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來的太突然,忽哲格沒有一絲絲防備。
他和方戈的相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但是最近的方戈,像是脫胎換骨一樣。從萬年寒冰到冒泡的溫泉,只是一夜之間。奇怪的是,只有他一人感受到這樣的變化。其他人眼裡,方戈依舊是方戈啊。
難道,他是想廢掉自己?
如果廢掉的過程能如此舒服,他甘願被廢掉好了。他再也沒有被召喚過,但是每天和方戈都能見至少一面。再也不談軍務和謀劃,簡簡單單的閒聊……若不是錯覺,方戈好像開始關心他了。被這樣的男人關心,是怎樣的一種體驗?
“聽下人說,你不喜歡新進的青綢?”
“納孜的食物是不是不和你胃口?”
“把這張牀換掉吧。”
“我從達烏購進了一批馬,你先挑。”
“真的不想樊爭嗎?我可以把他抓回來。”
……
……
忽哲格開始坐立不安,甚至有點兒毛骨悚然。若不是這麼多年的相處,他真的會以爲方戈是不是愛上他了?他試圖去理解方戈的想法,發現一切都是頹然。這樣發展下去,後果就太嚴重了。漸漸地,他懂得了方戈所謂的“他的人”是什麼意思。從自己的衣食住行到喜怒哀樂,再到精神狀態和心裡細微的想法……方戈都試圖“包養”他。原來如此,被這樣嬌慣下去,將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依附於方戈的藤蔓。他這是要他離開後,就難受到不能生存?
少安山的第一批少年,順利出山了。
他們被方戈精心培養了十多年,就像是用盡心血灌鑄的寶劍。十二個人,人人鋒芒盡顯。他們沒有名字,只有編號。從01到12,至死忠誠於方戈一人。其中年紀最大的不過十九歲,最小的才十五歲。而另外一邊,在臨北的大山裡學習佈陣、謀略、兵法的孩子們,也已出師。他們的編號,從0A到0L,沒有太高的忠誠度,但個個才華橫溢,個性十足。
這些當年被父母拋棄,在戰亂中失去一切的孩子;這些不被主流社會認可,性格古怪孤僻,但想法奇特,具有冒險精神的孩子們,是方戈親自一個一個精挑細選的。每一個人,都是方戈親手雕刻的木符,每一個都不相同,每一個都有特別的意義。
二十四少年,從少安山和臨北兩個地方,匯聚在納孜。他們十幾年來的希望和寄託,就是眼前這個男人,他們唯一的主人。方戈看着這二十四位,穿着最普通的衣服,滿臉稚氣和憧憬。整整齊齊站在這裡,好像在等待一句表揚,等待一個表現的機會,等待實現自己的夢想。他很久,都沒見過如此有朝氣的孩子了,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好鬥且有趣。
“你們中間,會有一位成爲未來帝國的王者。”方戈淡淡開口,“這取決於,從此時此刻起你們的所做所爲,是否適合。誰是最後的人選,由你們自己決定,等到一統南北時,就是投票的時候。重要的是,要活到那個時候。”
“是!”少年們的聲音洪亮而自信。
“原則是什麼?”
“永不自相殘殺,永不臨陣脫逃。”
方戈笑,轉身對忽哲格道:“無色,我看他們穿戴都覺得丟人,這幾日你帶着他們到納孜四處走走看看,吃些好吃的,衣服一定要換掉。還有他們的住處,你來安排。”
忽哲格終於明白哪裡不對勁了!!!他是元帥啊,是帶着千軍萬馬踏平納孜的人!不是老媽子!方戈最近越來越過分了,好像是把他當做女主人似的!變態!他是堂堂正正的男人,堂堂正正地喜歡男人,不是女人啊!這些女人們擅長做的事情,不應該交給女人來做嗎?
