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東一拿到楊肖鳴的貸款,第一件事就是還掉了餘小平的借款。餘小平不肯,他寧可利息低點,也不要亞東還款。外頭人看不懂怎麼回事,但亞東清清楚楚。錢留在他賬上,“爺叔”不會說什麼;要回到餘小平賬上,“爺叔”就會把錢收回去。現在,”爺叔”可只對亞東放心。

餘小平急了,他要見亞東,但亞東不見。最後沒辦法,餘小平裝成三輪車工人,侯在亞東汽車旁,看準亞東上車,轟嗵一聲跪下來。他求亞東把錢留在賬上,他說他去找客戶,賺了錢他們平分。亞東輕輕拍拍餘小平,他說賺的錢全給他他也不要。這話就說絕了,不是打了一記臉,餘小平腳下還一歪,懸空被人家在腳底下抽去地板,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了。

3個億借款,曾讓餘小平名聲大振,廠承包給了外甥,自已用亞東付的利息,開起了投資公司。說是投資公司,就是放高利貸。他的老家就是永嘉,永嘉到處是“擡會”。在永嘉,七家八家擡在一起,就是一個組織。你借我借,這些錢在熟人之間擡來擡去,從來沒出過紕漏。所以他做資金生意有遺傳,現在遠遠近近的人找錢,首先就會想到他。現在沒了3個億,不光失去立足之本,而且“爺叔”會把這塊金字招牌收掉。這樣的顏面俱失,囊中羞澀,眼看所有的營生就全要斷頓生歇。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還了餘小平3個億,亞東傳過話來,他願意借錢給餘小平,而且利息只要餘小平給他的一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亞東現在今非昔比,他有的是錢。即使滿打滿算,亞東的項目也只要六個億,可銀行給了他十個億。這多出來的錢,亞東能放在賬上睡大覺嗎?即使只收餘小平一半利息,那也是他貸款利息的好幾倍。也就是說,他把銀行貸款轉轉手,鈔票就滾滾而來了。即便如此,拿亞東的錢,餘小平也不吃虧。他客戶多,亞東給多少,他就能賺多少。這就有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味道。亞東來錢容易,但做不細,做不到具體客戶頭上。他必須有餘小平這樣的角色做二傳手,配合他,才能把錢賺到實處。所以他甘情讓出一份利,讓餘小平當他的零售商。這樣一來,他們在資金供求位置上完全顛倒了個,卻依然是各得其所。

餘小平再次神氣起來。秋天,**花開,餘小平的父親毛狗喊他回去吃螃蟹。永嘉是著名的古城湖大閘蟹產地,大閘蟹上市的時候正是重陽節來臨。忙了大半年,餘小平買了十盒冬蟲夏草回去看父母。進了村子,他在亞偉母親林嵐家老屋前看見了喜根。喜根迎面過來,老遠就認了他出來。不但沒打招呼,反而頭一低,在前面轉彎的地方拐了進去。不照面。餘小平大步上前,追住喜根說,喜根你這是幹什麼,我又不問你借錢。這話就有怨氣了。喜根緊張起來。他從不得罪人,再說還欠着餘小平500萬借款。那些錢,喜根斷斷續續地說,那些錢我知道你。。。。。。我會盡快抽出來還你。餘小平哼了一聲,這一聲哼得好自得,就像抓賊抓了贓,又要網開一面,給賊出路一樣。那又是泰山頂上一青松,亂雲飛度仍從容。絲毫不見得抽掉3個億之後,斷血斷脈的乾癟相。喜根你要是還要錢,我可以再借你一千萬。

喜根這才擡起頭來看正餘小平。餘小平眼睛裡蹦蹦跳跳,全是喜神喜氣的星星,情知餘小平不是戲言了。喜根說那,那方便的話,我要再替孫峰借500萬。你放心,我也有錢放在外面。短不下你的款。

那時候,銀行的錢是源頭。層層分解,變成了銀行(源頭)——亞東(大客戶、批發)——餘小平(小批發、大零售)——喜根(小零售)——喜根的客戶(終端)……這樣一個資金鍊。這個鏈條多有交叉,覆蓋之廣,延伸之長,滲透之深都超乎正常想象,比以往任何時期的“擡會”都更富有浸淫的力量,而且速度驚人。

