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毛大的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就不再坐輪椅了。他對雙奎說輪椅硌得我卵子痛我。他寧可撐雙柺。撐雙柺他的脖子會跟着柺杖一伸一縮,他老婆說你這是烏龜撐柺杖你。但是做烏龜毛大也撐柺杖。撐柺杖落地,這讓他看見彩雲的時候不心慌。小八路出事那天他沉浸在詩的世界裡,他坐在輪椅上人輕飄飄的。他沒有出手相助,釀了苦酒。苦酒越嘗越苦,苦得人想哭。後來他想當時自己要不坐輪椅就好了,不坐輪椅腳能落地。腳落在地上,地上發生的事都能電流一樣傳遍全身。那樣的話他就會知道小八路在哪裡,在受什麼罪。一系列的事情過去後,他覺得雙奎過分了。手段過分了,情緒過分了。其實每個人心裡都可以有恨,譬如他就恨雙奎。雙奎比他風光,但他覺得雙奎比他並好不了多少。他還恨趙部長,趙部長爲了錢不講親情。可是恨是要剋制的,有時候恨還要勇於轉換。轉換是一種智慧,是一種無窮無盡的樂趣。他忍受了雙奎的軟禁,爲此大腿肌肉萎縮,一見陽光就摔在了陰溝裡,不得不坐上輪椅。那是恨,但他勇於轉換。雙奎比他可憐,他有餛飩吃,雙奎有嗎?他有老婆。雙奎有嗎?他有孩子,雙奎有嗎?這樣的轉換難道不是一種快樂嗎?這樣的快樂面前,其實恨並沒有消去。但這是快樂的恨,是他的生活。

趙部長出走後,毛大撐了雙柺,在小八路出事的地方又走過幾回。每一次,他都期待在這裡找到些蛛絲馬跡。他閉着眼睛,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裡,腳踏實地,體會着大地上電流通過他的腳,把信息傳遍全身的感覺。雖說都是些過時的信息,但他在拼命地過濾着,竭盡全力還原當時的情景。馬刀,他後來對彩雲說,他們動用了馬刀。後面的話他就沒說下去,因爲那把馬刀是生鏽的。通過時光隧道,他看見鏽蝕來到了小八路體內,小八路一連幾天高燒不退。他說話的時候發現,彩雲的注意力其實並不在小八路身上。彩雲在他家裡包餛飩,她和他老婆弄出了很多餡心,做出了各色各樣的餛飩。他老婆不住地往他碗里加餛飩,各色各樣的餛飩。此刻他嘴裡塞滿餛飩,但力圖說些恰如其分的話。但他說不下去了。他老婆說,你吃餛飩還在念詩歌你。你倒真像個詩人了你。毛大一愣,於是加快往嘴裡塞餛飩,他發現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不去接彩雲的話了。他讓彩雲去說,讓她一個人說。她的話在他一個耳朵洞裡進,一個耳朵洞裡出,他不去當心。他當心的是樣板戲,他在唱刁德一。刁德一對阿慶嫂,這個女人吶,不--尋--常……他一邊唱一邊手上打節拍,他沒想到彩雲會發火。彩雲說你不思量收股權你唱歌。毛大愣住了,他嘴裡明明塞着餛飩,彩雲怎麼能聽見他的戲呢?他喉嚨口噎了噎,然後對彩雲說,我沒有錢收什麼收,拿什麼收?就是阿慶嫂開茶館,也是拿錢說話。

彩雲停下手來,毛大看見餛飩在她手裡掐做一團,她說我有錢,你去幫我收,要多少錢給你多少錢,我就要他滾出南大街。毛大愣了愣,心想連趙部長都逃掉了,你現在還有屁個錢。嘴裡咕嚕咕嚕了好一陣,也不知道是在吃餛飩還是回答彩雲的話。在彩雲面前,毛大沉悶了,忽然有一種瓜田李下之感。

隨着西林科技收購接近尾聲,趙部長已經來到幕前。他開始公開露面,四處應酬,彩雲安排新天地最好的美容師給他改頭換面。他現在不用再爲自己的身份擔憂,最權威的機關已經證明,他是一位來自海外的愛國華僑,有實力雄厚的海外基金背景。因此外界普遍認爲,收購與西林科技有關聯的新天地娛樂既是順其自然,也是衆望所歸。事情本已毫無懸念了,但忽然禍起蕭牆,小李的臥底陡然顛覆了成敗的預算,一切在瞬間逆轉。雙奎變本加厲,不但徹底清算了範軍,再次趕走趙部長,連彩雲也不準備放過了。

