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奎考取財經學校後,生活變了。雙奎學的是工業會計,每人面前放一面算盤,天天要練珠算。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無法忍受一陣緊似一陣的算盤聲。他漸漸厭惡這件事,於是四處打聽,希望能夠換一個專業,或者有機會轉到其他學校去。等到一切無望的時候,他開始醞釀退學。他給老右派寫信,他說他有把握明年再考,他要去讀文學,或者歷史,考古也可以。十月初的假期裡,秋高氣爽,宿舍裡的人都出去了,雙奎獨自把三角刮刀拿出來,在陽光下用絲巾擦着。難道還想傷一次腳嗎?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刮刀應聲落地。雙奎看見老右派氣喘吁吁地站在面前。老右派的腰佝僂了,但是眼睛雪亮,比刀還要鋒芒畢露。你要退學,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老右派說着,跟手把手裡一塊斷磚拍向自己腦門。雙奎一個側撲,連人帶轉攬在懷裡。爸,我念下去。雙奎聽見了老右派劇烈的咳嗽聲。老右派流淚了。但就那幾滴淚,燭重、燙人,流了三、四滴就沒有了。彷彿那就是老右派最後的生命之泉,流完那幾滴淚之後,老右派回到家就死了。雙奎趕回家時,最後一面是見到了,但已經無法聽見老右派說話了。臨死的時候老右派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了。看見雙奎,老右派留下了最後一個手勢。他眼睛看着雙奎,手指朝桌上的花瓶歪了歪。桌上的花瓶裡,斜插着一支暗紅的玫瑰。

埋葬了老右派,雙奎開始找女朋友了。他在回江西的路上就想好了。他想好的不是要不要找,而是找哪一個。哪一個在車輪滾滾之間,落實到了具體人頭上。他的胸袋裡是老右派的照片,他把手按在胸口說,爸,你會滿意的。他的手上都是汗,胸口變得滾燙了,這使他又聽見了老右派空洞的咳嗽聲。老右派在他的心口咳,他說爸你別咳了。他說話的語氣近乎哀求,連眼淚都下來了,但老右派還是咳,他想老右派要再咳他就要哭出聲來了。這時候汽車一個急剎車,到站了,老右派就不咳了。於是他把手從胸口移開,他驚駭地看到,滿手的汗水裡盛開着一朵顯眼的玫瑰花。

玫瑰是個大方的女孩子,園園的臉頰,喜歡在人多的時候朗誦詩歌。那時候,雙奎已經開始在一些期刊上發詩歌了,所以玫瑰總是來找雙奎。她來找雙奎,一開始也是像在教室裡一樣,熱情大方,興致盎然。她給雙奎看她寫的詩,開始總還要念兩句,可念着念着,她就不大方了。她念不下去,臉也紅了,聲音小下來很多很多。她說,我寫的全是愛情的,沒什麼力度。雙奎曾一次次看着玫瑰紅着臉離去,可這一次他拉住了玫瑰纂着詩稿的手說,愛情是有力度的。玫瑰這纔看見,雙奎的面孔被他手裡的玫瑰映得通紅通紅,像一隻童子雞的腿,被開水褪掉了毛,扔在了一邊。

戀愛的時候,雙奎三天兩頭給玫瑰送花。他不送玫瑰了,送玫瑰給了他一種分不清人和花的錯覺。他一喊玫瑰,手裡的花和胸口的照片就會一起答應他。他看着玫瑰,就像看一束花。他弄不清到底該把手裡的花送給玫瑰,還是讓玫瑰變成花獻給照片。他決定不送玫瑰那一天,他把照片從口袋裡拿出來,放在桌上,然後供上一炷香說,我會讓你滿意的。雙奎開始給玫瑰送茉莉,還送月季,但他發現玫瑰最喜歡的是梔子花。每次玫瑰接過梔子花,就會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一個秋後的雨天,雙奎在玫瑰閉上眼睛的時候說,你沉醉在花香裡,就像晶瑩的浪花盛開在了我心海。玫瑰猛掙開眼睛,連人帶花,醉倒在雙奎身上。雙奎沒有讓。雙奎把玫瑰抱起來的時候,玫瑰沒有動。隨後他把玫瑰抱上牀,玫瑰一個團身坐了起來。玫瑰把腿支起來,下巴墊在膝蓋上,微笑地着看雙奎。雙奎嚇了一跳,玫瑰渾身在發抖。雙奎用手指了指臺子,他說給他一個交代。雙奎說着就去解玫瑰的衣服,玫瑰大叫一聲,用腿抵住雙奎。雙奎用了力,玫瑰的秋衣都被扯破了,這時候房門一響,兩個同學回宿舍了。

從老師的辦公室回到宿舍,已經過了吃晚飯時間。雙奎看見老右派的照片歪在一旁,明明是皺着眉頭的照片,這樣子看上去倒好像在譏笑他。大家對雙奎回來有些驚奇,班長說不拘留了,玫瑰是自願的。玫瑰對老師說,她在念雙奎的詩,念着念着一高興就喊。她喊是有過的,班裡許多人都聽見過。那件衣服舊了,雙奎在她喊叫時去扶她,她一扯就破了。玫瑰以後,沒有女生接近雙奎了。有一天在食堂裡,玫瑰在等雙奎。她要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之後,纔要對雙奎說話。雙奎說,對不起,我要給他生一個兒子。新兒子,他要看見一個新的兒子纔會死心。玫瑰這回沒有哭,但是褲子溼了。她聽雙奎說話,人一直在抖,分明忘記了哭。

老師批評雙奎了。上一回都沒有批評他。老師說,你知道到嗎?玫瑰是她舅舅帶大的,她相信她舅舅超過相信她自己。可是她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傷害了她。上次玫瑰對我說,她相信你超過了相信她自己。可你呢?太不厚道!傷害一個人爲什麼要用同樣的方式呢?老師很年輕,看是去比雙奎大不了幾歲,雙奎看見老師說着說着咬緊牙關,握緊了拳頭,眼睛裡已經全是閃閃的淚光了。雙奎說我去給玫瑰道歉。可他看見玫瑰的時候,忽然就沒有了什麼話。他在前面走,玫瑰跟着,他們來到了樹林裡。玫瑰好像叫了他一聲,撲上來,又喊了一聲,這回聽清楚了。玫瑰喊他哥,然後解開秋衣。秋衣裡面什麼也沒穿。玫瑰渾身顫抖,把他抱得緊緊的。玫瑰說哥我給你,你要待我好。雙奎嚇壞了,他沒想到。他被自己嚇壞了。面對光禿禿的玫瑰,他發現自己失去了衝動。他清楚地記得,他對玫瑰是有衝動的,在宿舍的牀上,他的勇氣可以壓到一切來犯之敵。可是現在不對了,來犯之敵面前,他想投降,他還想哭。他跑了。到了沒人的地方,他拿出老右派的照片,說,我不會就這麼算了的。又過一學期,畢業的前一天,老師訓話後回宿舍,路上被一個黑衣人截住。老師本能地伸手說了句別亂來,就見寒光一閃,隨即倒地。警察來的時候,老師說不清是誰,當時光線不好,但他對兇器的描繪很獨到。他說,那是一種刀不像刀,匕首不像匕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