餘小平很快發現,那段時間的錢根本不能算錢,要多少有多少,不怕沒有錢,只怕沒人要。不光是喜根,就連丁埝的建中,潞城的國如,也都幾百萬一個做了投資公司。這些錢來得太容易了,國如的鞋廠,外貿單子一來,也就只要一二百萬流動資金,但一找吳萍,開口就給了一千萬。多出來八百萬,一轉手,比做一年外貿單子的利潤還多。所有辦廠的人都有了副業。多出來的錢借來借去,幾百萬幾千萬的一湊,幾個人就到江南拿一塊地,做房地產了。廠,借款公司,房地產,三分天下。餘小平騎在牆上,不二不三地笑着看人家這樣搞,想想,自己該是這世上最開心的人。那些日子,做夢都笑醒。常常有人找他借錢。借100萬,先扣2個月利息,只要給65萬了。重陽節陪父親毛狗喝酒,喝着喝着實在難忍高興,一五一十,給毛狗說了。毛狗聽着聽着手開始發抖,突然把筷子往臺子上一拍,臉色鐵青地指住餘小平,過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你這是在尋死,尋死了。

毛狗是辛店“擡會”老祖宗。餘小平說你都做了一世“擡會”了,我才做多久我要死啦我?毛狗着急,說又說不清。急得跺腳。“擡會”借熟不借生,10個人,100個人都不要緊,都是熟人,人託人,人保人,錢做成了一個熟人圍起來的圈子。用這個圈子裡的錢,要反覆掂量纔會下手,一是利息高,要有賺錢的把握。二是熟人,都不是一般的熟人,幾輩子的交情在裡頭,誰也不肯失信而讓祖宗受辱。三是即使有些閃失,熟人之間衆志成城,危難之中顯身手,大家搭把手,難關就過去了。圈子在保障資金安全,但現在餘小平的做法完全不一樣了,錢借出去,人借人,亞東給他,他給喜根,可喜根給了誰?他不知道。他了解喜根,可喜根瞭解借他錢的人嗎?借喜根錢的人,到底又把錢給了誰?又瞭解那些人多少?錢借了多少人,錢最後到了誰的手裡,喜根知道嗎?借錢的鏈子到底有多長,喜根不知道,其實誰也不知道。一旦出問題,只要當中有一個人沒有守信用,一節鏈條斷,一根鏈條就全斷。餘小平不以爲然,他說你不懂,時代不同了,要還按你老一套做,幾十個人幾百萬,做到死也賺不了幾個錢。再說我們有專人護檔,要逃我們的錢,那就等於選了不是人過的日子。

你不要說了,毛狗手不抖了,他說,你那一套,就是賭場上“刀款”做法。人沾到“刀款”,沒有不見血的。不是別人流血,就是你流血。時間早晚的事。毛狗神色嚴峻,他說這件事你想清楚,考慮三天。要麼不再做種事,回去好好做廠,要麼你和我斷絕父子關係。不是我怕死,而是你哪天沾了血,你風癱的娘,還有你妹子一家門,不要都隨了你滿門沾血。重陽節過後三天,毛狗叫齊了族人。毛狗還請村長備全帖子,請最年長的阿法做了中人。中規中矩,置下排場,算是斷了父子關係。毛狗有板有眼,餘小平配合默契。場面正式,體面而有序,沒有半點傷感和悲情,不像是一種關係在解體,反倒像一種神秘關係的確立。整個過程,父子二人唯獨不見風癱婆娘一旁淚眼婆娑,滴盡了僅有的半眶濁淚。這樣的場面歷經多時,以至於事後那些可怕的事一一發生,便有人回憶起了這些情景,不免唏噓說道,當時父子兩個人就是一齣戲,其實早就埋下了預算。餘小平一定在毛狗那裡藏下了一筆錢,日後沒事便罷,要真有事,那藏在毛大那裡的錢,便能讓餘小平的日後營生能有個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