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亞東大三那一年,崔曉明死了。亞偉騎着亞東改造過的那輛車,到車站去接亞東。亞東平時不回家,都是崔曉明、林嵐和亞偉去南京看他。學業上,他的天賦在成就他,成績一直很好。崔曉明上一次探望他回來,欣喜地對林嵐說,兒子保送研究生了。林嵐點點頭,說,算沒白養他。林嵐說這話的時候,嗓音有點澀,看看她,鬢角處的髮際上竟已顫動了幾捋斑白。亞東沒有行李,他說爸上個月來看我還好好的,怎麼啦?他的話,聽上去更多像是在關心一個生病住院的人,絲毫不見失去親人的慘痛達疸,悲涼悽絕,他顯出了不慌不忙的樣子。爸最後吐血了嗎?亞東問亞偉。他的問話讓亞偉慌張起來,那神氣,他就是一個一直在崔曉明身邊的醫生,而亞偉一直在崔曉明身邊,此刻則淪爲了一個局外者。他半夜裡一定會咳嗽,又咳不出痰來。亞東繼續說道。亞偉很驚訝,他說的正是崔曉明這半年來的症狀。每天半夜亞偉都會聽見崔曉明咳嗽,他邊咳邊到客堂裡去倒水喝,咳完了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聲長嘆。林嵐叫他去醫院檢查,但他一直認爲是咽喉炎,是**病發作。亞東一路走一路說,他還會無緣無故地嘆氣,那都是肝氣鬱結,毒氣在體髒裡排出不去。亞偉答不上亞東的話,一路驚恐地點頭,附和着他的說法。亞偉期待快點到家,讓他把這些話說給林嵐聽,興許在林嵐那裡他會找到些共鳴。

回到家裡後,林嵐單位裡的同事都在幫忙。場面雜沓,卻很正規。超度的和尚,招魂的道士,一撥撥地做儀式。響器班子的演奏時斷時續。一有人過來弔唁,響器就響。亞東一過來,響器馬上奏起了《送戰友》。看見亞東,林嵐連忙招呼。但他們短暫對視的時候,林嵐猶豫了。她想哭,但猶豫了。她猶豫的不是要不要哭,而是是不是該上去抱住亞東,痛痛快快哭一場。她要撒撒嬌,有個男人靠一靠。崔曉明的事太突然了,她一點準備也沒有,太委屈她了。亞東完全是個男子漢了。說起來,現在還是這個家的頂樑柱,是林嵐的依靠,也是眼前這個儀式的主角。但林嵐一猶豫,連她的哭也猶豫掉了。亞東簡單地答應了一下,就回到自己房裡,連孝服也沒顧上換。他對亞偉說,我太累了。

