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東回到了辛店。和他一起回到辛店的,還有銀行行長楊肖鳴。楊肖鳴和亞東是大學同學,但是他們在大學裡並不是關係最好的朋友。在亞東到來前夕,楊肖鳴曾一度忘記了亞東是他的情敵,在大學裡搶走過他的女朋友莎拉。莎拉是劉娟的洋文名字。莎拉臉上也有一粒痣,這就和秋秋十分相像。照理說,在痣和亞東面前,楊肖鳴應當高度警惕,可歷史的經驗教訓往往雨過雲散,在生活裡時常會被忘卻。秋秋最後和亞東在一起了,楊肖鳴這纔想起了莎拉。莎拉的結局他不知道,但一切已經爲時已晚。可是天有不測風雲,月有冷暖圓缺,誰知道亞東得到了秋秋,卻走上了彎路,春風底下反而摔下了大跟頭。

這樣的跟頭楊肖鳴本來可以不再關心。他不久就當上了副行長,他想今後和亞東就是兩條路上跑的車,不會再走同條路了。秋秋和莎拉的痣是一盞紅燈,在楊肖鳴的心路上,他寧可永遠迴避這樣的燈。但是亞東收購美國銀行的亂局後,這盞燈再次照亮了楊肖鳴的人生,楊肖鳴被說成了戳穿亞東皇帝新裝的英雄。所有人都在說記者報道的素材是楊肖鳴提供的。有人甚至證明說,報道前就聽楊肖鳴說過美國銀行是假的。他這樣說過好多遍。就這樣,在大衆的視野裡,楊肖鳴成了這件事的受益人。他因爲揭發亞東而得到了提拔。而且不僅如此,有關收益的人不光是他,還有他的親戚俞申。隨着事件的平息,俞申當上政協副主席,成了市領導。正是俞申的升遷,讓楊肖鳴很快通過不良記錄的審查,得到了提拔。楊肖鳴的受益有了雙重含義。人言可畏。這樣的局面,忽然就這樣把楊肖鳴推進了輿論的深淵,讓他進退維谷了。

楊肖鳴分管業務,開完貸審會,正式發放貸款的時候,業務部總經理來找他,要他在借據上簽字。楊肖鳴很詫異,這樣的貸款總經理簽字就可以了。而且,借據很小,他已經沒有了簽名的位置。總經理就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指着自己簽名的位置說,這是行裡剛出來的規定,請您在我的名字後面簽字。楊肖鳴去找行長,行長說這是專家委員會的決定。他又去找省分行,而省分行說沒有這樣的規定。省裡有交情好的朋友,人家悄悄告訴他,讓他簽字,那是怕他耍滑頭。貸款到時要出了問題,他簽了字,就得承擔責任。簽字,那是不信任他。他成了滑頭。亞東和沒有收購成功的美國銀行讓他成了滑頭。簽名的制度是專門對付他的。他並不怕承擔責任,但是不被信任的小菜端在他面前,他難以下嚥了。可是不管他難受不難受,下嚥不下嚥,不信任已經水到渠成。到了年底,行裡開展領導幹部羣衆考評,他只得了一分。那一分是門衛給的。每天下班的時候,他把人家散在他桌上的香菸給門衛。上級來找他談話,他們找他覈實一些事情,但是顯而易見,他們掌握的材料與事實完全不符。談話的同志最後說,還得搞好羣衆關係啊!這話語重心長,卻張開了一隻手,撓得他一夜未眠。第二天開黨組會,他摘下頭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說,我不分管信貸了。大家都不吭聲,到最後,預定的議題結束了,散會的時候,楊肖鳴端起了熱水杯。他喝了口水,說了聲真髒,一手就把杯子重重地墩在了桌子上。桌子上是玻璃檯面,水杯一砸,滋一下就裂開了。所有人都看着玻璃的裂紋無規則地從中間散向了兩邊。裂紋不再移動的時候,大家就散了。快下班的時候,行長對他說,沒有人得罪你,你也不要自己得罪自己了。自己的事,還是要自己去解決。

