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亞偉接受了任務。他和亞東一起,站到了雙奎的對立面。他不得不和亞東站在一起。他和亞東站在一起,一心要收回自己的200萬,所以對隨後而至的駭人變局,他一點準備也沒有。亞東當時的意思是,雙奎說的6000萬隻是個數字,要真正拿到手,變成真金實銀,還要做難以想象的艱苦工作。他指望亞偉利用和雙奎的關係,儘快說服雙奎交代細節,讓那些數字變成手上的錢。沒有了雙奎的腿,亞東要用亞偉來打感情牌了。但在亞偉看來,他和雙奎之間並沒有真誠友好的關係鋪墊,可以讓雙奎一覽無餘地說出那些錢的下落。亞偉甚至認爲,他和雙奎將近一年沒見面,他們之間已經沒多少話可說了。但亞東不以爲然,他對亞偉說,我們兩個,一個紅面一個白麪,你是給他臺階下,他要不識相,我再收拾他。亞偉勉強答應下來。最後亞東請亞偉理解他,他對亞偉說,我借了二龍大筆的錢,不能守着雙奎,固定在一個地方當死老鼠。亞偉理解他的處境,但這話實實在在是在迴避這件事,這就多多少少顯露了亞東對金礦,也就是雙奎的6000萬底氣不足的態度。

將近兩年前,亞偉在養老院馬路上自殺未遂,在醫院的全力搶救下竟然奇蹟生還,但那場車禍斷送了他一條腿。與亞偉相關的那筆貸款,銀行方面似乎更願意作爲一次事故,而不是犯罪來處理。只要不是犯罪,就可以內部處理,就不會帶來考覈和信譽方面的壓力和損失。畢竟,純粹的經濟損失可以內部消化,對於銀行來說那不是最重要的,時間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亞偉和楊肖鳴先後調離了銀行,楊肖鳴辭職後回到焦店,出任一家合資銀行的行長。他後來給亞偉打電話,他說沒想到當年亞東沒有幫他實現的心願,轉了一大圈後自己卻實現了。與楊肖鳴壯心不已,再展宏圖的狀況不一樣,亞偉先是歇在家裡,隨後被雙奎招進工廠,幫助雙奎管理企業,過着有規律的生活。

在自己的生涯裡,雙奎是在期貨生意最好的時候殺回辛店,再次收復了被亞東併購的部分產業。他一度離開了顧礦長和紅紅火火的期貨,下決心回辛店重整實業。但是他很快就嚐到了衝動的苦果,爲此他清醒了過來。現實讓他真正認識到,離開期貨,他就是一事無成。可是成也蕭何敗也何,雙奎沒料到,自己最終還是倒在了期貨上。

雙奎有句名言,叫做不走尋常路。他生來就不是個按規矩出牌的人。經過了傷害親生兒子的慘痛後,他臉上一直面帶三分笑。看見誰都是面帶三分笑。但這樣的笑會出其不意地爆炸。爆炸防不勝防,後果突如其來。在這一點上,亞偉和亞東是小巫見大巫,他們二個人,即使再加上二龍、毛醫生和駱駝,也絕對不是他的對手。雙奎簡直就是條變色龍,一轉身一種顏色,後果根本不是常人能預見的。

雙奎在他再次回到辛店的時候,把亞偉招到了他手下,幫他管廠。當時亞偉自殺未遂,離開銀行後很落魄,心灰意冷,能有個溫飽就滿足了。人要懂得感恩,至少亞偉認爲自己是到雙奎手下後纔開始上路的。雙奎攙亞偉上了路,所以亞偉後來一直念他這份情。這也是亞偉借錢給雙奎,並且日後不管好歹,一直沒和雙奎翻臉的緣故。雙奎把廠交給亞偉,什麼也不再管,就像沒這個廠一樣。沒過多久,亞東也加入進來。亞東的財務狀況一直沒有好轉,即使是用雙奎的借條抵押借了錢,也沒有再翻過身來。等到形式相對平緩了一些後,爲了應付生活,亞東在他人生低谷也投奔了雙奎。正是由於雙奎的借條,暫時幫助亞東掙脫了債務的追索,至少可以喘口氣,過上正常的普通生活。在亞偉悉心打理下,工廠漸漸有了起色,開始正常運轉起來。而原來的那些糾紛,雙奎託人打點了法院,那些傳票全部石沉海底,訴訟成了有天無日的漫長等待。雙奎心裡有底,那些官司是亞東的,他在等亞東站出來,那不關他的事。

