅雲相好的人還是捆她手的人?

中午的時候,有人敲他的門。雙奎對敲門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敏感。誰敲了他的門,誰要做什麼他就一清二楚了。他抹了抹嘴,還吐了一口唾沫。但是想想不對,這不是拿衛生紙的人。他換了房間,他早就不在那個會議室裡看行情了。趙部長好久不見了。其實早在他們釣魚的時候趙部長就不容易看見了,後來趙部長讓烏雲給他當助手,只有烏雲知道他在這個房間。他打開了門,門口站着兩個警察。雙奎伸出自己的雙手,他把雙手並在一起的時候,看見自己握過刮刀的大拇指有些畸形,像個桃樹上病變的椏枝頭,又黑又粗,和其他指頭很不般配。但他沒想到,這些人不是來調查紅雲死亡案件的,他們是經濟警察,他們來調查紅雲做老鼠倉的事。從道理上來說,即便趙部長兩個億資金全買了,價格也未必能拉上去,弄不好還要下跌。因而紅雲這點量根本稱不上老鼠倉。但是你爲什麼一直持倉做多,一直在虧損,而你代理的南天公司卻一直在獲利?警察說,你是不是每天都是混合下單,當天不確定盈虧,等到第二天盈虧明確後再分單?雙奎笑笑,他說,你們是應榮富派來的吧。他這話說得很輕,警察劉伯明馬上警惕起來。他追問雙奎,你在說什麼?雙奎說,我在說現在是什麼年代了,誰還會做這種小兒科的事呢?雙奎說得很淡定,他說着說着還點起了一根菸,你們要還有疑問,可以查閱原始的交易記錄。警察說,我們找你,就是來看這些記錄的。雙奎點點頭,說,行,那沒問題。他說着站起身來,朝那間會議室走去。走着走着,走了一多半了,他忽然不走了。他轉了個身,這個身轉得很遲疑。他看着警察說道,那些單子都是紅雲保管的。他說到紅雲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他看見警察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等他把話說下去,紅雲走的時候沒有移交,他說,這些事,我是不管的。

事情就這樣忽然有了一個轉機。在討論情況的會議桌上,範軍說,那不就是說,紅雲一死,這件事就死無對證啦?!他這話就像是暗示,趙部長接着他的話說,你的意思,不就是在說雙奎是殺人兇手嗎?範軍連連擺手,嘴裡卻嗚裡嘛裡的,卻沒有是或者不是的明確表示。這時候負責案件的警察劉伯明聽見自己喉間“呃”的一聲,然後他神色嚴肅地站起身來,到外面給領導打電話去了。劉伯明不是刑事警察,對心理研究不專業,當時他對紅雲的死對誰最有利的問題反應很遲鈍,直到上級增派了刑事警察和心理談判專家後,在初步與雙奎的交鋒中他才明白過來。爲此他一直等到下半夜,等那些專家累了之後退了場,他才得意地對雙奎說,只有我知道,她死了對誰有利。可他沒想到,他這話會像救命稻草一樣被雙奎抓住。雙奎拉着他的手,眼睛裡放閃電一樣煞亮起來。雙奎說,還是你內行,你這話太內行了。雙奎說着,拿出了一本筆記,翻定了一頁後說,你看看,我都記在這裡,每一次都記。她和應榮富睡覺,睡到第二十二次的時候我才把她開除的。她除了睡覺,就什麼也不會幹了。她哪裡知道,應榮富和她睡覺,目的就是要知道我的操作內幕。用她做間諜。劉伯明又遲鈍起來了,他後悔自己說的話,他覺得他的話實際上是自己給自己挖的一個坑。他不想跳下去,他掙扎。他掙扎着掙扎着就有些累了,眼睛也開始打架了。雙奎還在滔滔不絕,你再看看,他又翻了一頁,這是他們要和我分髒的記錄。我現在才知道,她辭職其實也是應榮富的安排,她捲走了所有交易記錄,這樣應榮富所有賺的錢就死無對證了。雙奎的話越說越慢,他都是在夜裡操盤,夜裡是他思路最清晰的時候。殺人兇手,雙奎發表了了他的推論:應榮富是殺人兇手。怪不得他在水邊看見死屍時他說不要報案,其實那時候,他已經認出了紅雲。雙奎的話說到這裡時,忽然劉伯明清醒了。劉伯明有清醒的時候,警察劉伯明的清醒是一陣一陣的。他清楚地記得,在最早的筆錄上,記錄的是範軍發現了女屍。當時不是說範軍不要報案的嗎,怎麼成了應榮富呢?雙奎看着劉伯明,一字一句說道,不,是應榮富。他發覺自己恨應榮富,而且有了恨他的理由。

