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東首先是個有錢人。這不是他自己說說的。但光是有錢這一樣,那是無法打動秋秋的。亞東還是個有辦法的人,只要你和他打過交道,你就有數了。所有認識亞東的人都這樣說。尤其是最近一件事,極大地增加了說服力。省裡有一個高級別代表團去紐約,受到了聯合國秘書長的接見。這個動靜有點大了,不是進進中南海,參觀一下那樣簡單。話後來一直在說來說去,都說在亞東身上。傳說他和聯合國前秘書長的兒子是同學。黑人同學,推薦亞東去非洲投資開發礦產,賺了10個億。整整10個億,是亞東回到祖國創業的第一桶金。金子閃閃發光,金子後頭還有聯合國秘書長押陣。但即便是這樣的豪華陣容,要是沒有亞東那句話,秋秋一樣會無動於衷。人生苦短,興衰成敗往往就是一種偶遇。但亞東怎麼也沒料到,自己來到辛店這座城市,竟會因爲自己酒後一句話,就讓自己的命運軌跡完全改變了。

亞東那句讓秋秋動心的話,說在了小崔升遷的慶祝酒會上。

小崔再次被提拔了。但不是提拔當行長,而是個經業務部總經理。要說級別,那也是行長級別了。原來的分理處,現在全部改稱支行,支行行長,級別和分行的總經理是一樣的。但支行行長實實在在,可以叫行長,總經理卻叫不得。現在滿街總經理,喊某某總,反而有了皮包公司的味道。秋秋不高興了,她沒想到自己下了賭注,等來的卻是皮包公司的結果。慶祝會上,她臉色不好看,一副吃了空心湯糰的腔調。儘管小崔帶了個女的在她眼前晃,她一點不在意。

幾巡酒過後,亞東喝醉了。亞東是小崔的大學同學,幾年前來到辛店投資。小崔身邊那個女的阿蓮,就是亞東登陸這個城市時帶來的。阿蓮眼睛特別大,只要她一個人獨自看亞東,亞東就會想起小時候深巷裡的那口井。傳說裡那口井裡曾跳進去過有好幾個女人。小時候不聽話的處罰,就是天黑後被拉到井臺上罰站。罰站的時候,井裡的女人都走上來,在亞東身邊走來走去,隨意地聊天。她們對亞東視而不見,聊她們的男人,還聊亞東的父母。她們的話帶着陣陣陰風,在他心裡雕塑了一個又一個難忘的故事。亞東惶恐地看着深不見底的水井,每一次他都要求饒似地對阿蓮說,你不要那樣看我。可阿蓮是個情種,亞東越說,她就越是一往情深地看住亞東。於是,亞東便從阿蓮多情的眼睛裡看見了那兩個蝌蚪。大人午睡的時候,亞東總會來到井臺上,他對着井裡看。他是來看井裡那些女人的。他想知道她們白天在做什麼。井很深,井裡靜得很。他喂一聲,不敢大聲,沒有迴應。他吐一口唾沫,有一圈漣漪盪漾開來。漣漪裡先是什麼也沒有,久了,就有兩個蝌蚪,黑魆魆的,在漣漪盪漾開來的地方出現了。蝌蚪很遙遠,卻明晰,有如漣漪裡的兩個泡泡。那是兩個女人對他笑着招手呢。他一嚇,那兩個笑的泡泡是黑色的。

亞東這個人,在事業上是有狠手的,但感情上是軟腳蟹。吳敏黎最初是這樣說亞東的。她的話在秋秋聽來,一上來就充滿了偏見。她問吳敏黎,你認識他嗎?吳敏黎的嘴脣頓時煞白,做成了驚人的薄片,她說,他燒成灰我都認得出。吳敏黎那些話,簡直無法讓人知道是從哪裡發出來聲響來的。秋秋驚異地發現,吳敏黎說話的時候嘴脣是緊閉的,一動都沒動過。

小崔很興奮,但他沒有誇自己,他在誇亞東。他說亞東很快要把大班島買下來了。買下來後,還要在島上建一個機場。他這話沒什麼吸引力,有人問,把島買下來做什麼呢?小崔身體微微有些搖晃,他把自己的手舉起來,指着手上的鑽戒說,那是太平洋上的鑽石,是大海里的太陽花呢。島上的溫泉,有長壽水之稱,每年只能接待1000個富人去享受。那是多少有錢人,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哇。可大班島只屬於亞東。他買下來,我們就可以去當皇帝了。大家歡呼起來。這當口阿蓮也舉起了手。她手上是一個花戒。她把她的戒指放在了小崔的戒指邊上,於是兩個蝌蚪就又在亞東眼前晃動起來了。亞東眼睛一閉,趕緊喝下滿滿一杯酒。

酒喝下去了,亞東腦袋一熱,他趕緊要離開蝌蚪。他打斷了小崔。他喊小崔,猛喊了小崔一聲行長。衆人先一愣,繼而起鬨。一聲長一聲短,行長行長喊得小崔不受用了。小崔說你是行長。亞東一愣,然後開心大笑,笑完了他說,我行長就行長,我是行長。就是這句話,秋秋怦然心動了。這還不算,亞東又說,大班島上的銀行我買下來,我就是行長。這話就不是憑空說說的了,有理有據,是名副其實的行長。很多人事後說,亞東恐怕對小崔有意見。何以見得呢?又說了,亞東說行長的時候眼睛死盯着小崔邊上的女人阿蓮。亞東的眼睛更深,深不見底,充滿煞氣,一副報仇雪恨的樣子。吳敏黎說,他在怨小崔,他怨小崔搶了他的女朋友。

