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給雙奎送葬的時候,亞偉才發現雙奎已經沒有了親人。亞偉給他買了墓,自然而然地想起房產證。莫非雙奎做慣了期貨,把房產證交給亞偉也是一種遠期交易?他得罪了所有人,誰會料理他後事呢?亞東嗎?亞東連葬禮都參加不了了。

雙奎葬禮上,二龍來了。那天有雨,二龍戴着墨鏡,他的神態看上去陰沉得很。二龍給雙奎獻花時,左手指頭上一閃。細一看,他戴上了陰陽扣。葬禮結束後,亞偉在開車,二龍電話就來了。他話語沉緩,有一搭沒一搭的,都讓人無法聽全完整的句子。他的意思是雙奎死了,債務要有一個新的考慮。他的話不像亞東那樣刻薄,甚至沒有威脅兇悍的語氣,聽上去像在跟你商量,又像在自說自話。但就讓你憋屈了,感到威脅已經無法抵檔。只要他高興,就可以隨時隨地,在不經意間弄死你。

這種感受很奇特。當時憑空就有一種氣場籠罩了亞偉。亞偉聯想到死去的雙奎,出逃的亞東,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體驗伴隨着窗外陰凍的小雨襲來,亞偉覺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威脅如此明顯,但就是無法反抗。這樣的威脅你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你怕不好,不怕也不好;你抵抗不好,不抵抗也不好……這樣的氣場,便生成了比威脅更強烈的恐懼。你要反抗什麼?你又怎麼反抗?分明你自己在威脅自己,你被你自己所恐懼。二龍會施魔法,他讓恐懼變成了你的心態。這時候,有人就會一走了之,因爲他們不知道怎麼面對。亞偉理解雙奎了。雙奎出走,他用了他的出走方式。

我欠你的債嗎?亞偉終於憋不住了。

亞偉的話一定出乎二龍意料,過了半天他才應話。你不擔心你的兄弟嗎?二龍說,亞東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亞偉一愣,兄弟?他和亞東是兄弟,這個概念很久遠,但現在忽然很近,很緊密,一扯,連皮帶肉了。但亞偉馬上反應過來,他說,你其實是在提醒我我是亞東的合夥人吧?要不,你把那個工廠拿去吧。

你不想開了?

不是我不想開了,亞偉說,那個工廠本來就是別人的。也算是物歸其主吧。亞偉這話說得心花怒放,所有的憋屈都釋放貽盡。亞偉說着,還摸了摸胸前的信封,那產權證,硬硬地挺在胸前。可忽然,亞偉踏實的心牆轟隆一聲坍塌下來。顧二龍,房產證上的名字。二龍,平時只顧喊二龍,二龍不就姓顧嗎?雙奎把房產證給他,叫他隨便找個人冒充二龍,把房產證從二龍名下過戶給自己…。。這一路想下來,亞偉的心頓時冰涼徹骨了。

報復。這也是雙奎的報復。這也是雙奎的報復嗎?亞偉與二龍本來沒有債權債務交集,但雙奎把房產證給了亞偉,只要亞偉一出手過戶,馬上就會招來二龍的絕殺;還有那泡湯的6000萬,要是雙奎不提6000萬,亞東至少還有時間。但他故意拖延,讓亞東對二龍違約,進而失去時間而身陷死局……亞偉眼前又浮現出那個禮品盒,那兩枚已經乾枯的紅毛丹,原來就是雙奎的眼睛。雙奎死了,眼睛還留在這個世界上。他要親眼看着他的復仇計劃在他死後實現。可是,要這樣說的話,那連他的死不也是復仇的一部分了嗎?那道錯題,還有皮鞋和紅毛丹此刻告訴了亞偉,雙奎是個記仇的人。雙奎在生意上無能,但他要確定報復誰,那一定志在必得。

那樣整整一天,亞偉一直在想這件事。雨天雨地,佈局的是他大腦裡的泥淖。他在想自己到底又是怎麼得罪了雙奎的?是因爲紅毛丹,花盆,那封信,還是他的200萬,或者是亞東或廠,懷疑陳梅貞……太多太多了,也許更早,更小的時候,看上去伏筆四起的報復,或許就是一副不經意的棋局輸贏,便結下終生恩怨。誰知道呢,不是嗎?想起亞東曾說過“他”也不會放過你的話。這個’他”不是說的二龍,而正是雙奎。

傍晚,亞東的電話來了。他的電話換了號碼。他說我要去找錢了。

到哪兒找?