殺戮沉默而冰冷,毫無動靜而卻堅毅決絕。轉換突如其來,結局突如其來。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彩雲是堅強的。她早有準備。即便面對小八路失蹤,她也絲毫沒有亂了方寸。其實在小八路失蹤後,她還是有機會的。她一直掌握着主動,秘密就只爲她一個人保留。只要她願意,她任何時候都可以把真相跟雙奎說清楚。雙奎會不相信,但不要緊,那隻要佔用一點點時間,一個科學實驗,一個簡單的親子鑑定就可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她一直有這個念頭,但一次次,現實像個頑劣的惡童,一直不讓她開口,在和她捉迷藏。雙奎破壞演出,破壞小八路的嗓子,雙奎強拆廠房,稀釋她的股權,甚至拿出了玉鐲,讓她無地自容……真相有時候到了喉嚨口了,突然一個轉彎,對雙奎的情緒堵住了她的嘴。她無法開口。保留秘密不是她的選擇,而是無法彌散的情緒堅定地選擇了對雙奎報復。雙奎無法知道真相,這讓她感到解恨,感到過癮。但過癮的代價,換來了小八路的傷殘和失蹤。

彩雲本來以爲,一切已經熬到了盡頭。曙光初現,趙部長的小李計劃離成功至多一步之遙了。再忍一忍,或許只要幾個小時,雙奎就會徹底完蛋,被趕出南大街,秘密也將永遠成爲秘密。完美的秘密。唯有這樣完美,才能痛快淋漓,實現她懲罰雙奎的目的。但結局太出乎意料了。戲劇化的結局童話式的悲劇一樣降臨了。但彩雲是有準備的,在應榮富屍體面前,彩雲就有準備了。小八路的現實面前,自己竟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這讓她驚奇。隱痛當中,竟有一絲快感,尖銳而亢奮,難以壓抑,在心頭猶如黑暗裡的玫瑰,酣暢而凜冽地交相綻放。好幾次,她對着小八路的相片流淚,然後關了燈,在月色下咬緊牙齒得意地獰笑。她有力量,獰笑在給她力量。

彩雲開始行動了,她要和雙奎作殊死一搏。還有新天地,她不能再輕易地讓雙奎拿走。她的行動是有基礎的,在小李計劃同時,趙部長就有計劃佈局收購新天地,爲此趙部長叫彩雲負責,還在彩雲那裡留了一筆錢。小李暴露後,隨着趙部長出走,收購新天地的事就已經不現實了。但彩雲不這麼想,她不斷地給毛大錢,催促他幫她收購新天地的股權。

毛大同情彩雲,但這件事是個死穴。他清楚彩雲那兩個錢,根本無法撼動雙奎。最重要的是,那時候雙奎斬了自己兒子的指頭,又一次成了失敗的人。失敗會彌散出一種悲情,讓失敗者受到廣泛的同情和悲憫。但彩雲沒有同情和憐憫,她手握《鋼鐵是怎麼煉成的》,每天遇見各色各樣的人,她並沒有勸說人家出讓新天地的股權,而是惡狠狠地說,痛打落水狗!毛大慌忙剎車,從那時候開始,他就開始拒絕爲彩雲收購股權了。有一次他對彩雲說她給他的錢裡面有假鈔,他沒想到彩雲並沒有狡辯,到了晚上,彩雲用一個擔子挑來了兩個旅行袋,她一把把地把趙部長給她的錢往火堆裡燒,一邊罵着斷子絕孫的話。這個當口毛大就看出來了。他看出來彩雲完全變了,她完全忘記了雙奎是什麼樣的人,她在往雙奎的槍口上撞。他想勸她,爲了她失蹤的孩子也要勸一勸她,可他放棄了。他在她面前,把勸她的話放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覺得他要這樣做,就算不得一個男人了。

隨後,讓毛大驚奇的是雙奎的態度。後來他想想,那段時間雙奎其實一直在試探。他不光試探了彩雲,他更在試探他。毒害了自己親生兒子後,雙奎徹底誇了。他開始試探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祭出倒計時的殺手鐗,他在倒逼所有人對他說出真相。他有直感。但是直感不能幫他。

雙奎一直不同意收購新天地,但忽然有一天,他把新天地的股權全部送給了毛大。毛大感到恐懼。前一陣他一直在拿着彩雲的錢買新天地的股權,雙奎神通廣大,雙奎肯定知道這件事。現在雙奎把股權送給他,就不是僅僅在試探他是否忠誠這樣簡單了。

小八路的事情過後,雙奎很少出面了。他不大出面,不是說他失聯,或者失蹤了。他說他的電話24小時開機,隨時隨地可以打通。這話顯然有所指了,他在用這話,要把自己和趙部長區別開來,尤其是和小李區別開來。雙奎有點不滿意小李。最後時刻,小李和他討價還價,拿了筆鉅款後就失蹤了。他不滿意的不是其他,小李畢竟不是趙部長,至少應該和他打個招呼再走。譬如有一個歡聚的儀式。他的離別太多,都是冷冰冰的,他需要一次歡聚,見證他的離別不都是冷冰冰的。

