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借錢給亞東,雙奎知道有一個人繞不過去,那就是陳梅貞。他該怎麼給陳梅貞說呢?是照實說,還是編個阿里巴巴的故事,這讓雙奎頗費思量。

亞東這件事遠不是借點錢這樣簡單。首先是要拿一筆錢給亞東,把廠抵出來,然後還要投入一大筆資金,把生產和經營盤活。雙奎不是笨人,他掐指算了算賬,算賬的時候不止手指有反應,腳趾也有了感應。帳大,光手指算不過來了。其實遠遠不止這些錢,還有最近他和陳梅貞開始套用孃舅的資金在市場上套利,陳梅貞已經做假賬了。這些錢加起來,決不是一個小數目,要都從孃舅頭上挪用,萬一哪個環節出問題,後果不堪設想。

這樣一想,雙奎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再想想,腳心裡的汗也急出來了。人在被子裡就像淋了一場雨,覺睡不成,人的精神也不好了。早知現在,何必當初。要知道現在還在想回去,當初又做甚離開辛店?小八路的事情,厚厚臉皮,硬硬心腸其實也就過去了。到底是心腸不夠硬,所以做期貨賭得不能徹底,要沒有陳梅貞的策劃和參與,這樣旱澇保守的賺錢行動怎麼會輪到自己?天亮的時候,雙奎把一夜的思緒做了概括。回辛店是一種情懷,但情懷不如飯碗。總不能爲了情懷斷送親情,再搭上陳梅貞翻臉不認人的風險吧?

兩天之後,雙奎打了退堂鼓。他對亞東說,錢我願意給你,都給都願意。但前提是這些錢必須是我的。可事實上,這些錢不是我的。

雙奎的話有些突然。但是亞東知道自己不能發作。他太瞭解雙奎了。雙奎吃軟不吃硬。雙奎自己不硬,但不硬的人做派就是硬,硬起來會拼命。不硬的人最後都是用硬來獲得勝利,這是因爲硬的人硬只是行事風格,不搏命,但不硬的人會怕自己不硬而在硬上面博上自己一條命。亞東知道所有人,包括趙部長都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都輸給了雙奎,因此他對雙奎不如意的態度非但沒有一點不滿和抱怨,就連自己幫過雙奎的事絲毫也不提起。亞東深知,要贏雙奎,就要先叫雙奎服軟,而不是讓雙奎和自己對立,讓雙奎硬起來。

你講得對,我只打自己的算盤,我太自私了。可你要理解我,我也是可惜我們的廠,爲我們的廠着急啊。

我們的廠感動了雙奎。這樣的感動潛移默化,在血管裡軟化着雙奎。雙奎點點頭,我們再想想其他辦法,雙奎說。

雙奎也用了我們的說法,這個時機不能錯失,亞東馬上跟進道,你看這樣行不行,一個億,你寫一張8000萬的借條給我,廠就交還給你。另外2000萬,你自己籌了錢回去辦廠用。

2000萬?

對,亞東說,這樣實際上你花2000萬就可以重新回到辛店,拿回你的全部資產了。

2000萬,簡直像一個夢。即使是自己匆促離開時,那些資產也幫他換得了幾個億。資本市場就是這樣神奇,泡沫轉瞬即逝。2000萬,只要陳梅貞同意,隨便動動帳,夢想就可以成真。但是,雙奎轉念一想,亞東在這樣的處境下給自己開出這樣一個價碼,自己豈不是要背上一個落井下石的罵名?

你不要有顧慮,亞東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現代經濟玩的資本遊戲本來就是泡沫。再說你只是在幫我的忙,這些資產只是抵押給了你。今後我們還可以再合作,到時候我們會走得更遠。

晚上,雙奎專門買了一瓶陳梅貞愛喝的法國希爾紅酒。這種酒名不見經傳,不宣傳,銷量也不大。但是好貨都不出名,這是陳梅貞說過的話。她比喻這種酒,更好像在說她自己。

雙奎斷斷續續地說清楚了他想說的事情。他是邊說邊試探。陳梅貞一直沒有打斷他的話,這樣的耐心在鼓勵雙奎。但是直到他說完了,陳梅貞也沒有什麼任何反應。陳梅貞在擺弄她自己的東西,她來的時候買了很多花,等到她把這些花都整理好了,他們的紅酒也喝完了。

你每次買這酒,就會有新念頭。

知道我的就只有你。

陳梅貞朝他跨過一步,說,你爲什麼不馬上答應他呢?

