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置了三年的上水宮,儘管一塵不染,但卻死氣沉沉毫無生機。曾經公西意引以爲傲的梨園,只留下殘景。梨樹梢上的花葉還未落,樹木棵棵攔腰截斷。從今日眼中所見,已經能夠窺探到當日蘇嬪的“壯舉”。公西意只能在心裡可惜,除卻一樹一樹的梨花,還有芬芳迷人的桃花、零零星星的海棠……誰都未能倖免於難。
樑簡從來都沒想過,他會把她的上水宮,糟蹋成這個樣子。若不是一時賭氣,他怎麼也不會讓任何人碰這園子。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情形,看着意兒一句解釋的話都多餘。他沒有守護好任何東西,還稱得上珍貴的兩人之間共有的東西。
“你要怎麼跟那些大臣交代?”公西意不忍多看這片殘景,回頭問樑簡。
“交代什麼?”樑簡裝聾作啞,前朝早已鬧翻了。他不想讓意兒知道這些不重要的事情,這些事再也不值得兩人煩惱。只要他一天在這個位置上,他決然不會再讓意兒受委屈。
公西意覺得好笑:“我可沒有失憶,阿簡。要是當時我能開誠佈公跟你談談,也許就不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二哥如今是大梁的敵人,他們怎麼容得下我?你的萬里江山還要很多人扶持,你打算怎麼辦?我想知道。”
“意兒……”
公西意皺眉,打斷道:“阿簡,叫我西意。聽見意兒這個稱呼,我就渾身不舒服。”
“好……西意……不是我的萬里江山,怎麼會是我一個人的?但是,你是我的。你二哥現在的確是大梁的敵人,但是明天后天明年或者十年後,他也許就是大梁的朋友。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你只要知道,只有他們容得下你,我才容得下他們。這就夠了,西意。”
公西意深深吸一口氣:“阿簡,我是該感動呢還是該擔心呢?實在是不知道,你這樣是更成熟了還是更幼稚了。”說完搖搖頭,接着說了一句:“我覺得我忍那些女人忍不了太久,也許明天就是我的極限了。要是我也做出什麼傻事兒,你能不能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睜一隻眼閉隻眼?”
被公西意的話繞得一陣充愣,樑簡竟然很認真地思考起來:“這個,看具體情形吧……”
公西意冷冷地“哼”了一聲,她還以爲樑簡進步了呢,原來還是她的那個木頭疙瘩啊,這樣她就放心了。樑簡卻不依不饒,非要解釋到公西意滿意爲止的陣勢:“你若是對做手腳的那幾個施點兒顏色,我會當做沒看見的。但是,還有一些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知道……”
“好了——阿簡——”公西意很想把樑簡的腦回路捋一捋,他這個認真的勁兒什麼時候才能消停消停,“過幾日越玉龍會進宮,我想這兩天把蕭兒接回上水宮。”
“樑應呢?”公西意沉默了許久,道:“還是讓他跟在哲黛姐姐身邊吧。”
樑簡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默許了。這樣就已經很好了,他不要多麼遂他心願的結果,只是這樣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從藥引,到每一味藥,都是難題。”越玉龍很少露出這樣的爲難之色,“三皇子的年紀太小,稍稍不慎就會反噬。更何況,就算全都用對了,他也未必能醒過來。”
“這是什麼意思?”公西意幾日來的神經敏感極了。
“用這個方子只是可能維繫三皇子的命,但是有可能一輩子都醒不過來。”
“也就是說,也有可能痊癒?”
