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簡一拳砸在實木桌上,宮殿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誰也忘不掉大皇子喪葬那天,皇上一言不發,卻震懼了所有人的神情,那不僅是一個父親的悲痛,更是一個天子的哀念。
“朕要他活着。”樑簡直言,他看着地上跪着的年過七旬的老太醫們,堅定道。
大顆如黃豆般的汗珠順着皺紋的縫隙流滾,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幾位老人相互對視,緊接着深深埋下了頭。大半輩子系在褲腰帶上的腦袋,終歸是保不住了。
“朕的話,你們記住了嗎?”樑簡問道,“蕭兒必須活着……”
“皇上,就算是越慎川的親傳弟子楊非盈在,也無能爲力啊。”天命難違,老天若是要誰的命,除了雙手奉上,還能怎麼辦?
“來人。”樑簡勉強撐着身子,招手時卻毫無力氣,“傳朕旨意,查封蘇府。”
“皇上!皇上!皇上!”蘇舸兒尖叫起來,“皇上,臣妾真的什麼都沒有做!臣妾是無辜的啊!皇上!是有人要害死臣妾,是有人陷害臣妾的!”
“把她拉下去。”樑簡沒有心力和蘇舸兒糾纏,“你只要時時刻刻給蕭兒祈禱,若是蕭兒沒命……最好沒有這種假設……”樑簡第一次,高高在上地俯視着後宮裡的這些人,他真的累了。好像最後一根緊緊繃着的弦也斷了。
“你們都回去吧。”樑簡站起來走向裡屋,他已經隱隱約約聽見了孩子的哭聲。
寢宮裡的光線很弱,四處都拉的嚴嚴實實的,房屋的盡頭是一張無比寬闊的大牀,在大牀的映襯下,那小小的身軀更顯得孤立無援。曾經那麼囂張的樑蕭,好像跟整個皇宮都有仇一樣的樑蕭,如今是怎麼了?躺在那裡氣息薄弱,一動不動。
樑應趴在牀畔,極力壓制自己的聲音,肩膀卻在顫抖。細微的哭聲傳到樑簡耳朵裡,放大了一百倍一千倍。樑應聽見樑簡的腳步聲,立刻停止了哭泣,可是眼睛卻腫脹起來,怎麼也掩蓋不了他哭了的事實。父皇一直教他,男孩兒不要動不動就掉眼淚,像個女孩子似的。但他怎麼也忍不住。
樑簡的手放在樑應的小腦袋上的時候,樑應說到底也只是個孩子,抱着父皇的腿大哭起來。幾個孩子裡,樑應的性格最像他。什麼都忍着,什麼都不說。小小年紀就已經知道做事要謹慎,要講道理。最不像他的就是樑蕭,這孩子也不像意兒。反而像極了他的二舅舅。喜歡和皇權對着幹。
“父皇……都是應兒不好,應兒要是攔着弟弟,就不會這樣了。”
樑簡只是靜默着不說話,輕輕拍打着啜泣的孩子。
“父皇……我們找母妃回來好不好,找母妃回來好不好……”小小年紀的樑應,其實對母妃沒有任何印象,從小是皇后在照顧他們。他從來都沒有在樑簡面前提過自己的親生母親。樑簡渾身僵硬,手卻沒有了着力點。他怎麼面對意兒,彷彿只要是他承諾過的,就一定會毀滅。他答應過意兒,會好好保護他們的孩子。他犯的每一個錯,都不值得被原諒,他也無顏去請求原諒。“父皇……應兒求你了……”樑應跪在樑簡身邊,他見過。凡是有求於父皇的人,都是這麼跪着的。他是父皇的孩子,父皇一定會答應他的,對不對?
他卻寧願意兒一輩子都不知道,一輩子都不要再經歷這樣的痛苦。樑簡疲憊地蹲下,扶起樑應:“應兒去找母后吧,聽話。”
“父皇……”樑應終歸是忍耐了,他一步一步不甘願地走出去。樑簡卻忽視了,樑應在轉身間眼睛裡的仇恨和怒火。誰傷害了樑蕭,誰就應該付出代價。
忽哲黛迎着走出來的樑應,將他拉到自己身邊。樑應卻第一次反駁了她,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動。他甩開忽哲黛的手,跑出正坤宮。“快攔着二皇子!”忽哲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若是樑應再出什麼事情,誰都擔待不起。“快!”