是自己得罪了自己,這讓楊肖鳴頓時梗刺在喉。別人說他是踏着亞東爬上去的,他得罪的不是亞東,而是自己。在那些日子裡,他着迷於一種自己設計的遊戲。他把幾個背部有花紋的小蟲放在一個玻璃瓶裡,然後看它們圍剿無以藏身的螞蟻。他從不給它們餵食,直到有一天,他在太陽下午睡,他看見背部有花紋的小蟲在太陽底下發生了自燃,自燃的味道在太陽底下變成了一朵鮮豔的雞冠花,在他鼻子裡發出了咯咯的笑聲。那樣的笑聲開放在他心裡,把他的心咯得懶洋洋的。

一場夢宣泄了一個道理,楊肖鳴明白過來了。解鈴還須繫鈴人。他自己要解決自己的問題了。他找到俞申,他說他要把亞東請回來。俞申有些意外,他說這一點我沒想到。他給了楊肖鳴一個眼色。這個眼色楊肖鳴會意了。他對俞申說,一個人沒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世界上沒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俞申點點頭,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做大事就要有做大事的器量。

楊肖鳴找到亞東。他們站在太陽底下,太陽的光暈讓他有些晃眼。他面對亞東,感激流涕地說出了他在大學裡就想對亞東說的話。他說,一個人活在社會上,就是被人說三道四的。你可以被人誤解,但不能被人藐視。

沒有人藐視你。

可一件事說不清楚的時候,不信任會超過藐視。

一個人沒有說不清楚的事情。

世界上沒有說不清楚的事情。

……

在陽光底下,他們沒有開口,這些對話都是在心裡完成的。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這是他們這些年來友誼一直能夠得以延續的原因。命運註定了他們的結局。他們見面的時候會有爭執,但幾天不見,爭執的事情就可以淡化,或者裝着被忘記。他們之間的默契,不是惺惺相惜,而是那種不見面不要緊,見了面就能在一起神吹海聊的人。

迎接亞東回來的那一天,俞申沒有出面,沒有任何一個**官員出面。陪同亞東的事俞申交給了亞東的老師盧林申。盧林申是俞申的老朋友,是俞申專門爲焦店特聘的金融顧問。當年,正是盧林申把亞東專門招到焦店,本意是想讓亞東一起參與到金融體制改革中來,可是無心栽樹柳成蔭,亞東歪打正着,私人銀行沒有辦成,卻在外貿和民資借貸上有了突破,取得了不錯的業績。但是收購美國銀行的負面影響畢竟很大,現在俞申無法出面,他就請盧林申代他出席。

盧林申沒有見過楊肖鳴。但見到楊肖鳴之後,連盧林申自己也沒想到,他會討厭楊肖鳴。其實他討厭的不是楊肖鳴,而是一條狗。他從小被一條狗咬過,狗搶走了他手上的乾糧,他絕望地哭喊過之後,留在他記憶裡的是狗的一捋細長的鬍子。那撮鬍子在狗的喉嚨前一寸的地方,他摔倒在地,狗撲上來,那撮鬍子就晃在了他眼睛上。他深深地記着這捋鬍子,所以當他看見楊肖鳴時大吃一驚,那捋鬍子就長在楊肖鳴右下巴的一顆痣上。

他本來是個健談的人,而且答應了俞申,要促成兩個人重歸於好。但是他有心事,整個酒席上,盧林申沒有講一句話。他眯着眼睛,臉上似笑非笑,這樣誰也看不出他的心事。好在亞東和楊肖鳴有了溝通。尤其是亞東,已經下決心在民間借貸上做一番事業,潛意識裡面有拉楊肖鳴一把,今後能借道辦事的意思,所以一唱一和,最後結賬買單的時候,兩個人還相爭不下,爭着請客吃飯。將近半年的隔閡,但有原來大學四年的交情打底,加上對未來的共識,即便再堅硬的成見,也化作了場面上的一縷散煙。看着他們的樣子,盧林申忽然從沉思的深處走出來,大聲說道,你們要精誠合作,共建一番事業。他這話,本來是一番散場的套話,是給俞申的一個面子。但是楊肖鳴記住了。而且這句話隨後還成了他一塊人生的跳板。隨着事情的演變,即便在盧林申自己,他也沒有料到最後會出現那樣的結局。

