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個月,餘小平發現了新的商機。他找到國如,他對國如說亞東在蘇州做房產賺翻了。國如嘴裡正在嚼豬頭肉。餘小平的話讓他愣了愣,豬頭肉嚼得慢下來,話跟着含混起來了。他賺他的賺,人比人,氣煞人。丁埝的建中直着眼睛,他接了餘小平的話,誰不知道做房地產來錢快,誰還日了鬼作賤甘願做工廠啊。他說着擡起手放在眼前看了看,他是做鑄件的,17歲拜師學藝,天天在發着紫光的爐火裡翻沙模,手掌上都是硬幣大的硬繭。鐵砂能燙焦麻雀,肉掌插進插出,是一雙名副其實的“鐵砂掌”。他是國如的朋友,和餘小平不大熟,豎着手掌沒有好意思拿給餘小平看。要也有亞東神通,有“爺叔”給錢,我也去幹房地產。建中說着,手碰上桌沿,雖然很輕,卻翻起酒盅裡一串酒花,讓餘小平鼻尖很是一涼。

餘小平的話本是說給國如聽的。國如的老子是皮匠,手工做鞋子,一板一眼,能穿那鞋子,是享受。這些年,國如把他老子的皮匠攤做成了外貿廠。國如治廠嚴謹,365個工人,他按天數編排每個人,一個日子一個人。開工的時候,車間裡一根針落在地上,他就能知道是誰手腳的輕重。他的廠三高,工人工資高,產品出口率高,賺的美金“高”。收下了綠瑩瑩的美金,也不換成人民幣,喝了酒樂呵呵地放在手裡盤。等哪一天發現錢上全是油漬酒斑了,才換過一張新的,綠赳赳覆蓋在表面,再硬扎扎地在一對肉乎乎的手裡繼續顛來倒去,惹出的一陣陣癡海海的笑,拂過酒氣醉意,一串串揚起滿足的飽嗝。國如纔是餘小平最放心的人。他覺得自己要起事,就得有國如這樣的人幫襯。可國如不表態,表態的是丁埝人建中。

建中是兔脣,說話怕漏風,便把氣吊起來,每句話就先抽到鼻頭裡,然後再說出來,粘乎乎的,沾了一撮撮鼻屎一樣,賊得很。恨烏及屋,餘小平不喜歡建中說話,更不不喜歡建中這個人。他認爲這個人當不了什麼大事,要沒有國如,他不會借給建中一分錢。錢借了,借都借了,也沒有一句好話,“爺叔,爺叔”地喊,那是餘小平心裡的痛楚。他做成了亞東的生意,但被亞東截了後路。亞東通過借款認識了“爺叔”,“爺叔”現在成了亞東的“爺叔”,與餘小平沒有關係了。一光火,乾脆端了老底,不要爺叔爺叔叫魂,死了殺豬佬,不吃連毛豬。沒有爺叔,人也沒死絕。餘小平氣不打一處來,他眼睛不看建中,話全是接着建中說的。沒有了爺叔我還有孃姨。不要擔心錢,只要想做,要多少錢,我都朝孃姨去借。

這話往國如心頭一戳,嘴裡的豬頭肉全嚥了下去。上個禮拜亞東拿地付押金,出手就是五千萬,你知道嗎?

聽國如說話,餘小平心安了。他接着國如的話說,他五千萬,我五個億,說拿就拿。國如心頭被一戳,沒話了。他發現餘小平在候他這句話。五個億戳在心口,心口到底安頓了許多。

國如做工廠做了半輩子,本來安安穩穩,卻這樣被餘小平拉了出來,成了房地產老闆。房產公司註冊五千萬,餘小平自己二千萬,借給國如二千萬、建中一千萬。開業那一天,國如把餘小平的老子毛狗也請去了。鑼鼓喧天之後,毛狗胸佩紅花入席。國如心裡感激餘小平,幾巡大酒之後,專門敬毛狗。酒在酣處,國如給毛狗敬了個軍禮。報告爺叔,國如說,我彭皮匠的兒子,現在也有三份產業了。見毛狗有疑慮,便扳下指頭,鞋廠,房產公司,銀行。鞋廠和房產公司毛狗懂,可他聽不懂銀行。國如說,銀行就是“擡會”,我也有了“擡會”。毛狗一蹦三丈高,嗓子一大,嚇住了衆人。毛狗的話冒火,你那個也叫“擡會”?你那個怎麼配叫“擡會”?那是刀款!毛狗指頭指住國如,彭皮匠要不死,哼哼拿鞋皮頭揎你。揎死你。毛狗說完,摘了胸花一踩,手一背,走了。國如在毛狗身後哈哈大笑,毛狗看不見了,他抹了把笑出眼眶的淚水,說了聲,酒鬼。

