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雙奎消失後,毛大拿着雙奎的委託書,想前想後好幾天沒有着落。他想找一個人說說,但他發現能找的死的死,走的走,已經沒有一個可以說說的了。除了傷感,這還是啓發。所以他拿着委託書,每天一起牀就告誡自己說,做事要謹慎。但那天早上他老婆干擾了他。他老婆說,你天天天不亮發神經病你。他沒想到這句話讓他開了竅。他說,我知道了,這是在考驗我。絕對是考驗。他的話很有些得意和激動,但他剋制了。雙奎是個能用考驗戰勝別人的人,最明顯的就是一鬆。雙奎考驗一鬆的時候,一鬆全不知情,還自以爲是,結果誤了卿卿性命。現在雙奎突然一走,還把新世界的股權送給他。這是爲什麼呢?這明面上是信賴他,無比的信賴,但骨子裡,卻是考驗。他想這其實和當時雙奎把一鬆請到辛店來是一個意思,都是一種考驗。但他和一鬆可不一樣。範軍的事情表明,他是個經得起考驗的人。在雙奎的考驗面前,考驗的人和被考驗的人都離開了辛店,只有他還完好如初,依然留在辛店,這絕非偶然。現在,考驗已經再次降臨,他火眼金睛,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他的意思了,毛大得意地對他老婆說,此刻他意識到他老婆其實才是他最可以說說心裡話的人。他把股份送給我是假,他的真實意思是彩雲。他要把股份給彩雲。他在考驗我,要我真收下了,那就中了奸計。他老婆眨眨眼睛,她還沒有完全從睡眠裡醒透。她說,可是,可是彩雲瘋了。難道他要送給一個瘋子嗎?毛大更加得意了,他說,要不是她瘋了,他也不會這樣考驗我了。

毛大去找彩雲。他認認真真坐在彩雲面前,拿出了委託書。他還拿出手機拍了張照。一旦日後對質,他對雙奎是個交代。但是彩雲坐不住,彩雲一直在笑,還把大紅花在毛大胸口比劃,你就是他爹,她說,你也光榮光榮。他不能去拉彩雲,那樣就不成體統了。但是他做出了努力,一不小心便碰翻了桌上的水,他連忙去搶救委託書,這時候彩雲已經笑得人仰馬翻,樂不可支了。他狼狽地在衛生間裡用吹風機吹委託書,委託書最後現出的皺褶飽滿的樣子讓他大吃一驚,他看見了彩雲年滿八十後的臉龐。他和彩雲周旋。他不得不和她周旋,最後好不容易讓彩雲在委託書上籤了一個名。他滿足了。他想他有了這樣一個簽名也就完成了任務,在考驗面前,他現在可以自豪地說,他沒有上當受騙。一旦有一天雙奎再回到辛店,即使發現他沒有辦成這件事,他都可以拿出這張委託書來,表明他經受住了考驗。他一不貪,二很負責。他力所能及了,他想那樣的會面會讓雙奎口服心服的。

毛大是個完美主義者。在考驗面前,他還要做最後努力。他找了一個律師。律師說要收百分之二的手續費。毛大都還沒有算賬,就已經不喜歡這個律師了。這個律師牙齒地包天,說百分之二的時候,下面的牙齒便石猴觀海一樣整齊地向他伸過來。他有恐高症,石猴觀海的景姿讓他心裡一沉,腳下又冷又軟。他沒再說一句話,隨後臉色蒼白地離開了石猴律師。可還沒等他走開,肩上已經被人拍了一巴掌。腳本來已經軟了,人一歪,差點跌倒在地。等到被人攙了起來,擡頭一看,竟然是亞東。

在這個世界上,毛大隻佩服兩個人,一個應榮富,死了。那是白手起家的傳奇。但應榮富不明不白的死大大削弱了他敬仰的程度。但亞東不一樣了,亞東的傳奇不光是一種成就,還是一把正義的尺子。亞東從來沒讓他失望過,更重要的,亞東做事從不走邪路子,亞東做事的尺,量別人,更時時刻刻量自己。歪了,就不做了。這是最讓毛大佩服的地方,也是亞東與雙奎的差別。多年來,他見到亞東的機會並不多,亞東在他心目中,簡直神一樣隨着時間的推移而益發璀璨,這樣的璀璨生成在少年毛大的心間,後來就一棵樹一樣生根發芽,現在盤根錯節,開花結果了。他被亞東攙扶着,忽然就有了委屈。你回辛店來吧,毛大說着,鼻樑上有一股濃烈的酸氣走過,他忍了。他不能讓亞東看到辛店的凋殘。辛店是有希望的。他說到這裡時,鼻子更酸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事,他就覺得自己要忍不住了。