在那幾年,亞東覺得銀行在一夜之間就會多出幾十家來。街上走不多遠就會看見銀行,比廁所還多。亞東回到辛店後,一口氣成立了幾家擔保公司。他沒有料到民營企業這麼需要他。他放出去的錢,既安全,效益又好。那些小微企業,都是廠房設備,甚至是老闆的私人不動產和金銀細軟抵押,實打實的真金白銀。他們拿亞東的錢不要等,找到亞東,交上抵押物或者權證,當天就能拿到款。唯一是付出的利息很高。但是無所謂,他們的小生產更加高效。資產配置得當的話,週轉的效益驚人。亞東的錢不夠用了,怎麼也不夠了。這一點,楊肖鳴比亞東還清楚。常常還不等亞東開口,他就說了。他說你要搞項目,做實業,這樣纔會有大發展。他這話是在幫亞東做渠道。只有這樣的渠道,才能夠保障銀行的水,源源不斷地流入亞東這樣的資金公司。

亞東就這樣開了竅。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搬運工,把銀行的錢從銀行搬到自己公司,搬給需要錢的人。他正在做一件銀行沒辦法做到的事。他一輩子一直想做一個銀行,可他沒有做到。隨着年齡的增加,他知道這件事也許就一輩子做不成了。但另一方面,他發現自己現在做的事,即便真做成了銀行,恐怕也不能像這樣得心應手。自己現在可以想做就做,隨心所欲,把錢借給他覺得可以借的人,放在他覺得好的項目上。他在做一件銀行想做也做不到的事。這出乎他意料,讓他開始思考這樣的現象。這不是銀行,卻勝似銀行,甚至,比銀行還銀行。但這又不比葉臘梅的“擡會”。擡會要偷貓釣狗,鬧得再大也是躲躲閃閃,巧立名目,最後不堪一擊。他的擔保公司不同,有合法執照,有銀行支持,還可以在報紙上公開做廣告,甚至上互聯網。誰見過不合法的生意可以在報上宣傳沒人管的?合法性不用管了,最重要的是要有借款人的抵押,絕不會說誰一飄走,水就幹了。所以他這樣的公司還不能簡單地歸類,說是高利貸或者民間借貸、地下銀行。他介乎正規銀行和地下擡會之間,是影子銀行。但說影子銀行吧,似乎又不確切。國外的影子銀行有規則,私募約定有規模,而信託計劃也需經過中央和地方銀行報備。但他這裡是因需而來,想大想小全有需求決定。表面上比市場經濟還自由,骨子裡是缺乏管理,很快就會一哄而起,無處不在,然後招來嚴厲和過頭的監管。接着像擡會那樣萎縮……也許這就是中國影子銀行的進程。所以他認準了,現在是個機會,必須加快發展步伐。眼下最重要的是,資金越是緊張,需求就越旺盛。儘管也有情況相悖的時候,但順風順水的擴張像一場又一場的春雨,不但滋潤了他的事業,也讓他的盈利蓬勃增長。這樣的影子銀行已經無處不在,而且無孔不入了。