後來他想正是離別,讓他想起了雪蓮,彩雲的那個女兒。雪蓮的離別還不止是冷冰冰的,他那時候拿不出錢來,雪蓮的離別是一次傷害,是一場災難。小八路事情過後,他時而會傷感地出現在彩雲面前。彩雲視而不見。彩雲的情緒都在股東會上,她冷若冰霜,她說,沒有真相,股東會就是真相。這讓雙奎頓時答應了彩雲,決定開一次新天地的股東會。

雙奎只想和彩雲說說雪蓮的事,但他發覺這樣的念頭越想他越軟弱,而彩雲更加冷若冰霜。他忽然恨小李,他說你以爲你這一走我就找不到你了嗎?你多算了錢,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揪出來。這時候雙奎發現自己的念頭有了遊離,他把念頭轉到了小李身上。

股東會上,所有人都對雙奎笑吟吟的,他說自己沒有空,收購新世界辦手續會很快辦好的。他沒說他不同意收購,態度誠懇,看不出任何不快的感**彩。毛大記得那幾天雙奎誠懇地說他忙,等他忙過這一陣就好了。這是一個煙幕彈。這樣的煙幕彈最初是彩雲發射的,等到雙奎的煙幕彈也發出來的時候,他們躲在相互的煙幕裡,事實上誰也弄不清誰是誰了。就這樣彩雲只好忍着。那幾天,彩雲還一度覺得自己已經勝券在握。她很自信,自信的時候她很溫情。她燒了趙部長的錢,已不再催毛大去收購股權了,她還反過來安慰毛大。她說你不要着急,雙奎一定會簽字給她的。毛大心裡奇怪,但嘴上不好說,小八路失蹤了,彩雲倒反而有了雙奎什麼把柄似的了。

彩雲還時而會來。她一來就和毛大的老婆包餛飩。包着包着她就說毛大不象親眷,看着雙奎搶家產還把股權轉給了雙奎,隨後又叫毛大去收回賣給雙奎的股權。毛大嘴裡塞着餛飩,肚子裡的戲文正得意地順着一根線爬出了喉嚨,在嘴裡和餛飩拌在了一起,彩雲一說話,他嘴裡拌了戲的餛飩便會噎他一下。他卜楞着眼睛說,錢歸錢,戲歸戲。股權是股權。他忽然就不想再聽彩雲說下去了。於是他當了彩雲的面,用一個保溫瓶裝了些餛飩就出去了。烏龜吃餛飩,毛大的老婆在毛大身後說道。彩雲那時候完全不知道,這些餛飩,毛大會端去給雙奎吃。

雙奎真的很忙。他有一大堆事情要調整。他嘴裡吃着毛大拿來的餛飩,聽毛大講彩雲的事。過了半天,他擡起頭來對毛大說,我把我的股權給你。毛大嚇壞了,他說,你當我還怕她這樣的女人?我要怕她這樣的人,你還把我當什麼人你?毛大邊說邊把帶來的保溫瓶弄得吧啦吧啦亂響。

我說的是真的,雙奎說,因爲我要出國了,我要到美國去做生意了。毛大打斷他的話說,你美國做大生意跟股權有什麼關係你?

雙奎點點頭,不在南大街,那些股份就沒什麼用了。再說那些股份,本來就是你的。

我的早賣給你了。

你不要推。我還給你,一分錢也不要。雙奎說完,餛飩也吃完了。他彈了一個響指,毛大不嚇,嚇了忠齊一跳。忠齊弄不懂。他發現這是雙奎一輩子當中最隨意和簡單的一記響指,沒有帶着決心的莊重感。雙奎彈完指頭,他又對毛大說下面我們來談談女人問題,他說,我記得我回南大街的時候你對我談過女人的問題。

毛大還沉浸在雙奎股權的事情裡,那是種巨大而朦混的歡喜,既分不清真假,又高興得分不清東西。他還要剋制住這種情緒,裝做認真聽雙奎話的樣子,臉上就皮笑肉不笑的,根本答不出雙奎的問話。

雙奎說當初你說她是個溫順的女人,你還說她值得同情,你說她受了那麼多苦,就換做我是女人,也會抱怨舍我而去的男人,你還說她實際上是在等我回來,否則早就離開了南大街……

屁!毛大站了起來,他說我真日瞎了眼睛,怎麼就沒看清楚她是毒蛇和一隻毒老虎呢?

雙奎大驚。過了半天才說道。你是說,那你現在是在說叫我不要再相信她了?

毛大說到現在你還沒有弄懂啊,女人是不好算人的。你不能讓女人心裡結毒,她心裡結了你的毒,那這毒只會越積越深,不會再爲你回頭。就是回頭,也是回頭咬你一口,終了用了積毒報復你。

那是她撒嬌。

撒嬌?那你肯下跪,讓她當衆扇你十八個大嘴巴?值嗎?雙奎以前也說過女人撒嬌的話,但現在這意思,完全反了。

毛大走了很久,雙奎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