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是從楊肖鳴提拔開始的。而楊肖鳴提拔的消息,亞偉早在過年前就知道了。

消息是亞東告訴他的。亞東名義上回到了辛店,但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不知道是否由於林嵐的關係,他從不回家,也很少和亞偉聯繫。通常情況下,他也不給亞偉打電話。但那一天例外。已經很晚了,亞東很興奮,一開口就祝賀亞偉,說祝賀他榮升行長。亞偉當亞東醉了。但味味這話,又不像醉話。

等一過年,果然楊肖鳴調省分行的通知就到了。在歡送楊肖鳴的酒席上,亞偉再次看見了那些灰娥子。他認出了它們,那羣來自省城的蛾子,忽然就顯出了一種不祥的徵兆。那羣蛾子在盧林申那次酒宴上出現過,現在它們來迎接楊肖鳴了。灰蛾子以慣常的方式,出現得突然而幽靜。它們在喜慶的歡宴上飛了兩圈,然後安靜地歇在了四周。面對亞偉,帶頭的那隻大蛾子撅着公羊鬍子,朝他眨眨眼睛,它在用微笑和他打招呼。亞偉有些吃驚,他第一次發現蛾子的眼睛是灰褐色的。一泓秋水,清澈得讓人心裡發毛。那樣的寧靜有點噎人。像一個糯米糰子整個生吞在喉口,亞偉噎住了。一連好幾天,他都不想說話。

亞東的消息到底有了出入。楊肖鳴的任職打了折扣。他沒有直接任省分行副行長,而是行長助理。而且,亞偉也沒有如亞東所願繼任楊肖鳴的職務,上級分行派來了新任行長周琦。楊肖鳴在職級上等於是平調,還反而失去實權,成了一個話柄。楊肖鳴是不是犯了什麼錯誤?而在亞偉看來,一切已在蛾子出現的晚上決定了。

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省裡來了審計小組,要做楊肖鳴的離任審計。這樣的工作本來多是走過場,但亞偉發現審計小組認真了。尤其是楊肖鳴經手的貸款,都查。有傳言說上面有人早就不滿楊肖鳴了,也有傳言說有人舉報了楊肖鳴,甚至說舉報人就是亞東。審計小組的行動,似乎要證實這一點。離任審計不再是個禮貌的過場。背對着背,暗地裡還突突地冒着狠勁,是專門找刺的意思。味道就完全變了。

誰也不知道亞偉和楊肖鳴到底有什麼意見。這成了一個謎。有人說把楊肖鳴的靠山倒了,上面有人早就對楊肖鳴不滿了。。。。。凡是楊肖鳴定過的事,全部要推翻。這樣一來,亞東的5個億後續貸款自然也無法辦下去了。

亞東不再隱居。隱不下去,也隱無可隱了。那一陣他三天兩頭到行裡來。5個億的事急了。有時候踩着上班鈴聲進門。楊肖鳴三天兩頭給亞偉電話,他說得直截了當了,中心意思是大局。他說到了大局,他說時間不多了,政策很快要轉向。他說亞東的5個億要跟時間賽跑。他們的電話,亞偉說得很少。但他說得少,不等於他就不同意楊肖鳴的意見。他聽楊肖鳴在說,楊肖鳴說得很酣暢。他想要是楊肖鳴早這樣酣暢,不裝樣子給人看的話,那5個億早就辦好了。他想楊肖鳴在任時不抓緊給亞東辦,那完全是爲了不讓人說閒話,爲了升上去。但那樣做,顯然幼稚,也過了頭。亞東爲配合他,自己失去了機會。但念頭歸念頭,大局沉甸甸的,即便離開貸款,他和亞東還是兄弟。大局是什麼?聽話聽音,眼前5個億就是大局。

