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兩天,毛大的老婆記錯了日子。她包了餛飩給毛大吃。毛大喜歡吃餛飩,但那天的餡心有問題。他問他老婆,他老婆想了想,沒想出餡心有什麼問題。但就在他老婆雞眨着眼睛想問題的當口,他吃準了。他說隔夜有蟑螂爬上了臺子,蟑螂出來產仔,蟑螂把仔產在了餡心裡。他說到這裡,他的肚子有了響應。我吃了蟑螂仔了。他去醫院,但他不能對醫生說蟑螂的事。他說不出口,他張了一張嘴,聞到了蟑螂的氣道,話沒說出口,肚子再次發表了意見。他來到衛生間,迎面看見了應榮富。一看見應榮富,毛大就忘記了來醫院的事。他對應榮富點頭哈腰的。他對應榮富很尊敬,連趙部長都對應榮富很尊敬。一個外地人混到這一步不容易。我沒有錢給你,你跟着我也沒用。毛大一愣,我沒有跟着你,毛大說道,我怎麼會跟着你呢?應榮富笑笑,你打電話不要半夜裡打,打了不說話,話筒裡卡啦卡啦的。毛大連忙說,我沒有。他說着,心裡有點慌了。他想應榮富來醫院,莫不是看的精神病吧?我半夜裡給你打電話幹什麼呢?應榮富不高興了,明顯的不高興。他說你天天要借200萬,我告訴你了,我拿不出。你半夜雞叫打電話。現在我再次告訴你,最近情況吃緊,我沒有錢。毛大很納悶,在醫院的衛生間裡,他怎麼也想不通,誰會在半夜裡給應榮富打恐怖電話?不說話,還弄出卡啦卡啦的聲響呢?

夏至那天,應榮富就死了。這次是真死了,所有人都可以見證。這成了南大街的新聞。應榮富嫖娼被抓,隨後跳樓自殺,死在了派出所。其實應榮富公安的關係很鐵,即使被抓,也不會爲這點小事跳樓。蹊蹺的還不只是跳樓,還有跳樓的細節。應榮富七竅流血倒在地上,腳上沒有鞋子,襪子也只剩下了左腳上的一隻。他手腕上紅腫青脹,有一根指頭彎做了蟹鉗的樣子,那是斷了。

就在那天早上,人們還看見過應榮富。那時侯天還沒全亮,南大街鐵市巷早起的人們就發現,每家每戶門口放着一箱菜油。送油的事在南大街發生過。那一次,應榮富說那油有毒。不光說,還出動了警車,把那些油集中起來,在護城河邊上挖了坑,林則徐燒鴉片一樣,連夜燒了,燒得乾乾淨淨。辛店河灘上因此盛開了一束石勺,光彩照人,亮麗得驚人。日長數久,顏色退去之後,至今遠遠看去,成了南大街頭上一塊疤。

但是油回來了。彩雲知道現在回來的不是油,而是人。油是一顆信號彈,明晃晃的,異常閃亮地在嚮應榮富宣戰。

彩雲渾身一顫,耳旁響起了喳啦喳啦的聲音,拖泥帶水,像一個缺牙的老太婆在耳旁咀嚼着一根蘿蔔乾。海的印象,她說着,翻出了雪蓮當年帶回來的那本詩集。深秋時節,大部分花草已被秋蟲鬧黃,大門口臺階上,剩下了今年最後一撮金鐘花。蠟黃、脆生生的,幾經秋雨不肯謝去,是在等待和呼應油的歸來嗎?一切已經今非昔比。人們拿着油,面對應榮富時不再惶恐,反而充滿了同情。應榮富有肝病。錢是錢,命是命。再有權有勢,沒有壽命享用,就剩下了可憐。應榮富無法再讓他們交出這些油,更沒有精力放火了。

死人的消息傳來,應榮富的親眷朋友都過來了。吃午飯的時候,人已經越來越多。他們把疑慮彙集起來,要還原應榮富的死。他們說應榮富是在浴室裡被人陷害,抓進派出所後不肯承認嫖娼,才屈打成招,最後不堪羞辱跳了樓。這樣的消息有爆炸性。引來媒體的時候,範軍說得更傳神了。他說應榮富是肝炎,嘴裡應該有大蒜氣,可他聞到的是腳臭。換句話說,他們把應榮富的襪子塞在了他嘴裡往死裡打,所以打到死應榮富也無法叫喊,**裡炸出了屎。他一一指證給媒體人看,弄得跟真的一樣。增援的警察很快到來,鬧得最兇的人被當場拘留。最後沒有一家媒體刊登這條消息。應榮富社會關係很廣,尤其公安方面有很深的人脈,要按照範軍的說法,誰會下這樣的狠手,誰又是幕後的指使人呢?這是個懸念。可對彩雲來說,這就不是個懸念。

