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奎回到南大街,應榮富跳了樓,變做一根吊毛離去。照理說他們的恩怨也就此了斷,不會再有什麼相爭了。但當雙奎站在了他昔日造出來的廠房面前時,趙部長看出了端倪。他找來彩雲,他說雙奎不會善罷甘休,他弄殺了應榮富,還要奪回那些廠房。他說到這裡加重了語氣,他說他做夢都在想奪回那些廠房。趙部長說着,驚異地看着自己的一撮唾沫飛向彩雲的衣袖,而彩雲無動於衷。

彩雲早就看出來了,雙奎回來不是罷不罷休的問題。雙奎回到辛店,要是隻想奪回廠房就好了。因此她覺得自己比趙部長更瞭解雙奎。更有發言權。此刻她最擔心的,並不是雙奎去奪廠房。廠房是小事,人是大事。雙奎回來復仇,是賺足了錢的,因此他復仇絕不是爲錢,要些財產那樣簡單。雙奎回來,針對的是人。而她擔心的,也就是人。應榮富死了,下一個會是誰?趙部長找她的時候,她正在想心事,在矛盾。她在想雙奎還有沒有再奪回她這個人的念頭?這個念頭讓她有些羞愧。但是她是自信的,她想無論如何,雙奎復仇決不會把矛頭指向她和小八路。他應該知道一切原委,理解這一切。可一想到小八路,她渾身一顫。她覺得自己軟弱了,有了小八路,她沒那麼堅定了。她甚至忽然之間問自己,爲什麼不帶着小八路,乾脆離開這裡……她在想心事,對趙部長的說法,她露出了一副似是而非,不陰不陽的態度,這讓趙部長有了誤解。

趙部長把廠房給了成成和她。成成是傻子,夏天到河裡洗冷浴,冬天在太陽下盤乸泥。傻子不管事,廠裡的事都落在彩雲身上。大家都明白,雙奎要奪廠房,其實就是奪彩雲的權。這是天意。是天意安排了她和雙奎之間要有一場殘酷的對決。

這樣的局面,有一種陰錯陽差的味道。這本來是趙部長的事,但趙部長不管了。趙部長要出國了。面對不想面對的事,趙部長就出國。但事情沒有因爲趙部長出國而停下來。彩雲忽然就頂替了趙部長,站在了雙奎的對面。劍拔弩張。這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光彩雲和雙奎的關係,看點就不僅僅止於單調的財產之爭了。多年的恩怨,造就了非常圍觀,加上財產糾葛的紛沓,情感戲裡注足了血腥和殘酷的誘惑。一齣戲,便因此十分引人了。

這個局面難讀。而毛大最作賤。毛大是雙奎的同學,他長得比雙奎高大,當年打羣架的時候,他衝得比雙奎靠前,身上的傷也比雙奎多得多。他一直不服氣,爲什麼雙奎會比他會賺錢。對雙奎,他有一種天然的蔑視。毛大到處說,他說彩雲一心要和雙奎重修舊好。但她要膽敢出賣趙部長,出賣這個廠,老子就戳豁她。他說順了嘴,有一天在飯店喝酒,又開始了。喝到七成的時候,彩雲走了過來。彩雲把房產證放在他面前,飯店裡的人都轉過身來看。彩雲說,你見識多,廠應當你來管。毛大借了一半酒膽了,他說,我管就我管。彩雲把證件往身邊一讓,說,你姓什麼?毛大愣住了。彩雲說,你可以管,可你應該先把你的姓弄弄清爽。出來說三道四,不會連你自己姓什麼都弄不清爽了吧?毛大有些委屈,他這些言行鍼對的是雙奎,而不是彩雲。但這個道理說不清楚。

彩雲拍了桌子。但只是衆人當她拍了桌子,其實她就是打開了桌上的房產證。砰地一下摔碎的碗,是毛大一時驚慌,舉手碰落的。彩雲拿起兩張紙條,對毛大說,你欠趙家二十萬,一個月還不清就拍賣你的房子。彩雲說完,收了房產證就走。大家這纔看清楚,彩雲是帶了法院的人一起來的。法院的人遞給毛大一張訴狀,指點着讓毛大簽了字。所有人都看着,心都涼了。他們認得那是趙部長的借條,他們都欠趙部長的錢。誰不欠趙部長的?所有人明白過來了,他們小看了彩雲。彩雲這些年不說話,那些話都憋在肚子裡,全變成了心思。這一肚子心思太厲害了。彩雲說得出做得出,誰也不清楚她的底細。她會六親不認。即使是雙奎,他遺棄了彩雲,讓彩雲飽受心苦,現在要從彩雲手上奪下廠房,就能輕易做到嗎?

