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四個人。
這四人無論是誰來,任凱都不會覺得奇怪。可四個人湊在一起,就有些蹊蹺了。
李亞男,於東來,佟京生,趙洪。
“起風了。怕是要變天啊。”於東來滿身寒氣,搓着手說道。
任凱呵呵一笑,起身迎了迎。安排幾人坐好後,開門吆喝了一聲老牛。沒一會兒,老牛把銅火鍋又搬上來了,其餘都是現成的熟肉、醃菜。
“老黑呢?”李亞男在屋裡轉了一圈,問道。
“剛纔還在,可能出去抓老鼠了吧。”任凱隨意回答道。
五人圍着桌子,倒好酒水,邊吃邊聊。
佟京生看了看左右,乾咳一聲,說道,“小師弟,佟童的父親下午到任了。常委,副省長。”
任凱目光凝了凝,笑着點頭說道,“恭喜。當浮一大白。”說完舉杯示意衆人。
大家齊聲笑道,“恭喜,恭喜。”
佟京生喝完以後,站起身給大家輪番倒酒,趁機說道,“唉,說恭喜有些早了。還沒等坐穩呢,孔胖子就是當頭一棒。這翠府要是真搬走了,咱們龍城的、乃至天南省的經濟指標怕是要下降幾個基點啊。”
任凱在熱氣蒸騰的銅火鍋裡夾出一個大丸子放在李亞男的碗裡,並沒有太在意佟京生的話。而是對旁邊的女孩說道,“你這身警服是借別人的嗎?生怕不知道你是警察。看看人家趙廳長,什麼時候穿過?是吧趙廳長。”
趙洪正尋思怎麼跟任凱搭話呢,冷不丁被問到,愣了愣,笑着說,“工作時間還是要穿的。亞男初來龍城,可能不太習慣在辦公室換衣服。這對我是個提醒啊,說明廳裡的工作還不到位。明天我會在廳黨組會上,着重議一議,女同志着裝的問題。爭取能夠開闢一個合適的空間,解決女同志上下班換衣服的問題。”
李亞男聽的目瞪口呆,連反駁任凱都忘記了。
其餘三人望着趙洪,滿眼都是欽佩。怪不得人家憑一己之力,就官至廳級呢。
趙洪笑眯眯的看着李亞男說道,“廳里正好空出一個副處級的調研員,我推薦的是你,過兩天會有個民主測評,以你的羣衆基礎,問題應該不大。到時候,希望你能勇挑重擔。”
李亞男聽了哈哈一笑,站起身,嚷着要跟他單獨喝一杯。
其餘三人則皺起眉頭,不再出聲,氣氛瞬間有些冷場。
體制內的官位是金字塔型的。越往上走,競爭越激烈。有一個較高的起點,無疑會佔極大的優勢。
可是,一個26歲的女孩,沒有能拿得出手的理論著作,更缺乏光鮮的基層鍛鍊經歷,驟然提到這個位置上來。周圍人怎麼看待暫且不說,她自己能不能坐穩,還真是個問題。手底下的人管你是將軍的孫女還是廳長的關係。只知道,他跟着你連湯水都落不着一口,那還不踹翻你等什麼?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趙洪他本人就是一步一步從底層爬上來的,這些道理不會不明白,卻依然當着衆人這樣說,可見他的情況緊急到什麼地步了。
其實對於趙洪,任凱並無惡感,相反還有些欣賞。一個苦孩子,沒有家世作後盾,硬是靠着自己彎下腰走到這一步,實屬不易。而且,在龍小年手下討生活,卻猶能守住一絲底線,就更顯難得。當然,爲人勢利是有一些,缺少風骨也是有一些。這與他的出身和經歷有關,苛求不得。
據任凱猜測,他這次被龍小年綁上戰車,定有不爲公開的隱情。龍小年身陷囹圄後,他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急病亂投醫,有點失了分寸。
不過,他還是不瞭解龍小年。
龍小年雖然大僞似真,可畢竟不同於一般人,有自己的驕傲,如今敗走麥城,是絕對不會胡亂攀扯的。
只是不清楚,侯家與趙洪達成了什麼共識。
任凱沉吟片刻,笑着說道,“這是喜事兒,也是大事兒。囡囡敬酒是應當的。不過,趙廳長,最好還是聽一下李誠局長的意見。人言可畏啊,尤其是在這種時候。您說呢?”
趙洪是聰明人,一聽就清楚癥結所在,有些不自然的點點頭,說道,“那是,那是。”
女孩兒有些沮喪,撅着嘴,垂下頭。
任凱笑道,“你一個小丫頭,年紀不大,倒是個官迷。你師傅這麼多年也只是個處長而已。你要是爬的跟他一邊高,他的臉怕是擱不住了。”
於東來笑着打圓場,“佟處長是京官,自古就有京官高半級的說法。所以,佟處長應該是廳級了。”
佟京生自嘲一笑說道,“這個也不用忌諱。我真是副廳級別,剛下的文。文件就在車上。”
任凱似笑非笑的說道,“我怎麼聽着,你好像還挺光榮?要不我也單獨跟你喝一杯,以此爲賀?”