在整個事情處理過程中,所有人都在鬧,只有彩雲不鬧。一條鞭子躺在她心裡,她靜得很。都死人了,而且顯然不是與她無關。但她照樣端得住架子,穩着江山。她是能看懂的,她想可能只有她能看懂這個場面。這個場面經過了將近十年的演變,也就離抗戰勝利一步之遙了。每一個過門關節在她心裡,都不知預演多少遍了。但她從不解釋給別人聽,也不聽誰的解釋。開始和結局,她都清清楚楚。她一個人看戲,看得安安靜靜。事情也許很快就會過去。一把火一燒,應榮富不久就會成爲過去。死在更多人看來已是一個結局。唯有彩雲深知,這一切只是個開始。

開始的時間有點長,但多年前的那一幕和眼前一摸一樣。只是那次跳樓的不是應榮富,而是雙奎。而雙奎跳的地點不是在派出所,而是浴室。這些事情混雜在彩雲眼前,就好像一點也沒有時間差,當初的一幕幕,盡皆閃回在了眼前。

當初雙奎離開辛店,走的那時候做了安排,所以收高利貸的人沒有爲難彩雲,甚至找都沒找她。但是他們沒有找,趙部長找了。雙奎保護彩雲,顧了黑社會而沒有顧及趙部長。他和彩雲都沒想到,趙部長會斜路子裡殺出來。××其實還是有徵兆的。彩雲當年第一次看見趙部長時,趙部長就說過,給我做寄養女兒吧。當時彩雲笑而不答,當是一句玩笑話。雙奎是個嚴肅的人,爲人近乎執拗,趙部長不和雙奎開玩笑,就和她說句笑話,那是給雙奎的面子。而且那時候雙奎有錢,還在給趙部長撐門面。可現在雙奎走了,她賣掉了自己的店,趙部長又讓她回到公司裡上班。趙部長對彩雲說,工廠不合法,是違章建築。他說執法部門拆了違章建築,土地還是他的土地。那意思是說,雙奎即使躲過了高利貸,但剩下的資產也將隨之化爲粉薺。他要說的不是雙奎一錢不值了,而是說雙奎回不來了。

趙部長的話揭開了她隱痛的傷疤。雙奎當初那樣的出走,對她是一種遺棄。過去的痛這時候頓時牽出無端的憤懣,心裡絲絲地有了恨意。馬上答應了趙部長,再回到公司上班。對雙奎的廠,趙部長說他給彩雲爭取了三天的時間。他要彩雲三天之內,把雙奎的東西從廠裡搬出去。彩雲說,我不搬。趙部長一愣,她這話裡有話。我們沒有結婚,我拿了他的東西就說不清楚了。彩雲似乎在解釋,但趙部長能聽出來,她對雙奎還心存僥倖。廠房一定要拆,趙部長加重了語氣。昔日的廠一定要拆,但拆了可以重建。一拆一建,廠裡就再沒有了雙奎的東西,甚至連痕跡也全消失了。即使還心存僥倖,也已無蹤跡可尋,念頭就會一點點淡下去,最後也沒了影子。趙部長話音未落,彩雲急道,可還有那些機器呢?趙部長在看彩雲,停了幾分鐘,他才說,一個廠要是搬了,那就不再是一個廠了。那些機器散了,就沒用了。

我就是問問,其實也不用我操心。

你不用擔心,天塌下來也不關你的事。最後他溫情地對彩雲說,雙奎靠不上了,但還有我這個寄爹。你千里迢迢到南大街來,就是我們的緣分。

第二天彩雲去找範軍。她沒有別人可以說這些話。她說,真要不關我的事,趙部長跟我說這些幹嘛呢?範軍有些遲疑,他不想回答,又不得不迴應。他先咧了咧嘴,說,趙部長也是關心你。

可是說緣分也是關心嗎?