其實早在應榮富出事前,彩雲就知道應榮富要出事。雙奎不會放過應榮富。雙奎回到南大街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她是做好準備的。準備很充分,都快七年了,小八路都要念書了。但是準備歸準備,準備是一回事,真正出手卻是另一回事。彩雲肚子有心思,她一出場就給了不少人一點諸葛亮的印象。但在雙奎面前,她成了猛張飛。忽然就張牙舞爪起來,恨不得馬上把雙奎吃了。狠是狠,沒有人說得出她哪裡不狠。但毛大說女人和上過身的男人是無法作對的,她和雙奎就那樣。她再狠,也是在雙奎面前撒嬌,她心裡想的是和雙奎重修舊好。他一直這麼想這麼說,最後大多數人贊同了他。他們後來都一致認爲,要不是她身上這些嬌氣作怪,那小八路的結局可能不會落得那麼慘。

在彩雲眼裡,雙奎的行動是從那些油開始的。那些挨家挨戶門前的油,是盛開在人們心裡的禮花。雙奎做期貨,不明就裡的人,傳言說雙奎的錢,現在要用麻袋裝了。雙奎這幾年不但贏了錢,還贏了人。他有了關係,有了當官的朋友。這些朋友是他有了錢認識的,認識了之後又幫他賺錢。於是在應榮富身上,纔會發生那種事。每件事似是而非,卻有着神秘的韌性,好像是一隻無形的手,神通廣大,一直在作弄應榮富。終於應榮富不堪折磨,自己跳樓了斷。

雙奎的戰車碾過應榮富之後並沒有停下來。期貨車輪滾滾,衝到了工廠城下,和彩雲在城池內外對恃起來。雙奎送油是假象,他要的是人心,借油奪廠。能看到這一點的,只有很少人。但實際上,這只是雙奎萬里長征第一步。彩雲最清楚。雙奎奪廠遠遠不是他的目的。可問題是,他到底要謀誰?彩雲雖有準備,但依然心慌。紅雲和應榮富的死歷歷在目,她無法不心慌。雙奎能叫每種死法不同,而且不動聲色,毫無痕跡。

油送進城門,雙奎其實就攻進了城。他拿錢,拿出了足以叫人心動的錢來,日日夜夜,在別人家裡進進出出,從工廠股東手裡,買下了工廠的股權。彩雲知道,現在她要打仗了。雙奎準備了一系列的仗,一仗接一仗,已經贏下了應榮富這一仗,接着是要把工廠這座城池拿下來,然後再打下面的仗。既然是歷史已經選擇了她,那她就得站出來。她必須阻擊雙奎,把雙奎擋在城外。她心底深處是隱隱的擔心。必須讓雙奎停下來,他纔不可能去做她擔心的事。現在她別無選擇。

其實光眼下的形勢她一點也不擔心。雖說雙奎買了些股權,但她是大股東。房產證在她手上,還有那麼多欠條。那纔是主動權。誰不聽話就起訴誰。這些法寶,讓她穩坐釣魚船。隨便雙奎有孫悟空的本事,豁虎跳豎蜻蜓,如何變化,十萬八千里,都在她的如來掌心裡。要從她手裡拿走工廠,還有一條路,就是雙奎來找她商量。

惡戰之前,她一度寄希望於這條路。晚上她把燈亮到天亮。有時候她還故意在雙奎住的酒店門口出現。這引起了毛大的主意。毛大對她悄悄跟蹤,還把這事告訴了範軍。範軍笑笑,範軍對毛大說,彩雲是不會進雙奎房間的。他的回答讓毛大很不滿,對此他說了一句連自己也感到俗不可耐的話,他呸了一口說範軍,你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隨即他想想不對,範軍可是吃到了葡萄的。