“不願意?”方戈問。
忽哲格咬碎牙齒往肚子裡咽:“願意,特別願意。”一個已經賣身的人,哪有說不得權力。
方戈笑:“不願意就算了,我可以讓別人做。”
“別,我沒說不願意啊,願意願意願意!”忽哲格連忙到,人不能言而無信,他既然對自己沒有擁有權了,就不能對任務挑三揀四,這種程度還是可以忍耐的。
方戈再笑:“既然你這麼想做,那我就不攔着你了。”
“是,不用攔着我。”忽哲格咬牙。他對怎麼把一個人變美,尤其是把一個男人變得英俊瀟灑,是很有興趣的。現在有二十四個鮮嫩無比的小少年,他其實玩兒的也很開心。跟心態年輕的人在一起,自己也會變得輕鬆自在起來。
納孜王宮裡的所有裁縫、廚子、主事都聚在一起,忽哲格坐在那兒甚至頗有正宮娘娘的味道。只不過坐姿很粗俗,翹着二郎腿,對着這些少年們指指點點。
“你們的品味能有點兒區別嗎,別都穿一樣的,視覺疲勞。”
“你們這邊太花了,是女孩兒嗎!別忘了你們是純爺們!”
“你你你……這是什麼打扮,想模仿你們的方大爺啊?氣質,氣質最重要懂不懂?”
“還有你,別吃了!都快胖成豬了還吃!有點出息行嗎?”
之所以一直你你你你你的,是因爲忽哲格真的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實在是太簡單了,所以記不住,什麼零一零二零三……零誒零必零塞零第……的,都什麼名字啊!分房間的時候,竟然還報數,嚇了忽哲格一跳。總之一跟誒住在一起,二跟必種住在一起……這些都是變態方戈的變態管理法。
晚膳的時候,方戈又露面了。給少年們佈置了他們人生第一次任務,加上長桓和忽哲格,共二十七人,出行和達烏的會盟。這對他們而言是很大的信任,除了這二十六人,方戈不準備帶任何的護衛和侍從。而對方戈而言,只是對孩子們的一個小小考驗。
忽哲宇大將軍正在勤思閣外等樑簡,遇到了姜禮。兩人之間連招呼都沒有打,擦肩而過。姜禮的臉色看起來很差,不知皇上又把他怎麼了。方戈和烏扎蒙拓會盟在即,南邊的何夏坐不住了,也向大梁遞了橄欖枝。朝堂上一片紛爭,姜禮一派的人主張和南臨修好,共同對抗達烏和納孜。而武將以範達爲代表,則是主張突襲慶州,直擊方戈的大本營。斷掉少安山到銅川的山路,從糧草入手和方戈鬥到底。
樑簡沒有表態,反而做出了一驚人之舉。將原兵部尚書楊力連以收受賄賂,打壓官員的罪名免職,兵部侍郎葛震與其同流合污,被打發到了南邊小鎮做地方官。
提拔公西子安爲新一任的兵部尚書,從官銜上看,這是連升四級。心裡最不是滋味的,要屬公西子安的老丈人——工部尚書左略韜了。按理說女婿升官該高興,但一升就升到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甚至再時機上比他更有實權,他的心裡就說不上來的憋悶。
文武百官都在揣測,此時重用公西子安,到底是什麼意圖。哪怕是混跡官場和沙場多年的忽哲宇,也不知樑簡這是棋行哪招。
“大將軍,難道也主戰?”樑簡看着手裡的收集的情報,問道。
忽哲宇猶豫一二,開口道:“有備方可主戰,可如今大梁並有戰備。貿然主動出擊,實在是下策。”樑簡放下手中的東西,看着忽哲宇。“大將軍能否給朕一個上策?”
“臣只能給皇上一個中策。”忽哲宇道,“此次方戈和烏扎蒙拓在達烏的吶爾木會盟,臣以爲大梁不能和達烏交惡,還是應該爭取達烏,放棄南臨。”
“此話怎講?”