趙部長從瑞士回來了,他給雙奎帶了一塊表。但正是表引起了雙奎的懷疑,讓他下了最後的決心。他覺得趙部長並沒有去瑞士,趙部長一直在迴避他,同時要他承擔虧損的責任。趙部長已經和應榮富、範軍聯合起來,要置他於死地。他們名義上查紅雲,可紅雲都死了,目的一清二楚。老鼠倉查不出明堂,還可以查他殺人嫌疑,慢慢升級,一直到他死爲止。這塊表只是趙部長爲了穩住他,在市中心百貨大樓進口櫃上買來的,是一個讓他就範的說辭。趙部長根本無法說出這塊表的好處,趙部長只是告訴他,這塊表的錶帶是鱷魚皮的。是真正的鱷魚皮,趙部長這樣說道。趙部長這句話泄露了天機。

雙奎決定主動出擊,他去找趙部長,成竹在胸地問道,應榮富找你說過辦交易所的事嗎?趙部長一愣,說,交易所不是你對我說的嗎?雙奎笑了笑,他說我要辭職,我要去交易所了。他說這話的時侯有些過度張揚,他擡了擡手,露出了趙部長送給他的手錶。趙部長說,你覺得你能辦成嗎?這話有涼意了,很沉穩,胸有成竹,把雙奎問得噎住了。他本能地意識到,自己不能說出應榮富的承諾,但現在看來,趙部長可能早就和應榮富通過氣了。他還能得到應榮富承諾的錢嗎?他保持着笑容回答趙部長,我有錢。他說完就走,趙部長在他身後說道,要不行還回來找我,我們一起辦廠。這話忽然就提到了廠。廠在辛店是有份量的,能打動每個人。但是雙奎就猶豫了一會,馬上堅定地走開了。他聽出來了,一切已經對他計劃好了,他們對他有了計劃,廠也是計劃的一部分。雙奎走了出來,他邊出來邊給警察劉伯明打電話,他說他們已經串通好了,他們就要對我下手了。那一天,他還給彩雲打了電話,他對彩雲說,我們一起去找應榮富,最後再談一談。彩雲說我們去找他談什麼?雙奎說,應榮富答應我的事。答應的事他不做到不行!他的話有一股寒氣,逼人得很。但彩雲當時沒能聽出來。那一天,彩雲接他電話時,她就在趙部長的辦公室裡。趙部長的辦公室在雙奎樓上。也就是說,彩雲是踩在雙奎頭上和雙奎談論應榮富的。因而她只是匆匆對雙奎說了聲好吧,隨後就掛斷了電話。那一天,趙部長在辦公室裡明確無誤地告訴彩雲,他要彩雲做範軍的助手,全面接過雙奎的盤子。我是信任雙奎的,趙部長說,但不得不面對現實。虧多少錢都不要緊,但雙奎成了殺人嫌疑犯。警察在調查,他隨時會離開我們的。

趙部長的話一語中的。

雙奎帶着彩雲,連着找了應榮富兩天,但沒能找到。雙奎隨身帶着一幅畫,那是雪蓮畫的老鷹。雙奎想把老鷹送給應榮富。應榮富高度近視,但雙奎想讚美他。雙奎要讚美的是應榮富的眼睛。應榮富高度近視,但近視眼一樣可以高瞻遠矚,應榮富有着老鷹般的近視眼。但是最後誰也沒有聽見他這樣的讚美。到了第三天,一場火災發生了。火災發生在應榮富家裡。警察現場勘查時找到了應榮富的身份證。他們的結論是,當晚房間裡的人臥牀吸菸,結果導致火災。房門鎖着……一切都晚了。人被燒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