彩雲沒有等來雙奎。她沒想到,這樣的等待帶給了她新的仇恨。她越等越恨。最後她想,雙奎還有什麼面孔來找她呢?一般人都會這麼想,雙奎是沒有面孔見彩雲了。但彩雲是知道的,雙奎與別人不一樣,那是絕對的不一樣。雙奎要做成一件事,是不會管別人這樣想那樣想的。他麪皮有石臼厚,要是沒有這麼厚的麪皮,他絕對就殺不回南大街。她想好了,現在他要再來找她,她就朝他臉上吐一口痰。這口痰壓了她快七年,她要吐出來,肯定是要吐的。只有這口痰這樣吐掉了,她纔沒有白來南大街一回,纔沒有白忍了這些年。這口痰吐掉了,她就心甘情願,把廠送給雙奎都可以。她忽然想清楚了,廠其實不關她的事,南大街更不關她的事。她等雙奎,爲的只是一口痰。

彩雲穿了翠花鞋,一直在等。等待在一開始,甚至還讓彩雲有一種三個指頭捏田螺,穩篤定定的感覺。但後來就不對頭了。雙奎在忽視她,他寧可在小股東的房子裡進進出出,也不來找她。好像不找她,照樣能拿下工廠。油早就送完了,雙奎又送糖。送完了糖,甚至送彩電。送不完的東西,別人想啥他送啥。越來越多的股權被他買過去了。她召集大家開會,已經無法開出來了。再後來,連毛大的股權也被買走了。她去找毛大。毛大的老婆拉住她的手,拉得緊緊的,像河落水鬼拉着一根救命稻草。她對彩雲說毛大吸毒被抓進去,是雙奎幫的忙,把他救出來,送到戒毒所去了。毛大的股權轉讓協議是在戒毒所籤的。她哭着對彩雲說這些話,越說越哭,哭到後來一塌糊塗了,恐懼才最後從她沙啞的嘶叫裡斷斷續續流出來,千萬,千萬不能讓毛大也跳樓啊……事情就這樣起了變化,就完全不像坐釣魚臺那麼穩當了。連毛大也歸順了雙奎,這突然而起的風浪,已經把勝敗的關係瞬間顛倒了過來。太出乎意料了。孤獨頃刻之間襲來,人就癱軟下來,軟弱得不堪一擊。她覺得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她一個人在戰鬥,而對手不是雙奎,而是被雙奎收購的整個南大街。南大街投降了雙奎。南大街黑壓壓地向她壓來,她就不想打這個仗了。她想自己本來就不要打這個仗,要的只是雙奎來找她,讓她撒撒嬌,對她說這些年難爲她了,她甚至連句道歉的話也不要他說。

還沒等到開戰,彩雲就敗下了陣來。一個人的感覺強烈了,已經沒有人再關心她的存在。她整夜整夜流淚,先是期望,然後是心裡祈求着雙奎快點來找她。找她也就是一個面子,其實吐不吐痰都是一個面子,一個臺階。她就要這點面子了,在南大街好有個臺階下。哪怕雙奎真不要她了,她也好帶了面子,帶了小八路離開南大街。這是個彩頭。今後每當有人說起她,也不白枉她在南大街過了十幾年。

但彩雲註定是等不到了。夜深了,她等小八路睡着,心裡更加矛盾。她對小八路說,他不會來了。喉嚨口忽然就有了鬆動,那口痰已放下警惕,不要隨時準備發射了。彩雲整個人一鬆,這時候忽然就發覺了不對,聲音有了變化。雙奎下一步會對誰下手,她忽然明白了危險所在。她看着小八路,想着雙奎真能知道真相嗎?她一直在等上門的機會,但絕不是她上雙奎的門,去告訴他小八路的真相。於是一切都因此改變了。註定的改變,可怕的結局。她心裡急。急火攻心,嗓子發痛,發出了木殼殼的聲響。她想自己離啞巴只有一步之遙了。

雙奎不但沒有給她面子,完全不把她當回事,而且斷了她的後路。她無路可退,無法後撤了。她憤憤不平了。她想即便只剩她一個人,那就是一個人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