開貸審會前,亞偉找來了吳萍。他讓吳萍提,他不提。他提就是另一回事了。貸審會總不是一帆風順,要得到多數同意。而現在政策不一樣了,同意了也沒用,2000萬以上要報省裡批。省裡批原來也沒有問題,要楊肖鳴按原來的打算到位的話,省裡批也就是一個過場。但楊肖鳴的離任審計至今沒結束,他在省分行不分管業務,連打招呼也沒人聽。所以亞東5個億的追加貸款送到省裡時,被分管副行長壓了下來。亞偉親自到省裡去,副行長笑嘻嘻地說,等一等吧,就快要出政策了。楊肖鳴說與時間賽跑的話在耳邊響起,副行長的話就是發令槍,這槍一響,亞偉就知道這5個億已經賽跑輸給了時間。

貸款沒有落實,亞東的項目卻等不及了。項目箍緊壓力上馬,推進反而加快起來。論證報批一結束,就鑼鼓喧天剪了彩。剪綵的大領導身上還掛着綵綢遺落的紅絲線,人就進了銀行幫亞東打招呼。時間現已來到2010年,銀行那一年加了五次息,敏感的人都已聽出擊鼓傳“錢”遊戲裡的鼓聲弱下來,斷斷續續,時有時無了。接任楊肖鳴的新行長周琦早有準備一樣,等着領導上門。他春風滿面,頭髮錚亮。他微晃着手上的報表,說,現在指標已經很緊了,一天不如一天。今年還可放的貸款指標只有1700多萬了。大領導的笑還在臉上,但5個億與1700萬已經涇渭分明,肚子裡紮紮實實地,拋下了一個冰宅子。亞東無法拿這1700萬,那是耳刮子。時間笑着颳了他的臉。微笑裡的猙獰、得意和落井下石,全透過了笑,在髮際下的眼睛裡,看着死敵一步步,無奈、絕望地沒落沼澤,而欣快,而閃亮。閃亮的笑意,連嘴角也滿是了得志之後無法掩掖的張揚。

沒有如願借到5個億,不如意的風波非但沒平息,反而一浪蓋過了一浪。10天后,銀行限期還款的通知書到來,不如意再次襲擊了亞東。他讓馬莉叫來吳萍,他對吳萍說周琦再這樣搞他,就不要怪他翻臉不認人了。但吳萍的話大大出乎他意料,5000萬以上的收貸通知都是省分行直接發的,與周琦無關。亞東暗暗驚奇,情知要他好看的意思淺了,是不和他玩了。那是要收他的攤,滿是城管堅決取締街頭攤販的腔調了。亞東嗅出的不再是誰和誰怎樣怎樣,而是誰和誰怎樣都無法怎樣怎樣了。高利貸層層加碼的好光景頓時黯淡,炒錢遊戲的鼓聲已隨時會嘎然而止。政策就是默契。所有銀行開始聯合收貸,從上到下,滴水不漏。

春天裡寒潮突然而起,讓那一年的遊戲中人猝不及防。落馬落水,一片落拓。剎車實在太急,而且沒有餘地,那些拿了債高枕無憂的人,便成了跑路人。沒有跑的,也顯出了一派人心惶惶的景象。芸芸衆生當中,唯有亞東鶴立羣雞。即便單腿落地,也穩得很,絲毫沒有落荒而去的景象。還有沒動身的人,看着亞東不是羨慕就是感嘆。他們一致認爲,即使所有人都跑了,銀行關門了,亞東也不會跑。

其實在辛店,最早跑路的人就是亞東。他人沒跑,心早跑了。對局勢,他是看得最清楚的人。亞偉和楊肖鳴努力未果,亞東又參加過好幾個**牽頭的銀團貸款申請會。這是他最後的下注。會上他慷慨陳詞,向銀行描繪了光伏項目的美好前景。但那時,已經沒有一家銀行肯明確表態。最客氣的說法,也是說要等政策,要等上面的意見。亞偉也在場,他一言不發。這是一個信號。這樣的信號與先前主動上門放款的情景南轅北轍,對比鮮明,照亮着亞東前行的道路。

