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冬月十四。
日值月破,大事勿用。宜動土,拆遷,安葬。
水天需(需卦)守正待機,中上卦。
任凱擡眼望着焚燒爐上的煙筒,先是黑煙,後是白煙,輕輕嫋嫋,隨風而舞。三個月前,意外遇到田小芳的情景,就好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
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如今,伊人卻已化爲青煙,天人永隔。
“來一根?”小柴把煙遞過來。
他想了想,咬在嘴裡,點着。
“她家裡人沒來?”小柴自己也點了一根,吐了口煙,問道。
“就來了一個遠房叔叔,在那邊。”他對着一個活泛的中年人努了努嘴。
“重山派頭可是見漲了。這幾年一說某某富豪,就有人接應道,哦,他之前是某某的司機。可見,這司機也是奔向福布斯富豪榜的終南捷徑。”小柴望着遠處被一衆保鏢圍繞着的重山說道。
“景華從景瑞剝離出來,被天南錦繡舉牌收購,談的可能差不多,就等證監會審批了。據說新的集團更名天南鳳凰,重山是這個集團的首任總裁。算是金字塔頂端的那一小撮人了。只可惜,小芳沒能挺過來。”任凱吸着煙,搖了搖頭說道。
小柴默然。
“柴國峰,好久不見,聽說你出國了?”一個像糯米糰一樣的聲音傳來,軟軟的,粘粘的。
“趙琳,你好。也不算出國,是陪讀。孩子在那邊讀書。家裡不放心。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麼漂亮。”小柴看了任凱一眼,對趙琳笑着說道。
“漂亮什麼?老嘍。聽說劉小軍也不在了。唉,一會兒大家去陵園,你們也一起吧。”女人着淡妝,眼角微微挑起,盡顯風流媚態。
“任凱,聽說你現在只幫着有錢人打官司。等閒都入不了你的眼。”女人眼波流轉,笑着說。
“你這兒可不是等閒。”任凱低頭瞪着女人碩大的胸脯,吸了一口煙,笑道。
“去,還跟上學時一樣討厭。”女人見慣了大場面,笑的花枝亂顫。
“你們幹嘛呢?就算沒有悲傷,起碼的尊重也應該有吧。”一個禿頂中年走到跟前呵斥道。
小柴吐了個菸圈沒有搭理他。
任凱望着禿頂中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舉手敬了個手指禮。
“高幹部,大家正說你呢。龍城市委組織部,哎呀,大權在握,生殺予奪。咱們那一屆估計也就你在體制內混出點名堂。從陵園回來,你組織小聚一下。聯絡聯絡感情。”趙琳大學畢業就留在京城,遊走於各色人等之間,禿頂中年的心思,她一眼就看穿了。
“這……,你今天回京城嗎?”高禿頂道貌岸然,眼睛卻望着女人的大胸脯。
“去,看哪呢?我在龍城要待一段時間。所以要跟你們這些地頭蛇拜碼頭,討飯吃。”女人長袖善舞,蘭花指翹的有模有樣。
高禿頂聽着女人發嗲,骨頭酥了一半,習慣的摸了摸光頭,故作矜持,“從陵園回來再說吧。你把名片給我一張。”
女人嘻嘻一笑,把名片挨個發給三人。
天南鳳凰外聯部。沒寫職務。
任凱眼睛眯了眯,與小柴對視一眼,又看了看女人,沒有做聲。
高禿頂皺着眉頭,說道,“天南鳳凰?我怎麼沒聽過這個地方?別是個騙子公司吧。”
“咳咳咳。”任凱一口氣沒喘上來,被煙嗆的直咳嗽。
女人捂嘴一笑,赤裸裸的拋了個媚眼,說道,“剛成立的,小公司,小公司。”
“咳咳咳。”小柴也忍不住了。
“你們說什麼呢?任凱,看你一臉奸詐,又憋着什麼壞呢?”陳慧芳精神萎靡,眼睛腫的老高,踱步走來。
“我剛拉了一堆金子,正商量着怎麼分呢。”任凱笑了笑,說道。
“哎呀,真噁心。”趙琳捏住鼻子,笑着說道。
“唉,你呀。這麼大了,還是如此不莊重。本性難移!”高禿頂搖頭嘆息。
“高千部,不就是開學第一天,任凱不小心把你的名字念成高幹部嗎?還記仇呢?”陳慧芳笑着說道。
“是,還一不小心把這個大名傳到大學,害得輔導員私下找我談了幾次,讓我別亂改名字。現在我的檔案裡,好多事情還是高幹部做的。”高禿頂苦笑着說道。
幾人一起低聲笑起來。
“高幹部,這歲月可沒饒過你滿頭的黑髮。正好李秋堂代理的一種生髮劑,新藥。聽說效果非常不錯。真的,你看我,前兩年你也見過,比你還禿呢。可現在你再看看。這可是真頭髮。”任凱大把抓住自己的頭髮,不住的揉搓,搞得亂糟糟。
“胡鬧。”高禿頂斜瞥了任凱一眼,又瞅了瞅趙琳的大胸脯,轉身走了。
剩下三人,看看周圍,不好笑出聲,只得強忍着。
“你前兩年見過高千部?也沒聽你講過啊?”小柴搖頭笑道。
“沒有。不過他不知道啊。”任凱搖頭笑道。
“你可夠損的。李秋堂真的代理那個藥?”陳慧芳揉了揉發腫的眼睛。她與田小芳的關係最好,儘管已經哭了幾天,可心情一直鬱結難以平復。
任凱主要就是換個法子開解她,聽她問起,就對三人說道,“我開個盤口,賭接下來兩分鐘內,高幹部就會蹭到李秋堂跟前。有沒有下注的?一百一注。只限一注。”
小柴和趙琳都是人精,哪還看不出是爲了逗陳慧芳開心,紛紛拿出錢來賭在任凱的對口。
陳慧芳呵呵一笑,跟着任凱下注。
“二比二,買定離手。看好時間,信譽第一。”任凱煞有其事的說道。
陳慧芳聽了覺得好玩,興趣盎然的擡眼望着遠處的高禿頂。
其餘三人,互相看看,心照不宣。
哪用得了兩分鐘,話音還沒落,高禿頂就已經在李秋堂耳邊嘀咕起來了。
只是李秋堂眼見的滿面驚奇,一個勁兒的搖頭。之後,高禿頂轉身走回來,點了點任凱的鼻子,“壞人,我這輩子怎麼就老往你這個坑裡掉?”