飛奔出去的樑應將迎面而來的樑慕傾撞翻在地,也絲毫不減速,只是一個轉彎,就被人攔下來了。“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樑慕城關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之後纔將樑應放在地上。
“應兒,已經夠亂的了,你就別再添亂了!”
“你放開我,我要殺了她!”
“夠了!”忽哲黛從後面走過來,厲聲道,“樑應,母后是怎麼教你的!”她伸手去拉樑應,卻被瘋狂掙扎的樑應推了個踉蹌。一怒之下,忽哲黛伸手給了樑應一個耳光。清脆地響聲過後,樑應呆在原地一動不動,樑慕傾和樑慕城都傻眼了。
忽哲黛這才驚覺自己失控了,想要說些什麼,有覺得什麼都是多餘的。
她伸手,卻發覺樑應正用從未有過的厭惡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像是在厭惡一隻蒼蠅一樣的眼神:“你不是我娘!”大吼一句後,樑應狠狠地咬了樑慕城的手,撒腿就跑了。
忽哲黛卻在原地,愣愣地站着。她究竟在做些什麼?她竟然伸手打了樑應,他是那麼乖那麼乖的孩子,從來都沒有給她惹過任何麻煩的孩子。他只是傷心了難過了,她卻動手打了他,她竟動了手……
“皇后娘娘,二皇子不見了……”洪泉急的手心冒汗,腳底生風。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要是讓皇上知道了,怎麼得了。“皇宮就這麼大,再好好找找。”忽哲黛平日裡再處變不驚,也坐不住了。一整晚都沒找到樑應的影子,早朝過後樑簡要是問起來,就瞞不住了。
“該找的都找了,各宮主子都往正坤宮來了。”洪泉語速很快,“皇后娘娘還是儘快想想辦法,老奴要去伺候皇上下朝了。”忽哲黛六神無主,她這一路走來,坐在這個位置上。什麼風浪都經歷過了,可謂是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要惶惶不安。宮裡到處都有她的人,樑應能躲在哪兒呢?
“良德皇后駕到——”太監的嗓音還沒斷,徐恩就已經站在忽哲黛面前了,她一臉焦慮道,“二皇子不見了?好好的怎麼會不見呢?”
忽哲黛不知怎麼解釋。
“宮裡已經夠亂的了,姐姐就該看護好他。今日早朝皇上發了很大的脾氣,連着杖責了好幾十人,這可怎麼交代。”徐恩滿臉都是焦慮的神色,看在忽哲黛眼裡很刺眼。後宮裡的每一個女人,都巴不得她出事兒。現在是她們看笑話的時候了。樑蕭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她這個皇后,也難辭其咎。
緊接着,姜鬱洱、範英、林懷瑾等一衆妃嬪都倒起來。碩大的宮殿頓時顯得有些擁擠,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看似都在跟忽哲黛分憂,實則都在奚落她。幸災樂禍已經是善良的了,落井下石的數不勝數。人人都笑着說些不失體面的風涼話,倒也讓人抓不住把柄。
良妃陳平匆匆趕來,一開口就驚了四座人:“一個小宮女在內務府的買‘官的馬廄裡看見了這個!”她手裡的正是樑應隨身佩戴的玉佩,是樑簡親手雕琢的,在這世間獨一無二。
姜鬱洱撥弄了手腕上的玉鐲:“該是溜出宮去了。”一言之後,議論紛紛。按說樑蕭生死未卜,兩兄弟的感情很好他也不該這時溜出宮去。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會是誰想要害死這兩兄弟吧?
“皇上駕到——”
大家兩兩相視,連忙起身迎駕。
“皇上萬福金安——”
“都起來吧。”撲鼻而來的胭脂味惹得樑簡不快,“朕不是說過,二皇子需要靜養,你們在這裡如此喧鬧,是把朕的話當耳旁風嗎?平南皇后,你是正坤宮的主子,這點兒事情,還要朕手把手教你嗎?”