你說的是,我要回來了,我要把辛店七七八八的資產都收下來,重組成一個集團,然後讓最好的部分上市。毛大聽不大懂,亞東是學金融的高材生,他的論文得過獎。亞東果然是他的福星,一席話就幫了他,磨掉了鼻子裡的酸氣,要不然,眼淚就要讓他出醜了。對,你回來我跟着你幹。

毛大回到家,把見到亞東的事對他老婆說了。他邊吃邊說,胃口大開,也忘記了這餛飩的餡心是有問題的。他老婆看着他吃,他都吃了半天了,他老婆才說,我看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毛大一愣,臉色都變了,你說誰不是好東西你,你說誰?他老婆嚇住了,轉身往廚房間裡走,我說誰?我說餛飩,餛飩餡裡有蟑螂屎。毛大一急,肚子果然響應了。他在衛生間裡等了半天,慢慢亞東的樣子又浮現了出來。他伸手指指廚房方向,扭了脖子說,你又不是大仙,他說他老婆,總好像能掐會算一樣,誰都會算嗎你?他發覺這話說得平靜,一點衝勁也沒有。對別人攻擊亞東竟是這樣的反應,他不免對自己沮喪。

亞東沒有辜負毛大,他幫毛大找了一個律師。律師很配合,把所有法律文件做了下來。毛大辦完收購手續後,來找亞東。律師並沒有把股權轉給彩雲,讓毛大意外的是,律師甚至沒有徵求他意見,就像律師是在按照另外一個人的意見在辦事一樣,而毛大隻是一個擺設,是一個陪襯,或者說是一個見證人。沉默的見證人。毛大沉默着,配合,叫他幹啥就幹啥。律師的所作所爲,他發覺自己並不反感。非但不反感,而且面對一直顯而易見的考驗,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而這樣的考驗,一度至關重要,生死相關。但在亞東面前,這樣的考驗輕如鴻毛,忽然變得無關緊要,輕飄飄的了。這樣的感覺,當他現在拿着一疊簽名的紙見到亞東時,彷彿再次得到了證實。

我早就聽說了,你原來就是股東。

但彩雲是大股東。

你是她親戚。她精神有問題,你不過是替她先拿着。

可我總要有個交代。

交代?亞東說,誰給誰交代?他說走就走了,還欠了我的錢呵呵。雖說雙奎把股權給了你,可他手上的這些股權,經過西林科技上上下下炒作,早就沒了成本。他沒吃虧,還大賺了。現在丟給你的,不過是丟掉一種負擔。

負擔?

他是笑着離開辛店的,一堆屎留給了別人。

你是說他讓我當替死鬼?

那些資產,表面很光鮮。但背後,全是血淋淋的高利貸。西林科技要重組,拿什麼重組。靠誰重組?

靠你,毛大跟進一步,他沒有一點猶豫,他說,跟你幹我心裡不慌。

那些走的人,都吸了辛店的血,辛店現在就是個空殼子。

毛大接了亞東的話,脫口而出道,你纔是辛店的英雄,真正的英雄。

我們現在在這裡是收拾爛攤子,所以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毛大點點頭,嘴上說不擔心,但心裡異樣了起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見亞東。不見亞東的時候感覺很是清爽,現在卻是一種捉了一個蝨放在了自己頭上的意思。懊惱了,煩神得很。他想起了他老婆說的話,忽然就有了時光倒流的感覺。幾年前,是雙奎回到了辛店,現在是亞東回來了。那幾天,他一直在心裡讚歎他老婆,有時候他醒了,就看着熟睡中的女人。女人仰天而睡,嘴半張着,伴隨着一陣輕一陣重的鼾聲,她的眼白顫抖着,好像睡夢裡也在測算人生。他真想對她再講講亞東,但心有餘悸。要是萬一她說出了什麼不好的結果,那下半輩子自己不一直要擔驚受怕?

又過了兩天,毛大來找亞東,亞東的客人正好起身離開。毛大暗暗吃驚,他認出來了,那是小李。小李雖然戴着墨鏡,但是小李的兔脣他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怎麼……毛大問得有些閃爍,這邊亞東見狀說道,你認得他?小李當然認得,毛大說,小李是雙奎派去做西林科技的。他不是跟着雙奎到美國去做風投基金了嗎?亞東搖搖頭,他是我朋友。

毛大欲言又止。他忽然語塞,沒什麼話好講了。他甚至忘記了來找亞東做什麼了。過了一會兒,亞東說道,雙奎贏了西林科技,贏了辛店。可他爲什麼還要離開辛店呢?毛大想了想,他是有話說的,但他決定不說了。他看不起雙奎,所以他可以裝癡。有時候他還故意說錯話。但是亞東可不一樣,他不知深淺,說錯了話不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亞東說,你說一個人,親手割掉了自己兒子的手指頭,他還會有面孔在熟人多的地方呆下去嗎?