越玉龍遲鈍了片刻,搖頭:“不可能,哪怕是醒過來了。後患無窮,可能會失語,難以下地行走,甚至永遠停留在六歲。”
公西意的精神頓時就像被抽走了一般,坍塌在樑簡的懷裡。她的腦子裡不斷地涌現,越玉龍的意思是蕭兒就算醒過來了,可能會不再長大?他的神志會永遠六歲,他會變成一個啞巴……這樣的罪,她怎麼承擔得起。
聽了越玉龍的話,公西意昏昏沉沉的,難以支撐起自己。樑簡抱着公西意的身子,看着牀上面無血色的孩子,困難地對上越玉龍的眼睛。“沒有辦法嗎?最好的辦法。”
“能醒過來,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越玉龍也不想這麼殘忍,但是這是事實。
樑簡再次長久的沉默,最終還是說:“需要什麼,儘管說。”即使如此,能醒過來也是好的。哪怕不能說話,哪怕永遠都長不大,總要醒過來。越玉龍點點頭,心頭像是壓了石頭一樣的沉悶:“皇上,我有話想和賢妃娘娘單獨說。”
樑簡看了看公西意的狀態,公西意點點頭,扶着牀沿坐了起來。
樑簡擔心道:“長話短說。”
“是。”越玉龍點頭,目送樑簡出去,才坦白道,“西意,藥藥和緣緣現在在你二哥那裡。”公西意懷疑地看着越玉龍,像是在確認這句話地真實性。
“這樣的亂世,能相信的人,除了他我想不出還有誰。”越玉龍懊惱地解釋,“你知道我比誰都恨方戈,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只有他不需要用孩子威脅別人。沒有徵得你的同意,我……對不起。”
公西意全身無力地靠在牀沿:“是我該謝謝你。你說的沒錯,除了二哥還有誰能保護他們,我也想不出來。越玉龍,我是不是欠他的太多了?”
“他是你哥哥……”
“只是哥哥而已啊……”
樑簡陪公西意用晚膳的時候,聊起了公西子安的事情。樑簡想要再給公西子安封官加爵,公西意卻只盯着樑簡不說話。既沒有支持,也沒有反對。
“兵部尚書的位置,若是空置着,足以調得姜氏一黨出錯。我現在需要這樣……”
“阿簡。”公西意聲音很輕柔,“我想吃魚。”
樑簡微笑着點頭,低頭夾起一筷子魚肉,細細地挑着裡面的刺:“我是說我需要這樣,才能撼動姜家的位置,這些年林林總總的證據……”
“你細心點兒,挑魚刺別總說話好不好?”公西意盯着白嫩嫩的魚肉,直咽口水。
樑簡放下筷子:“我在跟你說重要的事情,西意。”
公西意拿着勺子敲打樑簡面前的瓷質青花碟:“吃飯比什麼事情都重要。你想動誰就動誰,不過現在還是先把這魚肉動一動,還有這個。”說着,公西意又笑眯眯地夾了一隻蝦,放在樑簡的碟子裡,自己則悠悠然地吃起別的菜了。
樑簡只要把要說的都憋回去,埋頭氣悶地剝蝦。
公西意嘴裡嚼着一根綠油油的油麥菜,擦擦鼻頭道:“你只要別忘了,別開元盛世的場面打不開,還把自己變成李隆基就行。要是到那一天,馬嵬坡我是肯定不去的。”
樑簡眼睛一亮,心情也好起來:“不會的,我們之間可沒有他們的轟轟烈烈。”說完低頭繼續剝蝦,他不是李隆基,他要的也不僅僅是盛世。他更不會再一次愚蠢地把自己的女人,置於危險的境地。
“切——”公西意大口吃了一勺白嫩嫩的魚肉蝦仁兒,他們之間的生生死死還少嗎?她也就是人太好太善良。等個二三十年更年期了,她沒準兒就會變成樑簡身邊的一名怨婦。每天萬分聒噪地在他耳邊喋喋不休,想到那樣的畫面,公西意就覺得十分好笑。
樑應一個人在正坤宮最大的書房裡翻箱倒櫃地找東西,無意中碰到了什麼,高高的書架上竟然開啓了一個暗格。外面的小太監不住地催促:“二皇子,二皇子……皇后娘娘就在前殿呢,您可別再創什麼禍了……”
樑應本來是來找自己的生辰八字來的,無意中卻有了意外收穫。他手腳並用地爬上去,掏出暗格裡的東西,好奇怪?怎麼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香囊?上面繡着一堆他看不懂的符號。樑應聽見外面的動靜,順勢將一個香囊塞進自己的袖子裡,一躍而下。
“皇后……娘娘!奴才給皇后娘娘請安。”
忽哲黛被這小太監怪異的聲調惹得很不舒服:“你在這裡做什麼?”