“皇上只需派出一位秘密使臣,說服烏扎蒙拓。以方戈的遠見,他不會攻打達烏,那麼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會是西南諸部落,然後是南臨。這樣大梁纔有足夠的時間,做戰備。”忽哲宇的軍事風格追求完美,百戰百勝。他愛惜自己的每一個兵,決不允許自己犯愚蠢的錯誤,更不允許自己盲目地開戰,白白犧牲將士們的性命。
“大將軍的意思是,這一戰早晚都要打?難道就沒有上策嗎?”樑簡苦苦思索,“姑且先按大將軍的意思辦吧,大將軍以爲,誰來做這個使臣。”
忽哲宇和樑簡四目相對,想到的是同一個人,他們異口同聲道:“新任兵部尚書公西子安是不二人選。”
忽哲宇大笑:“原來皇上早就有想法了。的確是公西子安更爲合適,他住在達烏多年,和那裡的皇族十分熟識,和烏扎蒙拓私交不錯,由他出面,有一半成功的可能。”
“那另一半呢?”樑簡問道,這個成功的概率不如人意。
“非正顯王樑遠莫屬。”忽哲宇堅定道。樑簡點頭,在沒有一個上策的時候,只能用下策來賭一把。這賭的不僅僅是烏扎蒙拓的態度,更是公西子安對大梁的忠誠度。
“皇上要我們去達烏?”烏扎蒙珞以爲自己聽錯了,她沒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還能再回到那片土地。
“恩,目的是說服你哥哥,站在大梁這邊。”樑遠道。
蒙珞有些擔心:“可是我知道,這次方戈也在達烏。如果他見到你,會不會對你不利?”百里澈的死讓蒙珞對方戈這個男人,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感。他竟然用那麼慘無人道的方式,殺死一個女人。蒙珞實在想象不出,這是一個怎樣的男人。
“但願不會吧。”樑遠此時的心情很複雜,不得不說百里澈的死造成很大的影響。幾乎知道這件事的人,沒有人的心會是平靜的。即使從小見慣了殺戮和殘虐,但是方戈的可怕並不是他讓你死亡,而是他讓你絕望。連死,都不能自己選擇的絕望。還有那種在烈日下暴曬的赤裸裸的感受,每一分尊嚴都被他踩在腳下。
大梁三十二年春,正顯王樑遠攜妻烏扎蒙珞,回達烏“探親”。同行的除了日常車隊,還有大梁兵部尚書公西子安。這將是使大梁國運轉變的一次出使,也是公西子安人生的一段傳奇,後被國史·公西侯列傳收錄。
這次出使十分低調,甚至連大梁的丞相姜禮都未曾聽聞。而達烏這邊,也只是私下見了烏扎蒙拓一人。席間烏扎蒙珞支走了夫君,單獨和兄長暢聊了將近三個時辰。第二天,公西子安正式以使臣的身份,覲見烏扎王。在大王的軍帳裡,只是短短帶了一刻鐘。
出來的時候,烏扎蒙拓親自相送。
“公西大人,一年不見得此高升,蒙拓打心底爲你高興。”
“大王說笑,和大王不能相比。”兩人寒暄着,就有人來報。
方戈帶着一隊人馬,已經快到吶爾木的北營了。烏扎蒙拓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詢問公西子安要不要回避。公西子安笑着擺擺手:“大王,無妨。既然撞上了,就說明有緣。我也正好想要見見他。”
烏扎蒙拓讚賞地看着公西子安,公西子安卻打趣道:“不過大王的這個妹夫,可是膽小的很。還是找個地方讓他避一避。”被公西子安這樣打趣,樑遠怒了:“公西子安!本王什麼時候怕過!”烏扎蒙拓和公西子安哈哈大笑,連蒙珞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方戈下馬的時候,多看了一眼大帳的後面,好像一個人影閃過,速度極快。即使懷疑,但烏扎蒙拓已經迎了上來,他只好將心裡的疑慮壓住,和烏扎蒙拓寒暄一番。進帳的空檔,他吩咐長桓去查看一二。方戈相信自己的直覺,剛纔那個身影,讓他覺得危險。
“方舵主,你看着他們是誰!”烏扎蒙拓熱情地指着席間的幾位,表情自然無比。
“原來是幾位故人。”方戈眯眼,尤其是看到樑遠的時候,他還真敢來。樑遠之於方戈,是一個眼中沙一樣的存在,欲除之而後快。兩人之間的糾葛不僅有生意往來上的,還有女人,如今連生死都交纏進去。他敢慫恿默許百里澈來刺殺他,他就不應該再出現在自己面前。
“好久不見。”公西子安看着方戈的眼神,非常的複雜,裡面參雜着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方戈的心情倒是很平靜:“是,好久不見。”
“既然是故人,方舵主應該不介意坐在這裡吧?”