盈利在冰消着亞東身上的一些東西。夏天即將過去的時候,他回到了辛店。當時的辛店雖還疑雲密佈,趙部長和雙奎鏖戰正酣,但是血腥的味道里,已經有了獵物鮮明的輪廓。有遠見的獵手總會敏感地出現在獵物即將經過的路上。他在辛店有最好的前哨,他的弟弟亞偉。他從亞偉一次又一次的談吐裡,從雙奎和彩雲的不斷接觸裡,每每地感到了辛店的誘惑。他要把事業做大,光靠楊肖鳴說的做項目還不行。新項目太慢,週期長,必須真刀實槍地幹,但是收購不一樣。收購是一道餐前的羹湯,看不清碗底裡是什麼。看不清的時候,故事才生動,纔可以說最動聽的話,描繪最新最美的圖畫。他不斷地給雙奎輸送資金。他不能判定結局,不能斷定雙奎會贏,但是機會是顯而易見的。當亞偉告訴他趙部長失蹤的時候,他一點也着急。亞偉說你給趙部長的錢黃了。亞東笑笑說不會的。他的樣子很篤定,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張皇失措。亞偉說,難道趙部長就藏在你家裡嗎?亞東笑笑,他說不管趙部長躲在哪裡,我的錢一分不會少,還會增值。他不怕給趙部長的錢會付諸東流。他說,我給雙奎的錢更多。

他開始在辛店往返,悄無聲息,每次僅見一見亞偉。他和亞偉見面從來不安排在家裡,他不想看見林嵐。這一點,亞偉似乎也很理解。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已經不再有那麼多家常可嘮,童年的趣味被封進酒罈,似乎誰都不情願揭開封蓋,散了當年濃厚的味道。話題自然而然地切到了趙部長和雙奎的身上。亞偉也不再刻意給亞東提供什麼情報。但亞東深知,這樣的信息都是些乾柴,一旦輔以時間,便是熊熊大火。亞東對乾柴是敏感的,只要有乾柴,他就能嗅到無處不在的火焰。在乾柴面前,亞東顯得很有耐心,他常常意味深長地說,都說蔣介石摘到了八年抗戰的桃子,但是人民是真正的勝利者。他說這話的時候很沉醉,他想象着桃花盛開的樣子,眯着眼睛,微笑着,讓亞偉很感怪異。少年時代的亞東已經不復存在,甚至,連到一點點痕跡也沒有了。他看着亞東臉上有微微的紅暈升起,他說,你可真像一隻熟透的桃子呢。

夏天即將過去的時候,亞東又回到辛店,亞偉告訴他,雙奎把自己兒子的手剁掉了。他話還沒說完,亞東就笑了。亞東的笑很剋制,但是酣暢,像是終於出盡了心頭的惡氣。指望得很深,也太久了,再好一盤菜,也捂出了餿味。好幾次想放棄,一度失去過耐心,以爲看不見結果了,全當是自己一廂情願。雙奎和趙部長來來回回,這樣的拉鋸戰,讓亞東有時候會忽然覺得失去了勝算。拉鋸戰裡全是成本的鋪張,結局就像潮水過後的沙灘,最後一地荒涼。但亞東一直沒放棄,他不斷在他們身上加註。他們向他借錢,他就給。好幾次,趙部長借的錢都拖了時間,違約了亞東也沒有計較。他有伏筆。忍耐超過了資金,成了他最大的投入。這樣的投入是一種考驗,考驗的意義甚至超過了結果的勝負。從往他們身上押資金開始那一霎那,他就有勝算,而且從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允許自己失算。現在結果終於出來了,雙奎亂了陣腳,眼看他成了最後的勝利者,也是唯一的勝利者。但是這樣的結果有些遲了,簡直太遲了。憋了他太久,也許再多憋一分鐘所他就會放棄。所以他的笑很勞累,嘶啞裡的酣暢都是血沫的腥氣。但勞累也好,血沫也好,酣暢也好,時間到了。總算是到了。雙奎的最後瘋狂過後,時間的乾柴已經堆滿,現在就缺亞東點燃火種,迎來一場火。一場辛店的新火,一場火的裂變。

一切盡在掌握了。雙奎是倉促離開的,敗走得很沒面子。因而勝利的形勢遠遠超過預計,還一副收拾了爛攤子的樣子,換來了雙奎的連聲感謝。但就是這樣的好局面跟前,亞東反而心氣沉穩了下來。他對亞偉說,人的理想是朵鮮花,鮮花是開不長久的。亞偉很有感觸,他說,就像你最初的念頭,一心想要辦一個私人銀行一樣。

呵呵,你還記得這個啊。亞東說道,理想的鮮花都開在黑夜裡。我倒覺得自己從沒失去過理想,我只是在跟着社會調整自己。調整自己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能力。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

但你當初離開辛店不就是想辦一個私人銀行嗎?