亞偉後來想,也許銀團會議後亞東並沒有馬上下決心離開辛店。因爲不久之後,亞偉還接到亞東深夜來電。除了上次預報官運,亞東後來一直沒再給過他電話。亞東來諮詢政策,亞偉略感意外。在他概念裡,亞東站得高,人脈廣,一直在給他批發政策,怎麼現在會調轉身來,找他研究政策了呢?當時的情況,銀行已經沒有新貸款可以安排,而且接下來一週,亞東有一筆2個億的貸款要到期。亞東10億貸款,分三期到帳。其中第一筆就是2個億。財務總監馬莉向亞東轉達了吳萍的話,這筆錢已轉期過二次,按規定這次一定要還,然後再考慮借新還舊。吳萍特別強調,這是規定,先還款,再續貸。馬莉後來說,歸還這筆貸款,亞東一開始一點猶豫也沒有。三個公司的彙總報表上,現金就有一億多,只要他開口,隨便一個電話,毛大也好,其它資金公司也好,2個億“過橋”資金分分秒秒便可以到賬。還掉貸款保信用,半點問題也沒有。所謂“過橋”資金,就是先短期借入一筆高利貸,用來歸還銀行貸款。還款後再最短時間從銀行借出來,最後用銀行的錢歸還高利貸。這樣的資金雙向調節,時間短,利息高,但實用性很強。

但問題就出在了這個深夜電話上。亞偉當時說,有的事情,其實你還是問楊行長,他辦法多。亞偉這話很實在,但噎着了亞東。亞東半天沒有答應,他讓亞偉的話在心裡慢慢沉下去。他彷彿就是要這樣的證據。他懷疑政策有變,但無法下定決心。原來貸款就是省裡要收的,楊肖鳴要有辦法,還會逼他嗎?第二天馬莉來問他,那這2個億還還嗎?

還。亞東一夜沒睡好,他斬釘截鐵的回答讓馬莉驚奇不已。即便有擔心,亞東還是決定還款。畢竟擔心很模糊,只是一種可能性,爲區區2個億就壞掉信用,那成本太大。而且對他來說,還有更大的利害關係在裡面。爲一種可能性落下了話柄,楊肖鳴和亞偉就得背黑鍋,那得不償失。其實直到現在,亞東還在寄希望於政策。政策歷來是給人出路的,要是全跑路了,最急的就不再是老闆,而是政策了。他總結過歷史,特別是這二十年的政策。政策一鬆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就緊,一緊再鬆。但這次他錯了。他沒想到政策這次會下決心。改革當頭,改革要調結構,而不再是簡單地放政策了。

亞東的決定成了雙刃劍。2個億也因此成了分水嶺。他的如意算盤是2個億還歸還,本質上還要賭政策。對他來說,2個億並不傷筋骨。但要是還了2個億,轉貸沒成功,那後面的8個億他就不還了。不是他還不了,而是這些錢放在外面,他知道短時間根本收不回來。因而對銀行來說,這筆貸款能不能轉貸,直接讓後面的收貸充滿變數。危局面前亞東決定賭一把,他要用還貸來完成最後的判斷。巨大的資金浪潮早把他的產業世界沖刷得空心化了。光伏項目只剩下一個空殼概念。他所有的錢,已通過地下金融,政策批准的擔保公司,推伸到了房地產,普通企業,普通老百姓,甚至官員推薦的小銀行。。。。。。高利貸的鏈條越拉越長,已經長到了他根本不知道終點在遠方。現在一聲令下還貸,叫他到哪裡去收錢?當初錢是送上門來的,現在說收就收,這多少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樣。這些日子裡,亞東都在圍着錢忙碌。身邊跑路的人越多,他越覺得這場風波接近了尾聲,可能很快過去。有時候晚上累了,恍惚之間想的是也許第二天一覺醒來就好了。一覺醒來一切會復原如初,收錢的政策像一陣風一樣散去。可到了第二天,身邊又有了跑路的人。