“奴才——奴才——”
“兒臣給母后請安。”樑應光明正大地拉門走出來,“是我讓他守在這裡的。”忽哲黛打量了樑應一番:“你在書房做什麼?”樑應恭恭敬敬地回話:“兒臣來找兒臣的生辰八字,因爲兒臣十分懷疑一件事。”
“什麼?”忽哲黛免不了一點兒好奇心,“以後有什麼事情來問母后就好,不要擅自在書房裡搗亂。”“兒臣只是好奇……”樑應的目光十分清澈,語氣更是相當地認真,“兒臣真的是賢妃娘娘親生的嗎?”
忽哲黛不假思索:“當然……”
“母后憑什麼證明這一點呢?”樑應不依不饒,如果他是親生的。母妃都已經回宮了,爲什麼不把他接回上水宮?如果他是親生的,母妃這幾日怎麼都不來看他?樑應小小的腦子想象力已經很豐富了,也許一切都是假的。賢妃娘娘根本不是他的生母。
忽哲黛被問得啞口無言,她好像真的證明不了這一點。
樑應很嚴肅地說道:“連母后都解釋不清楚嗎?我要去問父皇……我們走。”說完領着小太監,在忽哲黛呆滯的狀態下,溜之大吉。直到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他遣走了小太監一個人蹲在一個大石頭後面。現在身世已經不重要了,更讓他好奇地是手裡的香囊。他該問誰呢?在他的認知範圍裡,整個大梁他能接觸到的最博學多識的人,莫過於他的老師穆恭年穆先生了。沒錯,就去問他好了。
公西意和流姻,兩個人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把上水宮變回原來的樣子。當然梨花園已經無藥可救了,現在有很多心事壓在公西意的心裡。解決無門卻又放不下。所有的事情就好像在她這裡打了一個死結,也是想要掰扯清楚,卻是緊緊地糾結。
蘇家託人來求情了,恐怕是費盡心思才找到這麼一個門道。公西意的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她知道蘇舸兒和這件事本質上並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樑簡把氣都撒在他們身上罷了。她也有心勸勸樑簡,消氣了就做點更加理智的事情。畢竟蘇舸兒是白葉的人,白葉是自己人。說到底她不願意承認的是,蘇舸兒是自己人。樑簡如今這樣大動干戈,是把火發在自己人身上,讓真兇偷着樂呢。
但是公西意只要一勸,樑簡準炸毛。
“阿簡,你到底是氣她傷到了蕭兒,還是氣她砍了那幾顆樹?”公西意敢打賭是後者,誰都能看出來,蘇舸兒是被人陷害的。誰也不會傻到把皇帝的兒子打個半死吧?蘇舸兒再傲慢,也是有腦子的。
樑簡不說話了,他早已冷靜下來。但是,莫名的他就是想要給蘇舸兒點顏色看看。西意說的很對,他就是爲了那幾顆樹,硬是把弒殺皇子的罪名安插到蘇家頭上。當時“失手”的花匠死得不明不白的,這事兒後面就一定有貓膩。
公西意整個人趴在樑簡面前,兩個人近得連呼吸都交錯:“幾棵樹的仇,用幾棵樹也就了了。你看她砍了我的梨園,我們收了她的鴿子林,這不就很公平。”公西意引誘道,“阿簡,我的梨園都沒了,她的鴿子林也很礙眼。但是砍樹是造孽啊……我們把鴿子林移走好不好,我看白葉就很適合這麼個差事。誰讓他慣着蘇舸兒的,對不對?”
樑簡鬆了鬆手指:“西意,你確定?”
公西意堅定地點點頭:“都是自己人,內訌顯得我們很沒水準。白葉既然再也不會以你的身份出現了,那就讓他以白葉的身份出現,不好嗎?至於蘇舸兒……”
樑簡在等着公西意的下文,就好像……只要公西意說得出口,他就一定照做。
公西意拖着腔調,慢悠悠道:“錯的是蘇舸兒一個人,跟蘇家沒多大關聯。我覺得吧,賜她三尺白綾,不就挺好的?”小丫頭的臉上笑啊笑啊,連帶着樑簡什麼氣都沒有了。也對,人都已經回來了,他又何必跟幾棵樹過不去?