什麼?你說小八路是雙奎的兒子?不是說,那是彩雲和趙部長生的嗎?這已經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是毛大故作驚訝,而且新開了一個話題。

呵呵趙部長,要是趙部長的後人,他都走了,還會把小八路留在雙奎手裡?

你是在說,趙部長早就知道這是雙奎的兒子?

戰鬥,常常沒有勝利者,雙奎贏了錢,趙部長絕了他的根。

……

毛大頓時無語。

呵呵,我還要告訴你,小八路沒有死。但他不死,比他死了還要讓雙奎難過。雙奎要把他帶到美國去。亞東說有人還說他帶走了小李,這不是事實。但他肯定帶走了小八路。

毛大聽到這裡,心裡一陣涼似一陣的波瀾。亞東人不在辛店,可是足不出戶,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在他肚裡裝着。難道,難道辛店發生的這些事,亞東也都參與了嗎?亞東給了雙奎錢,等於在雙奎身上按裝了竊聽器,從此之後,雙奎的一切就全在亞東掌握之中了。自己會在律師事務所碰見亞東,想來也決非偶然。還有彩雲的手鐲。彩雲的手鐲暴露在雙奎面前也絕非偶然。也許都是亞東的故意安排。他讓彩雲和雙奎相互仇恨,最後兩敗俱傷。現在知道底細的小李遠走高飛,彩雲已經不正常,就剩下他和趙部長了。隨着新世界收購成功,接下來,亞東又會怎麼對付他呢?

這話他沒有說出來。他嘴上說的是,真是冒險。

什麼冒險呢?亞東饒有興趣。

毛大說,要是彩雲早點告訴雙奎真相,雙奎知道小八路是他的兒子的話,那勝負結局就實在難料了啊。

亞東一陣大笑,然後平靜地反問毛大,你說彩雲會是這樣的人嗎?

什麼都被亞東料到了。毛大心裡不寒而慄,嘴上卻說,世界上女人最蠢。

一場戰鬥,一場遊戲就這樣結束了。趙部長一度守住了他的地盤。而一鬆得到過雙奎,尤其是趙部長的重金承諾,但是一枕黃粱,雙奎成了最大的贏家。所有人都被雙奎擊倒,但雙奎註定做不成最後的贏家。雙奎贏了別人,卻輸給了自己。他親手斬斷了自己兒子的手指,然後貌似懺悔地捐出了的資產,想要在良心和罪孽之間找到一種平衡。但資產受益人彩雲卻瘋了。一場交易和獲利巨大的博弈便沒有了贏家。博弈是扭曲的,不扭曲的博弈波瀾不驚,不引人入勝,也無利可圖。廢墟的舞臺上,現在換來了新的主角亞東。在扭曲的博弈當中,他又要怎樣來扭曲人,扭曲人的心靈呢?

真正說起來,雙奎其實也沒有輸。畢竟他的持股成本很低,只是在這場戰鬥中被刷了,面子掛不下去。既然生意上三方都沒輸,那誰輸了呢?誰知道,資本市場上的事永遠讓人看不懂,就像行情的走勢是漲是跌,永遠讓人無法猜透一樣。

又一年夏至到來的時候,毛大成了新世界的當家人。亞東很忙。亞東是江湖,新世界僅僅是他的一站。他還要去找趙部長,整合辛店更多的資產。亞東劍指何方,哪裡便是浴血疆場。

天還沒亮透,毛大家就有人敲門,毛大的老婆開門一看,原來是彩雲。彩雲看上去更年輕了。她的胸前戴滿大紅花,那些花因爲時間長遠,有的已經褪色和破損。彩雲指着毛大家門坎,毛大的老婆看去,門前是一箱菜油。再遠一點,她看見毛大。毛大袖着手,臉上掛着笑。他笑得細眉細眼的,格外真切,無憂無慮,滿臉是過日子人的無暇。

那一天南大街所有人家,又都拿到了一箱菜油。彩雲說,他又回來了。

午睡的時候,毛大接到了一個電話,他餵了好幾聲,無人應答。

這是誰的電話?

晚上,亞東來電話了。亞東只說了一句話,當年我到南大街找他,打的也是這樣的電話。而毛大此刻想的是,當年雙奎回南大街,是不是也這樣給趙部長打過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