夜頭十點過後,來幫忙的人漸漸散去,靈堂裡開始靜下來。亞偉被林嵐喊着幹這幹那,趕來趕去,忙了一天了,這時候在崔曉明遺像前耷拉着腦袋,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亞東把亞偉推醒了。亞偉大爲不滿,亞偉說,我以爲你是回來睡覺的。亞東說,我不想看見那些人。他把亞偉拉起來,說,來幫幫我的忙。亞偉跟他來到竈間一看,一地瓶瓶罐罐,家裡能用來放東西的容器全被他找出來了。他把書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了一小包一小包的紙包,然後從內衣口袋裡小心地摸出一張寫了毛筆字的紙來。那可不是一張普通的紙。黃而脆,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一堆粉末,轉眼就會隨風而去。我要給爸煎藥,你幫我把藥稱好了放到煨罐裡去。他說着,把一個天平放在了亞偉面前。紙包上有中藥的名稱,他念一樣,亞偉稱一樣。亞偉機械地做着,好像還在睡夢裡。等藥配全,放進了煨罐,亞東便提起一大瓶純淨水倒進去。亞偉有些奇怪,家裡可從來不用純淨水。亞偉說,哪來的純淨水?亞東說我下午去買的,這是叢山法師的秘方,水一定要講究。亞偉哦了一聲,亞偉說我還以爲你回來就只曉得睡覺呢。這時候亞偉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亞偉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亞偉說,你這是在給誰煎藥?亞東沒有答話,他把藥罐放上爐子後坐下來,點了一根菸,停頓了一下,想起什麼似的,忙又遞給亞偉一根,亞偉推掉了。他看看亞偉,說道,我像你這麼大,早就抽了。這亞偉知道。亞偉還記得他第一次撞見亞東吸菸的情景。那是在亞偉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候他們還沒搬家,亞東在公共廁所上,和李健一起。摘去濾嘴的香菸一分爲二,兩個人蹲在那裡吸。李健總把煙吸進去,爲此他很自豪。他問亞東,你吸進去了嗎?亞東回答得也自豪,當然。李健頓顯不甘,我是說吸進肺裡,這樣,他說着,褲子也沒提,半彎着腰,走到亞東面前做示範。亞東不屑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把一口煙含在嘴裡,半天不見煙從他嘴裡出來。李健有些失望,可是亞東這時候咳嗽了。李健先是開心,隨後被亞東咳得嚇着了,提了起褲子逃了。亞東這一咳不得了,沒完沒了了。咳得天昏地暗,臉色蒼白,幾乎人都要癱下去了。現在亞偉看着他吸菸的樣子,忽然就想笑。他那樣子仍然不像真吸菸。張着嘴吸,張着嘴吐,不敢吸進肺裡。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着亞東顧自抽菸,亞偉在想,即便崔曉明活着,這些藥就能吃嗎?他又不是醫生,他說的叢山法師是誰?他又是什麼時候帶崔曉明看法師的?如果真看了,崔曉明活着又爲什麼不把這些藥給崔曉明吃呢?亞偉無法問他這些話,亞偉開不出這口。要是他說,你怎麼知道這是給崔曉明煎的?死人難道還能吃藥嗎?這是常識。亞偉要問那些話,就是違背常識。

亞東背了包,手捧着藥罐來到了崔曉明遺像前。他不跪,在崔曉明邊上蹲下來,點了兩支菸,一支夾在手上,一支擱在香爐上。他說,爸,我陪你抽根菸。你別推,抽菸不進肚子,等於沒抽。對身體沒影響。呵呵你就當抽着玩吧。這是天價煙,他說,南京的九五至尊,120塊呢,還是上次李健來南京給我的,我一直沒捨得抽。他蹲在那裡,面對着崔曉明,在聽崔曉明講話那樣。過了一會,他點點頭,說,你剛纔說得對,我不能去李健的野雞銀行,他那不叫銀行。你放心,我聽你的話,我不能被野雞銀行咬住一條腿。要做銀行家,就要光明正大,進真正的銀行。他說着,把給崔曉明的那支菸撣了撣菸灰,重新放好。現在你該喝湯藥啦,他說着,把藥罐端起來,小心地到進了一個小碗。他倒着倒着,身體突然抖了一下,然後人一歪就跪了下來。他雙手把碗舉過頭頂,先哇了一聲,想忍住不哭,又哇哇了幾下,嗓音高低不一,最後聲音急了起來,終於沒忍住,突兀的一個長聲,哇地放開,哭上了。爸,爸。。。爸呀爸。。。他的聲音不大,他還在忍,卻刀割一樣弄得亞偉心酸難忍,一時氣沒透轉來,眼淚水跟着他的話譁就出來了。亞東把藥碗抖抖閃閃地端在崔曉明遺像前,碗裡的湯水已灑落一半。上次你來南京,我就看出你身體有病,上個禮拜去棲霞,在叢山法師那裡爲你討了藥,亞東說到這裡抹了一把臉。他不抹眼睛,摸臉。勿曾想你走得這麼快,你幹嘛走這麼快呢?也等等我去上了班,賺點錢,也好好好孝順你一回呢。我也就快要上班了呢。亞東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咬着牙,他在忍,他不想大哭出來,不想讓別人聽見他的聲音。一開始,亞偉都能聽見他牙齒打架的鏗鏗聲。忍到後來,他累了,就像幹了幾天幾夜的力氣活,用完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也和眼淚水一樣,變得軟熟起來了。他垂下雙手,精疲力竭地耷着腦袋,清水鼻涕掛在了他嘴脣上。寒風中,幽暗的燭光下,他眼睛看上去很浮腫,一副走到世界盡頭的沮喪模樣。足足過了半天,他長嘆了一口氣,在地上爬了兩步,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包野山栗子來。他呵呵笑了兩聲,把大慄放在崔曉明跟前,然後開始用手剝起大慄來。這兩年我也去了一些地方,可說實在話,哪裡的大慄也沒我們辛店的好吃。他邊剝邊說,辛店的大慄是苦裡香,吃起來有點苦,但回味着,就是香啊。以前你總買給我吃,我能長大,離不開你的大慄啊。他又哭了,還在忍,死命地忍。他累了,忍耐的哭聲就像一隻貓在憋着氣叫。現在開始我買給你吃。還有大半年我就實習了,我回辛店,每個禮拜買給你吃。