官司的事,只瞞過了亞偉。亞偉把廠裡的事情理順,漸漸對生活重新有了盼頭。到過年的時候,雙奎把錢分給他們,再後來他就叫他們單幹了。雙奎的意思是要他們把廠買下來,自己幹。他的話讓人震驚,他們當時根本沒錢,工廠必須依賴於他。但雙奎早就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他拿出了更多的錢。他讓他們寫了借條,隨後把更多的錢借給他們,買下了他的股份。這樣的流轉,雖說錢只是轉了一個身,又回到了他手上,但對於亞偉這樣一個不久前還是窮光蛋的人來說,瞬間就擁有一份成熟的生意,與天上掉餡餅沒什麼兩樣。他興高采烈地把馬芳從敬老院接了出來。他跪在馬芳面前,說,你別傻了,你沒有什麼錯。我有錢了,我們好好過。他的話說得馬芳淚流滿面。他們回到家,亞偉燒了一柱高香,給母親林嵐磕了三個響頭。馬芳記得他在林嵐面前說,我會一直記得雙奎的好,他這樣做,等於把財富白白送給了我們。

正當亞偉感激不盡的時候,法院把工廠封了。雙奎離開工廠的時候廠轉給了亞偉,雙奎以工廠名義借的債也轉給了亞偉。那是將近上億的債,在期貨和廠的混亂格局裡,雙奎已經把所有事情接地一團糟,債臺高築,現在等着亞偉去替他還債。度日如年,這輩子要暗無天日了。無端就背了黑鍋,關鍵是這閻王債做牛做馬這輩子也休想還清。那些日子,亞偉不敢回家,他怕見到馬芳。

天有不則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正在怨恨雙奎,咒他去死的當口,平地一聲驚雷,雙奎出現了。他失蹤多日,現在榮耀轉身,不僅還清了債,還當衆撕毀了亞偉和亞東的借條,豁免了他們的債,把廠正式送給了他們。天無絕人之路,雙奎說,成功需要配合。他說前一陣是最關鍵的時候,他需要亞偉他們幫他頂一下。他說得很自然,一點也沒有過意不去的意思,好像亞偉吃下那些驚嚇完全應該的。那時候,亞偉的欣喜超過了對他的責怪,他一副神秘而自信的樣子讓大家皆大歡喜。他成功了,亞偉就成功了。亞偉他們請他喝酒,他喝多的時候,唱起了《我的中國心》。他脫了西裝,唱,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還是中國心……亞偉趁着他酒後,想打探他發財的秘密,但最後雙奎都翻倒在地了,也沒有泄露半點生意上的珠絲馬跡。他嘴裡反覆唸的那句話,就是不走尋常路。

雙奎發達前,說真的亞偉可從沒看出他是個會賺大錢的人。亞偉總以爲人長大後自然就會有錢,就像人長大後就會有孩子一樣。雙奎從小,做事很刻板,根本不具備生意人的圓滑和鑑貌辨色的能力。小時候對着雪白的牆頭,亞東會越踢越興奮。他站在一旁,亞東鼓勵他踢,可踢一腳給一塊糖他不踢,揍他一頓他也不踢。挺倔。他成績很好,有次考試錯了一道不該錯的題,老師一怒之下讓他罰抄200遍。老師也就一說,可他真做了。他在教室裡抄,天黑了還在抄。他娘找到他,他說娘你讓我抄完。他娘心痛得直哭。他說娘你不能哭,你哭在逼我死呢。小小年紀,就是這樣倔。後來在辛店那場決戰,他勝了所有人,最後輸給了自己。他傷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小八路,最後帶了孩子去了美國,他進了省城。省城裡有他孃舅。他投靠了孃舅,命運隨之改變。本來他已經順風順水,有了事業又有了女人,可是亞東找到了他,他鬼迷心竅,再次回到辛店。可是辛店並沒有讓他站住。他騎在風火牆上,在期貨和辛店來回。當他找到亞偉,把廠交給亞偉之後,孃舅得到升遷,到銅礦去當一把手。他又隨着去了。雙奎去了礦上後,他和所有人的聯絡就少了。很少。因此對亞偉而言,雙奎的再次一夜爆富固然是個迷,但他行事風格大變才真正讓亞偉吃驚。雙奎變得仗義豪爽,但時而兇險詭異,給人飄忽不穩之感。真不知在他身上什麼時候突然又會冒出什麼事來。雙奎成不了一個賭徒,因爲身上缺乏決絕的兇悍。小小的倔勁,缺乏胸襟,註定他不是個真正的商人。亞偉發現雙奎只是他記憶裡的幾個片段,幾塊碎片,幾朵泡沫,既模糊又短暫。現在讓亞偉去面對他,亞偉都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現在亞偉開始朝雙奎的房子走去,那是座6000萬的帳篷。但越走近亞偉心裡越沒底。心別別跳着,就像第一次排雷的工兵,面對不知底細的非標**一樣。其實這個時代就是個爆炸時代,每分鐘都在發生着變革。畝產萬斤原來被批爲極左分子放“衛星”,但現在宇宙飛船,航天載人之後,“衛星”成了過去式,畝產萬斤就象一盞燈泡一樣真實,伸手就可以摸到。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只要敢想,產量就敢爆。所以世界天生屬於敢想敢幹的人。敢想敢幹的人,他們會先引爆自己,然後再引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