亞東看了一眼亞偉,說,每個奮鬥的人都會發現,其實實現理想的價值是付出而不是收穫了什麼。付出實現的價值,纔是理想的實現。我不知道我現在做的是不是一個私人銀行的事,但這樣的事讓我着迷,讓我有實現價值的快感。

亞偉並不能全聽懂他的話,就像多年前亞東從辛店出走時一樣。這樣的感覺讓亞偉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中學剛畢業的時候,自己懵懵懂懂地看着亞東和李健在那場繼承葉臘梅之後的“擡會”風暴中倒下去。葉臘梅出事的時候他還小,民間借貸的風暴在他印象裡還只是個影子,但是亞東和李健活生生的,尤其是李健的死和小珠的出走,那是鞭子,抽得亞東只剩下了對女人的仇恨。在他的印象裡,亞東那時候走出辛店,應該做成一個正正規規的銀行行長,但這麼多年過去後,亞東還在昔日葉臘梅走出永嘉老家的泥濘路上盤桓,身陷高利貸的泥淖,有時候就像一團影子,連人的樣子也變得模糊不堪。看到亞東這般現狀,亞偉不由得感到沮喪和遺憾。他想人是有命的,亞東那麼有才,那麼想當一個行長卻始終未能如願,而自己一個雜牌軍,一個局外人,陰差陽錯,反而成了一個行長。可見歷史的誤會也許就是一種宿命。你講得也對,他最後對亞東說道。他不再想分辯什麼,語氣有些無奈。

眼前的處境讓亞東感觸起來。理想決不是一個人自己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而是每做一件事,能讓自己感到有趣有勁,有意義。而有意義的標誌就是賺到錢,還有滿足感。他也從沒想到過,自己的努力奮鬥,會把自己帶入這樣一箇中間地帶。這樣的中間地帶很特殊,位於國家銀行和傳統的地下銀行之間。他曾經深深扎入過葉臘梅的世界。葉臘梅的世界佈滿陳舊和發黴的氣息,加上李健跳樓後腳掌向後的扭曲的腿,幾乎讓人窒息。而銀行呢,因爲有了胖子唐行長這樣的人,他感到厭惡。這樣的空間他不想進去,也走不進去。他是個沒有母愛和始終沒法找到母愛的人。他的心在流浪,唯有他自己的世界纔是他的歸宿。他跟着盧林申來到焦店,明目張膽,一心要做一個名正言順的私人銀行。可他萬沒料到,銀行沒做成,一口氣成立了幾家擔保公司。世事難料,一切命中註定。光想想的事情實在算不得理想。實踐出真知,做了才知道什麼才適合自己。適合的纔是理想的。銀行,那只是一種叫法,一個封號。能說他現在做的就不是銀行,能說他沒有實現理想嗎?現在想想,當時所謂的私人銀行,也就是希望葉臘梅式的“擡會”獲得一個牌照,規模做大一點而已。而現在這樣的操作模式,始料未及,是真正的創新了。是創新把他推在了這樣的中間地帶,處在正規銀行和地下擡會之間,順風順水的事業是一場又一場的春風,即使無法名正言順,即使生長在夾縫裡,都已無法阻擋他的發展了。

賺錢是硬道理,亞東最後這話說得很功利,但是飽含激情,底氣十足。我回辛店,是來改造辛店的。

對亞東的決定,亞偉並不感到驚奇,只是有些突然。亞東變了,變得單純和直接,變得不再晦澀和複雜。一個最終沒有在現實生活裡找到至親至愛的人,轉換了方式,把愛變成一種專注的時候,同樣是強大,甚至是感人的。辛店猶如戰後伊拉克,一片亂局之下黃金遍地,必然會吸引亞東。可這樣的格局在楊肖鳴眼裡,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看到的是另一種轉機。這樣的轉機對他來說是一個重要的轉機,甚至是他下半輩子生命。就在他醞釀和尋找一個最佳時機,要和亞東對接這個想法的時候,影響他前途的另一種情況出現了。