沒有完結的意思。

有一天亞東去省城看楊肖鳴。他帶了新茶,可新茶端到面前時,他和楊肖鳴都沒有話說了。楊肖鳴那裡也沒有什麼新政策可以交代的。臨走時亞東嘆了口氣,他對楊肖鳴說,是我害了你。不等楊肖鳴說話,他又說道,沒有我你就不會到辛店去。楊肖鳴笑了,他說你不要這樣說,你這樣說,等於說是我害了你。你在幫我,一直在幫我。楊肖鳴像在幫亞東分析原因,他接着說道,其實在焦店的時候,你的資金規模正好。不大不小,全在你掌握之中。那還是政策害人。亞東接道,我真是後悔辛店這筆錢。當初要是沒這10個億就好了,我們都可以定定心心過日子。楊肖鳴苦笑了一下,說,你這話說對一半。你可以,我不可以。我是註定沒有安生的日子過的。

到底是不甘心。亞東還在衆人跑路的時候爲自己找理由。只看見跑路的,沒看見抓起來專政法辦的。法不責衆。大家都跑了,大家都沒事,不還也就不還了。就不存在了。

真相浮出水面。最後2個億說話了。2個億的話立場鮮明。現實還原了現實。2個億成了亞東跑路最後的稻草。他做出決定,從幻想走進了現實。

收貸的節奏越來越快。這個關口上,毛大覺得自己一定是這世上最忙的人了。銀行收貸,他們也要收貸。亞東走了,但把話說得很死。要搶在前頭收,銀行收一塊,他們要收二塊。但毛大很困惑,銀行的錢一緊,社會上不光資金需求更旺盛,而且利息升幅驚人。原來2分,3分息的市面早已免談,現在7分,8分隨便喊,到處要鈔票還銀行貸款,急用“過橋”錢。所有還款的人當時對銀行還有幻想,當做銀行會一如既往,借新還舊。於是先借高利貸過橋,還掉銀行貸款,指望隔幾天,銀行再貸出來,還掉高利貸。

大家都走進了死衚衕,亞東看得很清楚。但他不解釋,只對毛大說,現在誰放款誰就是吃砒霜,銀行不會再貸款了。政策越收越緊。毛大說,可現在利息高,我可以保證收回來。他說這話的的時候,滿臉饞相,亞東都能聽到毛大的舌頭拼命捲住垂涎的嘶嘶聲。利息高也是砒霜。亞東的話很堅決。毛大不懂。他只顧着埋頭拉車,以不擡頭看路。他只信仰自己,自信沒有收不回資金的道理。他知道亞東銀行高層有內線,他知道自己做事要聽亞東的話。但現在他不甘心。亞東相信政策,而毛大更相信自己的能力。

不光是亞東的2個億,實際上所有貸款到期後都沒能再轉貸。但這種殘酷的破環力最初被縮小了。企業家,尤其是中小企業家並不敏感,他們對銀行繼續充滿幻想,而銀行的門一直半開半掩。沒有徹底關上。銀行始終在說手續暫時沒有辦好。於是他們一方面等待銀行,另一方面千方百計與高利貸周旋。那個時候,他們唯一能讓高利貸動心的,就是越來越高的利息。地震式的爆發於是暫時得到了緩衝,而更大的瘋狂也因此粉墨登場。

餘小平歡樂其中。那些日子裡成羣結隊的黃***在他四周飛舞,開始他還以爲那只是夢中的蝴蝶。可有一天,他終於被黃蝴蝶枇杷枝般毛絨絨的飛絮嗆得拼命打起了噴嚏。他不管銀行政策,他只管市場需求。需求的忽然亢奮,讓他開始了有史以來最瘋狂的放貸。

做遊艇的盧志強,項目做到一大半,銀行便收貸了。那時候盧志強的遊艇模型已走進廣交會,取得了東歐和俄羅斯的訂單。量產急需資金,收貸無疑是要他的命。太陽照常升起,可盧志強面色灰白,他的眼睛在太陽下都睜不開了。盧志強聲音洪亮,有點出乎餘小平意料。我不考慮利息,他對餘小平說,我有五千萬歐元訂單在手。盧志強大方地讓餘小平定利息。那時候他確信自己只要三個月就能正式供貨,幽綠的遊艇將給他牽來粉紅相間的歐元。那時候他絲毫沒有意識到1個月之後,他的脖子會讓一根有裂口的皮帶掛在他辦公室的門框上。