“臣妾不敢。”忽哲黛慌張跪下。
“臣妾不敢——”大家都齊齊跪下,誰都不願平白無故當出氣筒,這時候說錯一句話都是要命的。
姜鬱洱待大家都安靜下來,突然開口:“皇上,有一件事臣妾不得不說實話。”
樑簡的目光,很快落在姜鬱洱身上:“說。”
“從昨天傍晚,到現在……都沒有找到二皇子……”姜鬱洱的餘光掃了忽哲黛一眼,繼續道,“慕傾昨晚告訴臣妾,說是看見平南皇后,打了二皇子……”
“你說什麼?”樑簡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絲毫聽不出什麼情緒。
“皇上可以親自問慕傾,她說她親眼看見的。”誰都沒想到,姜鬱洱竟然會這麼不給忽哲黛面子,不等忽哲黛自己解釋,就率先告了一狀。
樑簡的目光掃向忽哲黛,那目光足夠讓人窒息。
“皇上……”忽哲黛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解釋起,“當時臣妾是在氣頭上……”
“樑應人呢?”“昨晚找了一夜,都沒找到。良妃方纔在內務府,見到了這個。”
一枚小小的溫玉躺在樑簡的手心兒裡,繩結完好無損,玉石也沒有任何殘缺。一概是被解下來的,往好了想,可能是樑應自己解開丟掉的;但是……若是別人做的……
公西意一夜未眠,伴着兩個孩子清淺的呼吸聲,人卻越來越清醒。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如此不安。蓋着薄薄的被子,身上卻止不住地出冷汗。凌晨的房間裡,不那麼黑的時候,她纔有了些許睡意。還未合上眼,就被耳邊尖銳的尖叫聲嚇得清醒。
緣緣哭着,渾身發抖,一聲驚叫讓她的嗓子變得嘶啞起來,滿含哭腔:“娘……血……都是血……”
公西意緊緊把緣緣摟在懷裡:“不怕,不怕……是夢,不是真的,緣緣不怕……”
樑藥也被吵醒了,從自己的小牀上翻身下來,爬上公西意的大牀,用手輕輕拍打樑緣的背:“緣緣做噩夢了,沒事沒事,哥哥在這兒呢。”不管公西意和樑藥怎麼哄,緣緣都一直哭。不知她夢到了什麼,哭得這樣撕心裂肺。
公西意的心一陣陣抽痛,樑藥也看着心疼。
“娘……緣緣是不是已經死了?”小姑娘擡起頭,滿臉淚水,她夢見自己死了,渾身都在流血,她的蛇都死了……都在血泊中扭曲……任由她怎麼捂,血都不斷……
“說什麼傻話!”公西意不斷地親吻緣緣,“寶貝怎麼會死呢?小傻瓜,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她心裡想的卻是,一向開朗活潑的緣緣怎麼會做這樣的夢,這樣想着,自己愈發心神不寧。
一大早,母子三人都恍恍惚惚的。公西意在廚房做飯的時候,不止一次跑神兒。她都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在飯菜中,放了合適的糖和鹽。緣緣一上午都沉浸在自己的噩夢裡,她從來都沒有做過那樣真實的夢,真的是夢嗎?還是現在依舊在夢裡?而樑藥,竟也覺得自己不舒服,卻談不上具體哪裡不舒服。
越芒丹用筷子猛烈地敲着飯碗:“你們都怎麼了?一個個跟丟了魂兒似的。西意,我跟你說了三遍了,今天越玉龍就回來了,要再加一副碗筷,你今天怎麼了?是不是那個封肅又來騷擾你了?”