俞申死了。俞申死在一場車禍上,而他坐這趟車,那是爲了楊肖鳴的提拔。銀行有規矩,當地人不能當一把手行長。這意味着,楊肖鳴在焦店的任職撞上了天花板。楊肖鳴年輕、能幹,有大好前途,但要繼續走下去,必須拓展新的發展空間。俞申夾在中間,一方面他要爲楊肖鳴活動,另一方面他所有的活動又不能讓楊肖鳴知道。秋秋事件後,楊肖鳴抵制俞申的幫助,他認爲俞申的幫助消減了他個人能力的發揮,在他的世界裡,他希望他是楊肖鳴,而不是誰的外甥,誰的侄兒。有一次俞申找了一個省分行行長,準備先讓楊肖鳴出去學習,然後調到旁邊的城市去當一把手。不曾想走漏了消息,楊肖鳴自己還不知道,外面知道了。再次議論紛紛,楊肖鳴死也不肯去學習。俞申不好做他的工作,楊肖鳴長大後,俞申甚至沒有看着楊肖鳴的眼睛說過話。他是姨夫,但是所有人都說楊肖鳴的神態,尤其是眼睛,長得和他一模一樣。傳說是不能接應的,抵制是徒勞的,時間能衝談一切。俞申只是默默地爲楊肖鳴做實事。上次調動失敗後,俞申繼續努力,他這次找的是盧林申。盧林申是他的老朋友,在省城當着多家銀行的經濟顧問。由盧林申出面,能夠徹底掩過他的身影,楊肖鳴就能夠接受調動和提拔。時令中秋,俞申帶着重禮去省城找盧林申,沒想到歸途一命嗚呼。

死訊傳來,楊肖鳴有點憋悶。他對俞申的抵制是雙重的。除了現實態度,他發現精神實質更進一步。他的生活一直籠罩在俞申的陰影下,不但不冠冕堂皇,而且桃樹梨下,被人指指點點。他得到了愛,但在他心裡那是畸形的,從小他就覺得自己在被人逼着喝苦藥,一旦長大,便不肯再喝。可是藥端得習慣了,一直端在面前,雲繞霧牽着,即便是苦的味道,也是濃濃的一種熱烈,陪伴着生活,習慣了。一旦沒有了,便是失落。現在他發現,他的抵制充其量是小孩式樣的撒嬌而已。那樣的抵制,正是一種別樣的依靠。現在一切沒有的時候,只有靠自己的時候,是一陣惆悵重重掠過。很久很久還籠罩在心間,無法散去。

下午,亞東來找他。亞東是來還貸款的。從辛店回來,他就開始大筆還貸款了。他對楊肖鳴說,我要回辛店了。他說得直截了當,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對楊肖鳴說這話了。楊肖鳴從來不接他這話。他不接他的話,但不是沒有反應。他沒有接話的反應給了亞東強烈的印象。楊肖鳴欲言又止,好像有很重要的意思要表達。又好像,這樣的意思已經表達了出來,只是亞東沒有聽明白。所以他一遍一遍地說,他要逼楊肖鳴把意思表達清楚。楊肖鳴本來是矜持的,他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要這樣說出來了,那麼他和亞東之間就有了因果關係,他以前爲亞東做的一切就有了功利色彩。但是俞申的突然變故讓他失去了主心骨,牌局結束了,他的底牌不得不慌慌張張亮出來。楊肖鳴說,我跟着你去辛店。他接着亞東的話說道,一點咯噔也沒有。他緊盯着亞東的眼睛,鎮靜而堅決,信心玻璃一樣透亮。

楊肖鳴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他請求亞東去找盧林申,幫他異地調動做工作。最後他對亞東說,我去了辛店,等於幫你在辛店開一個銀行,你要多少錢,就會有多少錢。