陳梅貞。

陳梅貞?

陳梅貞就是山上的老太婆。她活着,錢就在。

亞偉不能相信他的話。他的話簡直是一種臆想。老太婆怎麼會是是陳梅貞呢?亞偉正要駁斥他。可轉念一想,諸如整容化妝的技術現在已經很發達,要是亞東說的是真的呢?要是真的,那把錢追回來,不就皆大歡喜了嗎?但是亞偉又錯了,亞東要的不是皆大歡喜。當時亞偉接了他的話問道,你是說那6000萬嗎?

什麼6000萬?

你現在要去找的不是這筆錢嗎?

亞東笑了。他說,找錢,又何必是找哪筆錢呢?就是那個婦人不是陳梅貞,又怎麼樣?

亞東這話很陰涼,沒有一點皆大歡喜的氣息,反而一語泄露天機。原來這杜撰的6000萬,亞東早就知道。亞偉說,那你爲什麼不早點揭穿雙奎呢?

我要早揭穿他,他還能活到現在嗎?

亞偉不解,亞偉說他活到現在,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我要做給二龍看。

亞偉頓然醒悟。亞東用6000萬讓雙奎活了下來,又用6000萬殺了他。當雙奎一敗塗地被二龍抓到時,亞東什麼也沒準備,如果當時就揭穿了雙奎6000萬的故事,那亞東就是雙奎的替死鬼。亞東讓所有人相信了6000萬,尤其是雙奎本人。這個故事一開始他是說說的,但最後信以爲真。二龍給了亞東十天時間,亞東用這十天時間準備好了一切,隨後就讓雙奎去死。小陳是亞東的人,亞東至今也沒有處罰他。是小陳把兩根枯枝和一把枯葉送到了老婦人手上,老婦人的信一寄出,雙奎一命嗚呼。看上去是雙奎以死報復,其實全在亞東掌控之中。可現在讓人不解的是,亞東既然已經成功脫逃,他還去找陳梅貞做什麼?難道他們還有什麼勾結,還要聯手演一出什麼戲?或者,他對陳梅貞的念頭依舊如故,他要帶她逍遙上路?

人算不如天算,相見不如懷念。那你好自爲之吧。亞偉不無傷感地說,這輩子恐怕再見不到了吧?說什麼也是雙奎報復了你哇,你要逃亡了。

何以見得啊?不久我們就會見面。沒想到亞東的回答這麼輕鬆自信。好像他不但有了陳梅貞的底牌,還有了二龍的似的。他堅信他還要回來,而不是被趕出去,一去不復返。至此,亞東和陳梅貞之間的輸贏已見分曉。但是所謂6000萬輸贏的獎品竟會是命懸一線的雙奎,難免讓人唏噓不已。想想雙奎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不但賭上自己的真情,還剝奪自己的時間做出了復仇決定。在死亡的門檻上,真愛與私慾有過什麼區別嗎?

最後亞東交代亞偉,無論如何也要替他到雙奎墓上去看一看,給雙奎點上一支菸。亞東對他說,小時候他一直抄雙奎的考卷,答應長大後買中華牌香菸給雙奎。但雙奎長大後從不吸菸。現在我們都上路了,他說,你就替我說一聲,讓雙奎抽一根吧。

駱駝,亞偉說了一聲。可亞偉說的駱駝,到底是在說亞東是駱駝,還是那些驅趕他跑路的錢是駱駝。午夜裡有鐘聲響起。亞偉對亞東的話不以爲然。他的話有點像雙奎當時一廂情願說的6000萬,簡直太像了。他花這麼大的心思,換來的不過是一段逃亡路,在亞偉看來並沒有逃過雙奎的報復。他的樂觀,只是他的駱駝心態。這也證明,其實在每個人身上或許都有一隻駱駝,到了生死冷暖關頭,都會自己把自己驅趕出去,獲得一個自以爲是的機會。亞偉嘆了一口氣,看着亞東的茫茫逃亡路,想那駱駝趕走了主人之後又該怎樣。亞偉想自己說他駱駝的意思是,在那遙遠、迷離的逃亡路上,亞東還會是隻駱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