亞偉覺得驚奇。亞東這次回來,顯出了非凡的醫藥學識。之所以說是學識,也就是說他身上具備的不僅僅是書本上得來的知識,還有純粹是天賦。他對醫藥知識的積累,完全是從對崔曉明的觀察開始的。他接觸了中醫,對藥的知識一點就通,對藥的運用渾然天成。叢山法師一直要收他做徒弟。要是崔曉明有福氣,能早點被亞東關注,亞偉覺得中草藥對崔曉明的病還是會很有些功效的。

送別了崔曉明,亞東又要走了。這些日子一直在忙,靜下來後,林嵐備了菜,他們三個在一起吃了一頓飯。林嵐的身體不好,去年做過一次尿結石手術。但是今年去複查,醫生說又有了。林嵐不信,說是上次手術沒有做乾淨。崔曉明把這個事說給亞東聽過,當時亞偉也在。亞東說,這是痛風。不能怪醫院。崔曉明和亞偉當時很奇怪,亞東怎麼會懂醫的呢?林嵐下廚的手藝很一般,崔曉明在的時候,多是崔曉明主理廚房的事。林嵐準備了火鍋,有牛羊肉。林嵐說都是上好的肉,協作單位自己飼養的。亞東仍舊不怎麼說話,還是老樣子。給崔曉明守靈的時候,好像把話都說盡了。林嵐給亞東買了一個新手機,吃完飯,林嵐把手機遞給亞東。亞東坐在那裡,低着頭,沒接。林嵐把手機給亞偉,示意亞偉給他。亞偉拿過去,放在了臺子上。亞東站起來,說道,謝謝媽。他的話,聽上去只有謝謝兩個字。但謝謝後面有拖音,過後很久,回味過來,謝謝後面,他說的是媽。那個媽喊得很輕很含糊,但是個意思。林嵐感覺突然了,不由自主站起來,亞偉看見她眼睛紅紅的。多少年過去了,她又聽見亞東喊她媽了。亞東一聲媽,喊得她身體一晃,趕緊閉上眼睛,用手撐住了桌子。

亞偉在車站和亞東道別。亞東把林嵐給他的手機遞給亞偉,說,你拿去用吧,我有。亞偉要推。他說不要推了,我們是親兄弟。他的話讓亞偉一怔,這時候亞偉忽然就想起了亞欣。亞欣早成了一個影子,沒有形象,但是還在,從沒消失過。亞東說,我們有過一個我們的爸。亞偉點點頭,原來是我們的爸,把亞欣變成了影子。亞東要上車了,他把一把鑰匙遞給亞偉,藥在我廚裡,還有藥方。這是鑰匙。亞偉不解,他說,你媽尿酸嚴重超標,是痛風。牛肉羊肉嘌呤都高,叫她少吃肉多吃菜。那些藥定期吃,過段時間我會再給你寄來的。亞偉點點頭,看着車子慢慢啓動,最後剩下影子。他臨走時說了“你媽”,讓他們最後相對,互爲了影子。林嵐的手機,隨後被亞偉鎖了起來。亞偉不能讓林嵐知道,亞東把她買給他的手機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