馬上答應?雙奎有點欣喜難抑,又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市場就只有一個字,那就是賭。敢不敢賭,敢不敢賭到底,決定着一個人的成敗,這樣的成敗也就是人生的意義和價值。

雙奎點了點頭。他只知道陳梅貞比他小十幾歲,是個大學畢業生。但是陳梅貞所有的言行讓他覺得她所有的言行後面,不僅僅是一個大學生的經歷那麼簡單。陳梅貞的神秘面紗很沉重,很有份量,但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陳梅貞和他在一起,他就可以不去深究這些,用2000萬打包接下這些資產,運作做個樣子,賺錢靠包裝,陳梅貞說,我有許多同學在做投行,看準機會,這些資產的空間可不是用數字可以測算出來的。

陳梅貞的話有理有據,而且她說有,就馬上可以付諸行動。這等於給雙奎打了強心針。

孃舅那邊你也可以放心,陳梅貞說,多借他2000萬和少用2000萬是一樣的概念。

得到陳梅貞這樣的鼓勵,雙奎再次心動。但是經歷了這許多世間滄桑,雙奎變得謹慎了。他是不會一下子把這樣的好消息一古腦說給亞東聽的。既然亞東在轉圈子,他也得轉。他要逼亞東把事情落到實處。

到底是亞東等不及了。他必須拿到錢,否則他就得一直像只老鼠那樣無法見人。銀行的錢可以走程序,但是高利貸不管。高利貸講的不是收到多少錢,而是要看見錢在流轉。只要錢在流轉,那就是活錢,活錢就有指望。所以他即使拿不到雙奎的錢,哪怕雙奎籌錢把廠裡的經營恢復起來,亞東對債主也是一個交代。

要不這樣,借條你慢點寫,你先籌了錢把廠轉起來。只要廠在轉,大家的心就不會散,穩住陣腳,事情就會好轉起來。

雙奎欣喜異常。嘴上推卻,手上卻遲遲不下筆。欣喜之下他是清醒的。他看不清楚借條。亞東明明需要現金,他不知道一張借條亞東能派什麼用場。看不清借條,但2000萬是清楚的。既然清楚的事情可以先做,那對大家來說未嘗不是件合理的事。

得失還是很快就顯露了起來。爲了應付辛店的事務,雙奎在期貨上的時間少了。起先孃舅並不知道他接下了廠,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時間一久,孃舅生氣了。但是這很好解釋,雙奎說這廠原來就是我的。我最早做期貨的時候收購了辛店大大小小十幾個廠。

但是時間,孃舅說,你掛羊頭賣狗肉,等於是在浪費時間。

爲什麼不好兩頭兼顧呢?這時候陳梅貞開口了。陳梅貞一開口,份量就到底不一樣了。連孃舅的語氣也和緩了下來。

我是擔心戰線過長資金會應付不下來。孃舅說,術有專攻,一個人做事情不能羊頭上騷騷,狗頭上摸摸,再說辛店這個爛攤子你有教訓,本來就放棄的。

雙奎是要接話的,但是他發覺陳梅貞在阻止他。陳梅貞把一杯水遞在礦長手裡,礦長只好停止說話。靜場了好一會兒,陳梅貞說話了。礦長說得有道理,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眼下這個爛攤子倒是機會啊,她說,時代畢竟不一樣了,現在是資本運作時代,只有期貨投機一條腿,真還比不上期貨實業兩條腿走路強。再說礦長早晚要退下來,期貨這招棋也終不是萬萬年的事。

陳梅貞的話有遠見,孃舅對雙奎回辛店就說不出什麼了。但孃舅話沒說完,他忽然嘆了口氣,精態也萎了下來。最近風聲有點緊,孃舅說,你們期貨上的資金爲什麼轉得這麼慢了呢?