“好,都聽你的。”
“你聽說了沒?”宮女們交頭接耳,嘰嘰喳喳。
“聽說什麼?”另一羣聽見動靜已經圍了上來。“賢妃娘娘一句話,皇上就要賜死蘇嬪。”
“真的假的?”
“辟雍宮的人親口證實的。”被圍在中心的宮女很興奮,“那可是蘇嬪誒!幾年了都被皇上捧在手心兒裡的蘇嬪,賢妃纔回宮幾天啊……說……就……”嘴裡興奮地描述着,手上還比劃着抹脖子的動作。
“賢妃可真狠啊……”
“你們知道麼?良妃這幾日吃不好也睡不好,當初搶這上水宮,她的風頭可不小呢。”幾個宮女幸災樂禍,“真不知賢妃娘娘會怎麼處理她。”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呢?”洪泉一聲呵斥,人作鳥獸散。這些宮女在宮裡越來越放肆了,敢這麼光明正大地非議自己的主子,簡直沒有規矩。若不是他先來通報,這話讓皇上聽見了,那還得了。良妃是怎麼看管自己宮裡的人的?
你們都好生準備着,皇上要來用晚膳。”洪泉吩咐着,手削在一當值太監的頭上,“禍從口出,都把自己的嘴看嚴點,管好自己的小命,少多管閒事!”
“洪泉公公這是在發什麼邪火呢?”遠遠傳來女子的調笑聲音。
“呦,這不是賢妃娘娘。”洪泉嘴上恭維,心裡卻暗叫不好。怎麼偏生碰上這位主子了。皇上後腳就到了,這要是迎面撞上,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事兒呢,“賢妃娘娘今兒怎麼得空來這兒?”
公西意被周圍人的目光包圍了:“沒什麼,這幾年良妃對我們家流姻多有照顧,我這不帶着我們家流姻來表示感謝嘛。前些日子良妃還送我了一份大禮,我怎麼也要表示表示。”
她看見洪泉,就知道樑簡快來了。或者樑簡已經在裡面喝茶了。
怪不得今日讓人來打招呼不和她一起用晚膳了,原來是來這裡了。洪泉有些尷尬,他也不知這尷尬是從哪兒來的。他好像並未做錯什麼事情。
“既然今日良妃很忙,我改日再來好了。”公西意很大度地退了一步,姑且給樑簡點兒面子。要真是迎面撞見了,就算她不想聽,樑簡也能跟她解釋個十天半個月的。就算是爲了自己,她也要打道回府。
“賢妃既然來了,哪有回去的道理。”良妃已經迎來出來,前面才接到信兒說今晚皇上要來,後腳這公西意就上門了。她旁觀了還一會兒,看來公西意是不知道皇上的行蹤。這樣豈不是剛剛好,哪能放她走。
公西意看見良妃期待的眼神,就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不由在心裡嘆氣。與人相處她也想多些真誠,少一些套路。但是後宮這個地方彷彿你不認認真真演一齣戲,大家就覺得人生無趣一樣。身後一羣人走來,估摸着就是樑簡的陣仗了。
樑簡也看見了公西意,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大家都請安了,公西意一個人站着很不是滋味,只好咧嘴對樑簡笑了笑。
樑簡對公西意報之以微笑,公西意看看良妃,突然偏着頭問道:“皇上今晚要留宿良妃這裡嗎?畢竟這裡……陰氣重,我怕皇上睡不踏實,晚些會送些特製的安神香過來。不過好不好用就保不準兒了。就不打擾皇上用晚膳了……”公西意欠身告辭,一副醋意甚濃的樣子。沒走多遠又回頭道:“回來沒來得及見德妃一面,真是可惜啊。”說罷搖着頭走了,留下帶着迷之微笑的樑簡和一臉慘白的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