佟京生聞言,趕緊拿起酒杯喝掉,“我自罰一杯。你得虧是在體制外,否則就憑這張嘴,怕是連囡囡都不如。”
衆人鬨堂大笑。氣氛才又熱烈起來。
佟京生不等任凱轉移話題,直接問道,“小師弟,我可是聽有人說起,翠府的這次搬遷跟你有些關係。”
任凱啞然失笑,指了指他,笑道,“那麼大個集團,別說是我,就連孔胖子自己都沒法直接決定,是要開股東大會的。你以爲那是個餛飩攤兒啊,支張桌子就能重新開張。有話就直截了當的說,不用旁敲側擊。”
只是,他這麼說了以後,其他人都靜靜的望着他,一聲不吭,就連愛胡鬧的李亞男也是這副模樣。
任凱有些奇怪,用手在臉上擦了擦,看了看老於,問道,“你也聽說了?”
老於一臉凝重,對着他點了點頭,卻沒說話。
任凱詫異的問道,“草,誰說的啊?不怕孔胖子收拾他?”
佟京生苦笑一聲,“他當然不怕!自己怎麼會收拾自己?”
任凱皺了皺眉頭,給自己倒了杯酒,拿在嘴邊抿了抿,轉頭問李亞男,“真沒看出來,你也是個能藏住話的人。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兒?”
女孩兒遲疑了一下,看了看佟京生等人,纔對他說道,“我也是聽三哥說的。孔紅軍在午後召開新聞通氣會後,省常委秘書長郎安平就趕到了翠府。他們的談話是公開的。孔紅軍說……他說,有人欺負他女兒,還說……還說,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要讓他忍氣吞聲留在天南,絕無可能……”
任凱搖了搖頭,對她說道,“這些話真是他說的?我怎麼聽着不像啊。這麼直白,倒像是老牛說的話。”說着指了指門外。
老於看了看佟京生與趙洪,沉聲說道,“亞男沒有說錯。原話就是這麼說的,當時趙廳長、佟處長、我都在場。只是,官方採取了一些措施,這些話並沒有報道出來。不過,想瞞肯定是瞞不住的。”
任凱這才相信,只是更糊塗了。說道,“即便是真的,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怎麼一個個的這副模樣?”
老於看着李亞男,吞吞吐吐的說道,“這個……還是你來解釋吧。”
女孩兒也不說話,拿起手機,點開天南的熱門微博,找出一段視頻,遞到任凱跟前。
“我叫孔燕燕,26歲,未婚。今日機緣巧合,能夠遇到我所愛的人。爲此,請在場的所有哥哥姐姐做個見證……”
正是前幾日,他與孔燕燕在小弟麪館胡鬧的場景。視頻中女孩笑靨如花,容顏傾城。
這段視頻被有心人拿出來重新炒作,正適合呼應孔紅軍對郎安平的一番說辭。妙就妙在,箇中關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孔胖子要逼宮。逼陳功成的宮。否則去的就該是省政府秘書長藺向北,而不是郎安平。
一個舉足輕重的集團公司被迫放棄既定的發展規劃而選擇搬遷。無論從哪個方面,地方政府的一個失職是跑不了了。
華海天有意躲出去,可還有省常委、常務副省長左玉江啊。怎麼出面的是陳功成?
任凱擡眼看看這幾位,馬天澤、王江陵、佟北生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他把酒杯放在脣邊,感受着烈酒的灼熱,沉吟良久,搖頭說道,“有些事情,糊塗一點對大家都有好處。你們的要求,恕我不能答應,抱歉。”
席間頓時一片寂靜,只聽得火鍋裡不斷翻滾的湯水在咕咚作響。
“嗡嗡嗡”任凱手機震動。
他看了看來電提示,有些發癡,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神色,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悲傷,接電話前還有意咳了幾聲。
“呵呵,你好。”任凱柔聲笑道。旁邊四人聽了,覺得怪怪的。尤其是老於,十幾年來他可從未聽到老友這麼跟人講話。
“……”電話那頭沉默不語,只能聽到微微的呼吸聲。
“唉,二十年了。你還在怪我?”任凱長嘆一聲,淡淡說道。
“你也知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我聽聞你娶妻,聽聞你生子,眼見的你越走越遠,越爬越高。卻從未收到片言隻語。怎麼?是害怕我多想,還是害怕你老婆多想?”電話那頭的聲音極爲溫柔,語氣卻也極有份量。
“呵呵,秀秀,你還是老樣子。”他並沒有在意,只是微笑着打趣。
是的,皇甫秀秀。
這個電話號碼沉寂了將近二十年,今天終於再次亮起。
“你……討厭!……咳……嗯,我這次打電話是想問你,視頻中的事兒是真是假?”女人對這一幕預想了無數情景,卻唯獨沒想到倚爲屏障的堅硬外殼被那人隨手一擊,就成了齏粉。更糟糕的是,自己好像也欣然接受,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除了趙洪,其餘三人聽到他喊出“秀秀”,齊齊望了過來,神態各異。李亞男更是有意把臉貼在男人臉上,儘可能的湊近電話。
任凱伸手在女孩臉上輕輕推了推,把電話換到另一個手上,停頓了一下,說道,“視頻是真的。”
“嘟嘟嘟。”那邊的電話隨即便掛斷了。
下次你路過,人間有我無我尚未可知。既是如此,離別就不妨徹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