牛皮行情……

雙奎正要解釋,話又馬上被陳梅貞截了過去,雖說行情這一陣膠着低迷,無法迅速做差價,但是很快要交割了。只要交割的資金出來,局面面馬上就會好轉的,請礦長放心。

孃舅擡了頭來,他在看陳梅貞。但這時候,雙奎看見孃舅眼睛裡不是釋然,而是疑慮的神情。有你這話我本來可以放心,但局勢的轉換不是你們年輕人能料到的那樣簡單。許多風生水起的事情就全在成功的前夜豁了邊的。孃舅說,我是過來人,你們尤其要當心。錯一步,亂全局。孃舅的話忽然就有了酸楚。

我會當心,雙奎接口道。除了酸楚,雙奎此刻似乎還讀出了孃舅話裡的難言之隱。心裡忽然就有點不好受。他甚至有點後悔回辛店,而讓孃舅這樣傷心了。

不會有什麼事的,我會很快幫雙奎把這些資產運作出去,變現套現的。陳梅貞果斷堅定的語氣再次打斷了雙奎的思緒。

既然你們決定這樣做,那就要做好最壞打算,要接受任何結果。孃舅意猶未盡,接受也是一種努力的成本。

臨走了,孃舅對雙奎說,我還是希望你能把全部心思放在期貨上,做好眼前有把握的事,才做好了將來。孃舅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而且當時陳梅貞正好走出去,屋子裡就他們兩個人。雙奎點點頭。孃舅這話說出來,不知爲什麼,他覺得孃舅老了許多。

那是個陰雨天。送走顧礦長,雨又開始下了。這是一個結。算上這次,他記起自已在辛店已經三起三落,每次匆忙離開辛店的日子都是陰雨天。陰雨天像是一條仗勢欺人的狗,他終於不甘心了。這次他要站住,面對這條狗,好好看一看,自己爲什麼要一次次放下成功的事業,離開辛店去流浪。

我不離開辛店。那一天,他在雨中用這句話對着孃舅消失的路口說道。

然而錯誤是明顯的,錯誤的後果很快就顯露了出來。在錯誤面前,他並沒有做好準備。回辛店就是種情緒,或者說他再次落入了陷阱。困難面前他回想起顧礦長那些酸嘰嘰的話,忽然就覺得很不是滋味。就是屎,雙奎說,也是我自己甘願吃的。他沒有去檢討自己的情緒投資,反而開始計較顧礦長。

他終究是個計較的人。但他計較礦長,最後也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工廠已停產多時,沒有合適的人管理,非但不能帶來效益,反而需投入更多的資金來維護。雙奎回到辛店,一度下定決心,要以辛店的方式重整旗鼓,振興實業。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工廠時過境遷,已經今非昔比。工廠裡已經看不見熟人,那些陌生面孔更多時候沒有表情,撲面而過時,他常常會因爲不能說出對方名字而感到壓抑。機器又響起來了,財務每天要把一疊帳單給他報銷。起先他當自己有錢。沒有顧礦長的時候,他也有錢過,那是很多錢。而且在辛店,廠之所以是光榮,那是廠有實實在在的機器。只要投入,就會有收入那一天。

帳單依舊,付錢沒完沒了的時候,他掐指一算,響了三個多月的機器沒給他帶來一分錢。開會的時候,供銷王名貴說,人家都要退貨,質量不合格。

用了三個月還退貨?

不用不知道,人家還要打官司。

時間打磨了辛店光榮的成色。一段時間下來,空洞的轟鳴聲讓雙奎厭倦,甚至恐懼了。只要機器響,就得往裡面扔錢,而收益遙遙無期。工廠變了面孔,更像個無底洞,扔錢扔得他心灰意冷,不知道哪天才是盡頭。又下雨的時候,他思念陳梅貞,思念起了期貨的了無牽掛,投機輸贏的痛快淋漓。這樣的思念漸漸把工廠在心裡做成了一把有鋒利鋸刺的木刀,在同一個創口的切面上反覆割鋸他的傷口。痛,但不痛快,而且路途漫漫,似乎永無解脫之日。

就在他沮喪無助的時候,陳梅貞帶着她同學的投行團隊來了。你要駐守下去,我們很快就有出頭之日了。

雙奎接道,與其說駐守下去,不如說窮於應付債務。

這要你操什麼心,陳梅貞自信地說,財務方面我頂着。

可我覺得我又打我臉了,雙奎苦笑了,我還是適合期貨。

男人要像男人,陳梅貞說道,投機是一個懶人和沒有遠見的人的選擇。難道我們要一輩子用礦長的錢,你打算一輩子騙礦長嗎?