國如廠裡的訂單也出了問題。外貿單子接了,可銀行把錢收了。那時候他在蘇北做房地產總經理,廠給阿舅管。廠本來按部就班,可阿舅求功心切,擅自接了大訂單,沒錢週轉,闖下大禍。廠是根本,現在無法收場,他不能不管。國如把房產公司交給了建中,一回來就向餘小平借款。餘小平說現在利息高,國如說再高我也得借,就是藥也得吃。餘小平收國如6分。餘小平說現在出手都1毛5了,國如說我知道,這時候就人情便宜,一錢不值。其他都貴。

那時候,餘小平再現江湖傳奇,讓人驚奇不已。人家彈盡糧絕,連亞東都只收不放,快靠不住了。但餘小平的資金源源不斷。即使神仙也難料到,他的背後,竟然會是不甘心的毛大,他在瞞着亞東做二道販子,給餘小平提供資金。

亞東躲進了幕後,把大權完全交給了毛大。收錢放錢,翻雲覆雨之間,毛大有了雜念。他玩的是時間差,全不知道已經陷入泥坑。毛大果斷兇狠,卻不事張揚。有一次遲收一筆利息,亞東電話裡嘆了一口氣,毛大馬上趕到亞東面前。一句話也沒說,當着亞東的面一刀下去,切落一截無名指。這樣的決心給了亞東底氣十足的享受,足以讓他相信毛大的忠誠。毛大曾經很享受這樣的信任,但隨着亞東隱居後資金市場上風雲劇變,行情陡轉,毛大把曾經的信任當做尚方寶劍,把到手的資金一切爲了三。他每天都有資金到手,1/3交給亞東,1/3留在手上做機動,一旦亞東催得緊,便馬上上交,還有1/3,則開始自己支配,源源不斷地交給餘小平。

毛大放款的時間都很短,最長不超過一個月。這樣這些錢在交給亞東之前就有了一個時間差,毛大,則在信任的大旗下恣肆地截留屬於他的私利。這樣的局面一度春風水露,沐浴得毛大心花怒放,滋潤萬種。但沒隔多久,資金市場的形勢更加吃緊逼人,讓毛大難過的日子開始了。三月底,江南的雨季提前來臨。一天早上,隨着盧志強在辦公室上吊的消息傳來,毛大發現自己的春風得意不過是青蛙在天亮前的一陣夢囈。

那天深夜了,毛大忽然接到亞東的電話。亞東在電話裡沒有說什麼事,只是叫他馬上到辦公室去。毛大一身驚汗,從頭涼到腳,以爲自己瞞着亞東,私放高利貸的事露餡了。情急之下把老婆從夢中搖醒。老婆是他在黑暗裡的柺杖,危難當前,都是老婆逢凶化吉。他能有什麼意思呢?老婆睡眼惺忪地坐在牀上說,人生自古誰無死?你還是男人嗎?毛大一愣,這纔想起,自己私放高利貸的事,還從沒告訴過老婆。