方戈沒有多說,直接坐在了烏扎蒙拓指定的位置。忽哲格在方戈的身旁坐下。長桓回到方戈身邊,低聲道:“沒什麼問題。”
“是嗎?”方戈沉默許久,“退後吧。”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場鴻門宴,但是他卻看不出破綻在哪。明明有危險的氣息,但是一瞬間好像就不見了。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問題。偏偏這纔是最大的問題。當每個人都沒有問題的時候,說明什麼?說明每一個人,都有問題。
當他意識到這點兒的時候,本能的反應是看在場唯一一位女性——烏扎蒙珞。
烏扎蒙拓剛好看見了這一幕,打趣道:“方舵主緣何盯着我妹妹,那不成她長得像你的故人?”烏扎蒙拓的話讓樑遠心裡一驚,而蒙拓剛好擡起頭和方戈對上了視線。那是一種非常平和和善意的目光,伴着一些疑惑……沒有任何企圖。方戈稍稍心安。可他還是在空隙叮囑了長桓一番,甚至對忽哲格也有所交代。
一頓飯,看起來名不見經不轉。
方戈淡淡問道:“達烏王在會盟的三天前,見大梁的使臣,難道不怕我起疑心?”
烏扎蒙拓大大方方道:“是大梁使臣來見本王,本王總不能小氣地不見吧?人來都來了,本王不能毀了達烏的待客之道。況且本王也並未隱瞞方舵主。”
方戈道:“所以才覺得奇怪。”他的目光十分冷厲,看着烏扎蒙拓。這纔是最奇怪的地方,烏扎蒙拓好像在極力讓自己相信什麼,但這樣纔是最不可信的。按道理,大梁出使達烏,自應避開他,他們若是有什麼陰謀,也不會這樣明目張膽……問題出在哪兒呢?
這時,公西子安上前敬酒,將一張紙遞給了忽哲格。忽哲格看了看方戈,在方戈的默許下,他打開了這張紙。“這是皇后娘娘託我轉交的。”這封信被仔仔細細地檢查過,確認沒有什麼問題後,樑簡才同意讓公西子安轉交。
忽哲格看後,一頭霧水。這看起來就是一封勸他收手,回大梁回忽家的信。本來沒什麼問題,但是他從未和哲黛聯繫過,她怎麼會貿然來勸自己?方戈抽出忽哲格手裡的信,掃了一遍,冷笑道:“公西大人,這麼當着我的面挖牆腳,不太好吧?”
公西子安也笑:“人之常情,不過是一封家書。”
“哦,是嗎?一封家書……嘖嘖。”公西誠退後了一步,將紙扔進了燈爐裡。
幾人又坐回席間,酒過三巡。方戈一副大醉的樣子,斜靠在忽哲格身上,甚至有點兒耍酒瘋的樣子。忽哲格不知方戈這是怎麼了,想扶他起來。方戈卻將整個人癱在忽哲格身上。忽哲格分明聽到,方戈用很小的聲音道:“今日有詐,心裡默數一刻後,護長桓出去。不用管我。”
這一刻忽哲格心裡七上八下的,方戈的身手他領教過,和他相比雖弱了一些,但也差不到哪兒去。況且他身上有槍。沒人能把他怎麼樣,長桓的身手就差了些。若是有詐,這些人該是早就準備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