雙奎驚恐地擡起自己的頭來。在關鍵時刻,陳梅貞總是有這樣的本事,能用震撼身心的話來制服他。這是事實,但他恐懼這樣的效果。他不懂這話是在讓他迷途知返,還是雪上加霜,一條道上要走到黑。

深秋來臨後的那一天,法院的傳票來了,法院的人說,工廠欠了供應商的錢。傳票不是一張,而是一張連了一張,一副沒有窮盡的樣子了。接着是上門討債的人,蹊蹺的是,那些帳是原先工廠停產時的,付了一筆又一筆,到底有多少?雙奎慌了。五臟六腑全掏空了一樣。就是小八路被傷害那會兒,也不是這般突然生就的如此強烈的逃離感。噩夢不是在重演,而是要把他帶向更大的漩渦。而這一切,他思前顧後,不僅因爲他離開了顧礦長,而是他再次離開了期貨。

他打電話給亞東。他原以爲亞東要麼不接電話,要麼會拼命迴避他。但是沒有,亞東很從容,亞東說,一切都由我來承擔。

雙奎心裡一動。廠已經給了他,與亞東其實沒了半毛錢關係,亞東怎會這般挺身而出?

晚上,他把這樣的形勢分析給了陳梅貞聽。陳梅貞說,無利不起早,他最好你這時候把廠還給他。

什麼叫最好還給他。

亞東不是傻子。廠裡的機器已經轉了快半年了,他對高利貸好交代了。機器轉,廠就在增值,就不會有人狠逼他了。陳梅貞說,他倒想得美。我們不睬他,繼續投錢下去。

還要投?

投,陳梅貞說着,眼睛裡全是料事如神纔有的剛毅神情。你看好了,再過些日子,亞東就會來找你。

找我?找我做什麼?

他會對你說,他不要你再寫8000萬的借條了。

雙奎迷惑當中益發弄不懂,但是有陳梅貞支持,有錢,一好遮百醜,再糟糕的局面也能硬撐。只是這樣的局面,讓雙奎再無了直截了當問清楚陳梅貞原因的機會。

他不再找亞東。但很快,亞東果然來找他了。一切正如陳梅貞所料,連亞東說的話也和陳梅貞料定的完全一樣。現在這些困難,都落在你身上了。

我是男人,困難我能克服。

要是你覺得壓力實在大,要不你就不要再寫借條了,廠就讓它去關門吧。

亞東沒有說他要把廠收回去,而是說讓廠關門。這話悲壯了,卻深深刺激了雙奎。是一種做好的飯菜要被別人端去的感受。

不,我寫。我還要把工廠買回來。他對亞東說的是“買”。在亞東這種處境下說買,多少有一種落井下石的味道。但雙奎不管了。那廠浸透了他太多血淚,當年被亞東趁亂用白萊價買去。心痛的事總髮生在事後。在和礦長鬧彆扭的那些日子裡,他幾乎每天都要看見彩雲。失去小八路後,彩雲瘋了。她披頭散髮,每天要麼失魂落魄,要麼興高采烈地在街道上訴說小八路的神奇往事。她說小八路是趙部長的爺爺轉世。這些景象就像一把舌頭一樣可以伸展的刀,在雙奎鮮紅的心上,一刀一刀地舔刻着往事。

雙奎硬起來了,但不是在和自己對立。亞東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你不要誤會,亞東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怕你爲了我擔了太重的擔子。亞東在繼續誘敵深入。

我沒有太重的擔子,價錢方面你放心,我會給你雙倍的價錢。雙奎有點賭氣。他不準備像亞東當年那樣趁火打劫,甚至連價也不準備殺。給雙倍的價錢,讓他覺得出了一口氣。那纔是一種風度。他不僅僅是陰謀家,他可以用小李的方式戰勝趙部長,還可以用雙倍價錢讓亞東心服口服。

8000萬借條,就這樣如願落入亞東手中。雙奎怎麼也沒想到,亞東爲了金蟬脫殼,會把這張借條抵給二龍。解脫了亞東,卻把自己牢牢捆綁在這張借據上。尤其是陳梅貞,借條之後就像忽然變了個人離他而去,最後他自己把自己逼上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