爭取到了國如幫他管企業,餘小平的擴張肆無忌憚了。他讓國如把土地押給銀行,換一筆錢,又去拿土地了。競拍現場羣情激昂,50萬一輪的掛牌現場,建中看見餘小平眼睛都紅了。國如後來就說,當時我要在現場就好了,我就會阻止餘小平繼續舉牌競拍,志在必得了。現場上一片驚歎,成交價高出競拍價底價300%。土地最後到手了,但一週內必須再交一個億土地款。時間緊迫,失去“爺叔”,原來的銀行關係斷掉了。國如愁得一說話就愣舌,建中一個勁地在桌上磨老繭,弄得茶盅裡的水直打旋兒。國如已經連說了三遍找孃姨,餘小平也不搭話,國如急得不再愣舌,而是牙齒得得地打寒顫了。到底找不找,還是找不到?孃姨到底是誰?

餘小平站起來。孃姨關照過他,外頭人面前不能談孃姨,孃姨只能當做一個傳說。他手指着建中,你肉麻人啊,你磨老繭,我找孃姨我找孃姨去,被你弄得心煩死了。

餘小平找到了孃姨。孃姨就是林嵐。她退休後,辛店和永嘉兩頭住。孃姨被餘小平嚇死了。餘小平看着孃姨的面孔一陣緊似一陣煞白下來,嘴脣最後撮成了一個酒盅。孃姨說你真要叫我一個禮拜幫你弄一個億嗎?孃姨摸摸自己的腦門,伸了手,又摸了摸餘小平的腦門。

餘小平回來了。他拿了酒,還買了豬頭肉。他們三個喝酒的時候,總不忘記豬頭肉。餘小平端起了酒杯,滿臉笑容,他說孃姨答應了,我們乾杯。他不能對他們說孃姨的長短。孃姨是傳說,但一個億,第一次讓他感到孃姨錢山錢海下還有一個窟窿。窟窿黑黝黝的,深不見底。但他無暇顧及。酒杯一放,他就來找亞東了。

可亞東找不到了。無論他怎麼找,在亞東必須出沒的地方,家裡,辦公室,都找不到了。於是他來到浴室,當年亞東還沒離開辛店的時候,他們就在一個堂口裡泡澡湯。當然這裡也不會有。亞東今非昔比,10個億貸款很鋒利,果斷的一刀,把亞東和他的舊世界切開來,從此陰陽兩界,永不相干。餘小平不甘心,不甘心的時候開始心懸。到底是心懸了起來。要失了亞東,就失了孃姨。失了孃姨,就失了國如,失了立足的自信,最後失了自己。他拼命給亞東打電話,終於換來了一個陌生的溫柔女聲。女聲告訴他,董事長很忙。他受寵若驚,他說,我找他商量借錢的事。女聲很從容,董事長很忙,資金的事可以找何總。

何總就是毛大。亞東把毛大請來,當他投資公司的總裁。亞東資金規模大,在餘小平印象裡,亞東的投資公司總裁跟銀行行長差不多。行長帶着眼鏡,斯文不在眼鏡裡,全是眼鏡後頭的自信和威儀。但毛大的出現,最初卻做成了他心裡一股涼氣,大出他意料。毛大精壯粗碩,渾身紋龍,龍頭一直盤紋到頸根左側,雖然秋衣籠罩,龍鬚卻在衣領下若隱若現,隨時會騰空而起。毛大說,你是董事長的老朋友了,借錢肯定沒問題,但我管這一塊,醜話說前頭,規矩要請你配合。

餘小平後來再怎麼回憶,也記不得當時自己究竟說過了什麼話。他想不借亞東的錢了。亞東的錢在毛大這裡,錢就不怎麼象錢。錢變成了一條條青龍,見頭不見尾,心裡空落落的。莫名擔心起無着的後果,忽然就前途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了。但他說不出口,他按部就班,全跟着毛大辦手續。他不能不借這錢,他怎麼能不借了呢?說借又不借了,這是借款最忌諱的。而且除了亞東,這麼多錢向誰去借,連孃姨也沒辦法。

2009年的春天,真是紙醉金迷的春天。炮竹聲聲,陽光也被切成了金色的粉末。金色碎片在空中飛舞,隨意點撒在每個人臉上。每個人臉上金光迷離。年初一,餘小平親眼看見楊肖鳴帶隊,亞偉,吳萍一幫人去給亞東拜年。他已經好久沒見到亞東了。亞東更魁梧了,說話虎赳赳的,音量大了許多。讓他更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吳萍來拜訪了他。他的工廠也借了銀行200萬。吳萍還給他帶來了禮品,一個假冒日產名牌的剃鬚刀。臨走時,吳萍熱情地握了手,對他說有項目來找我們。那時餘小平就覺得,自己的日子簡直浸在了蜂蜜水裡。可他沒想到,剛一過年,這樣的好日子就全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