亞東起先被他說愣了。曾經有好一陣子,亞東在想楊肖鳴的態度。楊肖鳴似乎比他更瞭解自己,在他需要資金的時候,總是出手相援。不光出手相援,還主動出謀劃策。楊肖鳴站在銀行角度上,看資金看得比他及時,比他透徹。楊肖鳴的態度不卑不亢,卻有着奉承的味道。這讓他們原來的交情寡淡了,反而顯出了他們的距離。他們是有交情的,但那樣的默契在秋秋事件之後發生了變化。這樣的變化是一隻魚鉤,面對上面僅存的魚餌,他們本來該揣着殘餘的交情繞過魚鉤,休養生息。亞東在想,秋秋的事,楊肖鳴即使無所謂,也不見得沒有一點情緒。即便沒有負面情緒,也不見得會對自己增添什麼好感。事情不合常理,楊肖鳴幫他好像幫過了頭。他們之間早年的默契正在悄然逝去,變成了一種迎合。這樣的迎合被動了,還虛假得很,更像是生意人之間的應酬。他着實有些驚訝,如果說他應酬楊肖鳴是想得到貸款支持,那楊肖鳴又爲了什麼呢?難道要設計一個陷坑,用拖刀計來爲秋秋報復他嗎?

現在一切水落石出。楊肖鳴原來是想轉正職,要他幫忙,要他在盧林申面前求情,所以再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貸款。這個伏筆,甚至戰勝了秋秋的拖刀計,一路殺到了他們面前。他們之間就是生意,就是還有默契,那也是生意的默契。而秋秋的拖刀計依然是個伏筆。但這樣的伏筆在黃金萬兩的生意麪前是黯然失色的,只有在夜深人盡的時候,纔會託夢出現一下,引起片刻唏噓,等一來到光天化日之下,生意聲隆隆響過,便立刻作了鳥獸散。

生意的金光是耀眼的。生意統戰一切。盧林申抹不開亞東的說服,更因爲有了對俞申的疚愧。在某種意義上,俞申是死在給他送禮的歸途上的。他年紀大了,顧問不是實職,也不能顧一世。兒子有殘疾,老伴有病,這都需要錢,而不是一堆論文,一大把沒有報酬的虛職。亞東的金光不再是理想,而是實實在在,盧林申需要的錢。他一直不服老,不服老的時候他想一個人沒有什麼老不老的說法,至少他想自己活着就不服老,即使死去,也是年輕地,帶着活力和理想死去,但是老伴臥牀以後,他吃飯要自己解決還好辦,隨便哪裡搓一頓,但還要料理老伴。料理老伴就不是吃飯的問題了,還有日常生活和不間斷的治療。他沒有準備,老伴是突然倒下的,他一點準備也沒有。他覺得老了。他再也無暇他顧,無法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管做自己的學問。做不了自己事情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老了。盧林申疲倦的時候,會閉上眼睛細細體會,他覺得一個人的老原來是從眼睛開始的。他照照鏡子,果然,立刻就有了擔心。他擔心那天早上醒來,眼睛睜不開了。但是眼睛並不辜負他,在忙碌和操勞下,眼睛反而更亮了。是什麼在吸引眼球呢?金光。當亞東的金光牢牢吸引了他的時候,他才覺得,一個人的老去,是老在金光下的。金光並不催人老,而是金光在掩蓋着一個人的老去。等到金光散去的時候,人會一下子癱下來。老得再也爬不起來了。盧林申決定答應亞東,幫楊肖鳴解決問題。

亞東的辛店集團正式掛牌成立的時候,楊肖鳴接到了省分行的調令。他要到辛店任一把手行長,而胖胖的唐行長調到省分行,因爲身體原因頂了個閒職的頭銜,並沒有降低待遇。一切都很自然,沒有任何不協調。對於自己的調動,楊肖鳴是滿意的。他的仕途上再沒有了一點俞申的烙印,從此他得到的是一個可以完全展示自己的平臺。不光展示自己,還有被壓抑過久的波瀾。關於理想的、追求的……來到藍天碧雲下的辛店,楊肖鳴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只有吐出了這口氣,他才覺得,這口氣憋得他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