關心就是實實在在的緣分,你想多了。範軍這話,彩雲忽然覺得寡然無味了。她是個敏感的女人,範軍的話她不但聽出了僵硬的搪塞,還聽出了這話裡深長的意味,深長得很。

在隨後的日子裡,範軍出差了。是那種連軸轉的出差,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沒完沒了,沒有窮盡了。範軍開始變得跟雙奎一樣無聲無息了。一個人的寂寞,開始了山一樣的沉重。

週一的時候,趙部長決定給彩調整崗位。他說範軍要單幹了,他讓彩雲回去做財務,不要再在業務上折騰了。趙部長說女人盯盤熬夜容易老。其實趙部長好像還有話要說,但彩雲一夜沒睡好,心裡還在躊躇,趙部長就作罷了。過了幾天,彩雲找到趙部長,她說我想好了,我還是想做行情。趙部長看看彩雲,樂了。他問彩雲,你到辛店有三年了吧?彩雲點點頭。趙部長說,可我覺得你到這裡已經幾十年了,你前世就是辛店人。看見彩雲愣神的樣子,趙部長更樂了。他說,我的意思是說,你和辛店很有緣分。他說着,手裡已經拿出一疊文件,不但有緣分,你在這裡還有福氣。趙部長把一個企業章程交給彩雲,叫她簽字。趙部長說,這是他和雙奎合作辦廠的約定。辦廠的時候雙奎就寫了委託書,要求律師在他離開後通知彩雲,把他的股份全轉給彩雲。趙部長感慨地說,雙奎是個細膩的人呢,他把委託書給了律師,誰也不知道。看着彩雲一臉驚疑,他接着說道,他是計較的人。可他把他的東西給了你,卻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彩雲大吃一驚。趙部長說,你不要誤會,我是要讓我兒子成成娶你做媳婦。這樣我的股份給成成,你和成成管這個廠,還去想什麼做行情呢?安安穩穩過日子,不是你來辛店最好的結局嗎?趙部長說得很從容,在這個世界上,這可能也是所有女人最好的歸宿。

這一次,趙部長不是說笑話,也不是要她做他乾女兒,而是要她給他的呆兒子做媳婦。彩雲毫無準備。可是雙奎是要回來的,彩雲說道。她確信這一點,可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她嗓子咿呀了一下,放緩了語氣,說的卻是另外一句話。她說,你兒子才俊雙全,滿世界森林,幹嘛看中我這塊朽木。她說着低了頭,臉上竟會有嬌羞的紅雲掠過。她沒想到趙部長會這樣給兒子說親,更沒想到趙部長會一聲嘆息。趙部長說,要不我怎麼會說緣分這種話呢?趙部長說着遞給了彩雲一部手機。他說,你看看吧,這是成成的手機,裡面全是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他在公司裡迷上你了。他整夜整夜不睡覺,他對他媽說,他上輩子就娶了你,但你迷了路,所以他追到了這輩子來娶你。趙部長背對着她,他說這話的時候,天色已暗。他坐在那裡,卻絲毫沒有要把房間裡的燈打開的意思。外面不知出處的亮光一閃,趙部長眼角有亮處閃動。彩雲不由心動,這麼凌厲威儀的人,簡直把世界玩在掌心了,卻也有這般懦弱和悽楚的暗處。他就一個兒子,自己年紀大了,每天天黑的時候,恐怕就剩下這點心思陪伴他的孤獨了吧。彩雲心裡一軟,說道,我還有個女兒,等女兒大些再說吧。她話音剛落,沒想到趙部長馬上接口道,雪蓮?雪蓮不是要去巴黎學畫畫嗎?

彩雲暗自驚奇。趙部長怎麼會對她的家事瞭解得如此細緻呢?她沒有再接趙部長的話。臨走的時候,趙部長輕輕收起了那份章程。他說,沒關係,你再考慮考慮吧。你同意,我把廠留給你;你不同意,我就拆了它,讓它變成廢墟。

回家路上,彩雲昏昏沉沉的,腦子裡全是趙部長的話。她覺得趙部長其實是知道雙奎底細的。雙奎還在,弄不好去做交易所了。她知道雙奎的心思,也知道雙奎爲人處世的原則。應榮富失信於他,他以爲一把火燒死了他,出了氣。可是應榮富死而復生,變成了他的死敵。面對應榮富和趙部長聯手,雙奎鬥不過,出走了。那是以退爲進。交易所的事情加上工廠,雙奎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是一個需要鞭子才能前進的人,可現在根本不用去想誰是他的鞭子。現在誰都可能是他的鞭子。也包括自己嗎?一想到這裡,彩雲渾身打顫,就像被條皮鞭猛抽了一下。

鞭子正在讓他起性子。他一定夜以繼日,滿腔激情地在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