陳慧芳抿嘴笑道,“李秋堂不賣藥嗎?”
高禿頂苦笑一聲,“藥倒是賣,只是他只做批發。而且……”
陳慧芳更好奇了,“都是老同學,他這點忙都不幫?太不講究。我去說他。”說完才發現幾人憋着笑,面色古怪。
高禿頂只好接着說道,“那傢伙開了一家……性保健藥店,主要是批發偉哥。”
陳慧芳一聽,漲紅着臉,轉身就去捶打任凱。
其餘幾人,包括高禿頂,都低聲笑起來。
陳慧芳眉頭慢慢舒展開來,衝幾人說道,“謝謝你們。都怪我自己,控制不了情緒,讓你們擔心了。”
趙琳嘆了口氣,說道,“曲終人散讓人傷感,或許這就是所謂修行。時代是這麼的沉重,不容我們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即便懂得了太多的道理,卻依舊過不好這一生。這是人生最無可奈何的真相。慧芳啊,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桃花源。你看那天空,也許小芳正低頭看着咱們呢。”
衆人聽了,一起擡頭望向天空,一片雪白的雲正朝着遠處飄去,輕盈而灑脫。
到了龍山陵園已將近午時。
骨灰盒放入墓碑後的地下封死。生命終於有了安放的場所。
來陵園送行的人並不多,大都是生前好友,齊齊立在碑前,追思故人。
此時,天空居然飄飄揚揚的下起雪來,不多一會兒功夫,就在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
“雪蓋新墳出貴人。芳芳,一路走好。”那個主持事物的田家叔叔對着天空喊道。
碑前的人一起遙望天際,哭聲一片。
任凱低着頭,心裡也有些沉重。
佟京生到底與龍小年是什麼關係,他說重山的話究竟可不可信,田小芳死前最後一個電話又是打給誰的。
“重總請任總過去聊聊。”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子湊過來,打斷他的遐想。
任凱點點頭,也低聲說道,“山下再見。”
小柴聽到了,皺了下眉頭,沒有說話。
雪越下越大,到後來,鵝毛般的大雪鋪天蓋地的往下落。衆人這才逐漸散去。
幾個同學講好小聚一下,陳慧芳身體有恙,提前走了。
任凱讓小柴先去,他則上了重山的商務車。
“好久不見。”重山滿眼血絲,嘴脣乾裂。
“嗯。”任凱不動聲色的點點頭,等着他接着說下去。
“小芳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重山木然說道,“有些事兒,我已經查清了。不過,答應別人不能講出來。望你理解。”
任凱點點頭,說道,“理解。不過,希望你遇事多忍耐。現在所處的位置不同了,跟着你討生活的人不少。小芳的事情但願不會重現在他們身上。還有……”
重山接口道,“趙琳並不是我招進來的。姐姐死之前就在錦繡。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是小芳的同學。能力不錯,可以獨當一面。暫時負責新集團公司的前期外聯工作。”
“哦。”任凱若有所思。
“上次我提到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能來鳳凰嗎?”重山依舊板着臉。笑,對別人來說很容易,對他來說有難度。
“抱歉,我想清楚了。不能過去。也希望你理解。”任凱搖頭嘆息。
“嗯。自從知道槍擊案後,你的回答我已經預料到了。往日的景瑞風光不再。張總要是知道,不知作何之想。”重山望着窗外的大雪說道。
任凱想起那個地藏王般的男子,一時無話可說。
開始也是結束,結束也是開始,所有人的故事如同一個閉合的圓,只不過,起點與終點各不相同而已。
人世間的爭奪,本是這樣循環不盡,此起披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