公西意搖頭:“谷主說他已經走了。”
“算他溜得快,要是讓我撞見,我讓他變啞巴。”越芒丹狠狠說道,封肅找公西意麻煩的事情,她都聽書塾裡的孩子們說了。只可惜她回來的有點兒晚,不然一定狠狠教訓他一頓。敢讓公西意不痛快,就是跟她越芒丹過不去。
“越叔叔!”樑藥的眼睛最尖,一下從板凳上跳出去,麻利地接過越玉龍遞上來的藥籃子,裡面都是些藥材寶貝。
“怎麼你也黑着一張臉!”越芒丹看越玉龍臉色那麼臭,忍不住抱怨。
越玉龍看看公西意,什麼都沒說。但是這樣的神色,公西意和越芒丹都明白……是出事了,並且絕對不是小事兒。
公西意有點喘不過氣兒來,是不是方戈……真的……她小心翼翼問道:“是二哥他……”
越玉龍搖頭:“是皇宮。樑應失蹤了,樑蕭一直都在昏迷狀態。”越芒丹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而公西意,努力地消化完這句話後,暈了過去。
“媽咪!”樑藥的喊叫和模糊的臉是公西意暈倒前最後的意識。
“我要回去。”公西意醒來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一句話。她不顧頭暈目眩,不顧眼前的幻影。徑直收拾包袱。
“西意,你冷靜點兒。”越芒丹就怕公西意這樣,“你先冷靜下來好不好。”
“芒丹,我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冷靜。我一定要回去。”公西意收拾了最簡單的衣物,轉身對越玉龍道,“給我一匹馬。”
“西意!你這樣單槍匹馬殺回去,樑應就能找到了嗎?樑蕭就能醒過來了嗎?”越芒丹死死按住公西意,“我們來商量商量好不好,你還有我們啊!”
“我現在就要回去。”公西意定定看着越芒丹,只是重複這一句話。
“我知道可就算如此,你也聽我和越玉龍說一句。”越芒丹耐着性子道,“我會幫你回去,但是總要做些準備。只有打聽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們才能想辦法解決問題。這麼盲目地衝回去,百害而無一利。藥藥繼而緣緣還在呢。”
公西意喃喃自語:“我該猜到了,緣緣做噩夢我就該猜到的……
“芒丹,你先陪公西意回源京,剩下的事情我處理。孩子們交給我,之後我會和你們匯合。到了源京,一定不要衝動地闖進宮去。”越玉龍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地圖,“你們走最近的小路,一定要女扮男裝。”
越芒丹問:“藥藥和緣緣呢?”
“我會安排好的,相信我。”越玉龍道。
一個時辰之後,越芒丹和公西意快馬加鞭,趕赴源京。越玉龍將緣緣抱在懷裡,心裡卻犯難。自從知道谷主的真實身份後,他不可能將孩子們單獨留在這裡。但是藥藥的身份十分敏感,決不能帶他回源京。緣緣還這麼小,怎麼辦纔好呢?
此時,他的腦海裡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也許這世上,沒有比那裡更安全的地方了。
忽哲格一身華麗的紫色,外面披着泛着紫光的銅甲,躺在方戈專用的貴妃椅裡,品嚐着果盤裡各季的水果,十分享受。“真不見嗎?”
“有必要見嗎?”方戈身上的槍傷還未癒合,一天裡大多數的時間都是躺在牀上。
忽哲格嘖嘖稱奇:“你不是一直在找公西意的下落嗎,越玉龍都顯身了,多好的機會。八成是爲孩子的事情來的,你不知道最近源京城亂成了一鍋粥。兩個皇子,一個垂死一個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樑簡上輩子得罪了誰。”說完,忽哲格直搖頭。
“上輩子?”方戈冷笑,“我只知道,他這輩子得罪了我。”
忽哲格突然脊背發涼:“這件事不會也是你做的……”以方戈的心性,好像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方戈沉默良久,沒有回答忽哲格的問題。反而笑着說道:“我讓你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嗎?時間久了,烏扎蒙拓會錯以爲我度量大呢?你知道,騙人是可恥的。”
“真的是你做的……”忽哲格臉色有些不對,“他們只是小孩子,還是你……”
“不是我。”方戈冷笑,“若是我,怎麼可能是垂死。”
“……”忽哲格抖抖肩膀,不寒而慄。
僕人再一次進來稟報:“舵主,越玉龍已經走了。”
“恩。”
“不過……”
“不過什麼?”
“他留下了兩個孩子……”大家都很爲難,誰都不知道該拿這兩個孩子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