亞東的秘密辦公室在地下。辦公室裡此刻燈火通明,就像過節一樣。讓他意外的是,雙奎竟然也在座。他們顯然喝多了,亞東喊毛大見過雙奎。雙奎說你看到我很吃驚吧。毛大一直不服氣雙奎,從小就不服氣。那時候打架,雙奎猴子一樣落在後面,一副縮手縮腳的樣子,憑什麼樣樣超過他,他來支配他呢?但是世事滄桑,哪有什麼事都有正解的呢?毛大不懂期貨,但這時他接觸期貨後得來的體會。他發現做期貨的人其實就是神經病,出手的時候有沒有,會不會贏實際上自己並不知道。這樣的情況下,一般人就不會出手,但做期貨的人就不一樣。不但出手,還是狠手。果斷決絕,三分準,七分是狠。其實最後贏不贏,賭的是狠。趙部長和範軍,都聯手了,但是終究沒有雙奎狠。雙奎的狠不是一般人能看出來的,這樣的狠貌不驚人,看上去甚至很猥瑣,但一樣傷人徹骨,沒有半點情面。雙奎的狠在於他不光傷害他人,他也傷自己,傷自己的親人。小八路貌似誤傷,其實是勢在必然。雙奎勝,就勝在了這樣的狠上。人在山前走,不得不低頭。現在毛大在他們面前,他們就是自己的老大。毛大滿臉是笑,哪裡哪裡,他們說你到美國去了。雙奎呵呵一笑,還有人盼我死,說我死了。毛大說,我可是天天盼你回來的,你給我的股份還在亞東那裡。這話有點不着邊際,亞東沒在意。雙奎說,這還記得?毛大說,記得記得,我們不是親戚嗎?這話一出口,毛大就後悔了。什麼親戚?他老婆是彩雲家親戚,那彩雲和雙奎現在是什麼關係呢?

這時候亞東說話了。亞東喝了酒懨懨欲睡,這時候一陣風過,打了個寒噤,醒過來了。他喝了口水說道,範軍欠了那麼多錢,走了就走了?毛大慌忙回答,忠齊盯着呢。

忠齊?雙奎接口道,那可是跟隨了他最久的夥計。

光他跟還不行,亞東說,你要親自上去,雙奎是我們的老闆,他這次回來就是爲了找他。

毛大連連點頭,心裡爲雙奎的狠勁暗暗發涼。一定一定,已經有線索了,我會馬上去處理。

告訴忠齊,雙奎點了根菸,本來要端個架子,把話的份量說重些,但沉氣一急,一口煙全飄進了眼睛裡。頓時散了身架,雞眨着眼睛對毛大說,你告訴忠齊,找到了範軍,那些廠裡的股權你們平分。

聽清了嗎?亞東說,你的好處早給你算好了,你只要把你的事情做好。

雙奎計較任何人和事。只要和他有過節,他都不會放過。即便是應榮富,趙部長也難逃他手。尤其是範軍。範軍從小就在他身後拿着鞭子,後來工作了,又一直抄他後路,他到哪裡,範軍就跟到那裡,最後還跟彩雲搞在一起。雙奎後來回到辛店,目的要所有人的帳,連彩雲的帳也算了。他算範軍的帳,用的是期貨和錢,但用了那麼大力氣,範軍卻跑了。現在這件事,責任忽然就落在了毛大身上,毛大心裡不免有些發毛。明明一直看不起雙奎,卻時時處處在擔驚受怕。

必須連夜動身。快天亮的時候,毛大準備出發了。亞東電話打過來。接通了電話,亞東半天不吭聲。在瑟瑟寒風中,毛大感到身體一陣陣在顫抖。人是咒不死的,亞東竭力想把聲音說得平穩些,但在凌晨生腥的空氣裡,卻有一種嘶嘶放着寒氣的抖動。越咒,人會活得越好。雙奎活過來了,人家現在的身家超過了從前。大家都要留後路,不得不留後路。活幹得利落些。有時候斷後路,纔是給自己留後路。

亞東的話,讓毛大又一陣顫抖。這是說絕話了。這樣的絕話寓意深刻,逼着毛大在走鋼絲。雙奎不是沒有人去追範軍,但他選擇了亞東。亞東回到辛店,低價拿了雙奎絕大部分資產。這樣的交易顯失公平,難道雙奎會心甘情願嗎?毛大跺跺腳,上路了。一路上他漸漸想明白了一件事,這些事情是亞東和雙奎的事,亞東有沒有壓力,跟本不關他屁事。他只要做好他的事,這就是對付範軍。對付範軍,亞東的態度已經很明朗了。其實亞東本來也要追討範軍的錢,但現在雙奎一逼,亞東的態度就有了轉變。比較起來,亞東更加不甘於被人牽制,所以有壓力。這樣的話,亞東就不準備讓雙奎感覺很爽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