亞東實篤篤的話,定心丸一樣落在秋秋心坎上。她的世界,在她眼前煞顯地亮了起來。但她聲東擊西了。她不說亞東給她的震撼,而是針對了吳敏黎的說法。她很不滿吳敏黎的說法,她說小崔又不是行長,他怨什麼怨。

那他算什麼行長,他是賣山芋的。吳敏黎有些不買賬。她試了一試,她發現她不注意秋秋的痣的話,她說起話來可以不低頭,聲音也不一樣的。

賣山芋?秋秋有點不相信吳敏黎會這樣對她說話。她說,羅漢果是山芋?

咦,你怎麼知道亞東賣羅漢果?

你當我只知道銀行啊?我不光知道他做農副產品出口生意,還知道他做原油轉口貿易,他和聯合國秘書長的兒子是同學。

這你也知道?

辛店城裡還有誰不知道?

吳敏黎暗暗吃驚。她說,誰知道也沒你知道得這麼多。

算你會算。秋秋說道,半年前就有人介紹他跟我談對象,可那時候他就是個有錢人。秋秋的話聽上去意猶未盡,讓吳敏黎很不甘心。現在又怎樣?吳敏黎不屑地說。

現在人家是行長了。

秋秋的話,讓吳敏黎橫想豎想不甘心。到了半夜她給秋秋打電話。吳敏黎現在說話和考銀行前不同了。她把話說得直截了當。你見過聯合國秘書長的兒子嗎?

那你見過奧巴馬嗎?秋秋一點不含糊,她好像就在等着吳敏黎說這句話。

吳敏黎噎住了。她已經被秋秋噎了一整天了。我實話告訴你吧,吳敏黎說,亞東的錢不乾淨。

秋秋不說話了。這讓吳敏黎終於鬆了一口氣。秋秋,吳敏黎要趁勝追擊,她說,秋秋我是好心,我不能看着你去跳火坑……可她話還沒說完,就被秋秋打斷了。你這話是誰說的?秋秋的話問得很冷,像一根冰冷的鐵棒穿過來。

吳敏黎說,二龍。

秋秋出氣了。她呸地一聲,他的話鬼也不信,你信?

吳敏黎有些淬不及防,她倉促應道,是二龍親自說的,你要不信,我不照看你娘了。你海南島出差結束了。

找到了行長,我出差是該結束了。

吳敏黎被氣昏了。她說,你鬼迷心竅。人不要要鬼。

秋秋笑笑。她的笑像陣風,話含在風裡,清涼了。瞎子吃餛飩,是人是鬼,自己心裡有數目。

……

幾十年的朋友,話說到這份上,就說不下去了。

二龍是個囚犯。他們都是同學。秋秋知道吳敏黎喜歡二龍,但吳敏黎喜歡二龍的程度,卻遠遠超出了秋秋的想象。

二龍學校還沒畢業就認識了亞東,並和亞東一起做生意了。二龍起早摸黑,把絲綢廠的服裝運到新加坡去,交給亞東賣。10塊人民幣一件,拿過去賣10塊美金。那時候亞東在新加坡留學,按照亞東的說法,他的同學就是聯合國前秘書長的兒子。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是個黑人,亞東告訴二龍,新加坡生意做好了,還可以到非洲去做。二龍很好奇,他說非洲人也穿絲綢嗎?亞東說不光是絲綢。世界那麼大,就做點絲綢還做什麼做。二龍說可我只有絲綢我。亞東點點頭,你搞到絲綢就好。二龍連連稱是,對對對,10塊人民幣變10塊美金就好。

按照吳敏黎的說法,二龍後來是按照亞東的要求到銀行去開證的。開證需要保證金,二龍沒有錢,就讓給他供貨的絲綢廠擔保。絲綢廠開了將近四千萬遠期信用證,到了兌付時才發現出了問題。開出去的那些票據,落在了一個不知何處的第三方公司頭上。換句話說,那些錢成了魔術裡的花紙頭,一眨眼全都不見了。二龍馬上報案。抓亞東的時候,還以爲亞東會潛逃,不敢走漏半點風聲。可沒想到根本不用去抓,人家亞東大大方方,到辛店創業來了。

情況很快弄清楚了,二龍匯款的境外公司與亞東沒有半點關係。亞東說,二龍到新加坡來的時候,和秘書長兒子的一個女朋友結交很深。那是個紅頭髮的女騙子。還騙過我的錢,亞東說着,還拿出了證據,那是一些榴蓮味很濃的紙片。他抖着這些紙片對偵查人員說,我要到非洲去告這個紅頭髮女騙子。在整個調查過程中,亞東一直在指證這個紅頭髮女騙子,而對於二龍,他非但一點沒指責,反而一再嘆息,那意思是二龍如果不迷戀紅頭髮女騙子,那定會有大把好機會。他一口一個太幼稚,話裡全是對二龍的痛惜。但二龍相反,一口一個騙子,自始至終在罵亞東。亞東聽了,笑笑,也不答話。別人以爲他理虧,默認了,他也笑笑。他說我只說一句話,二龍和我做生意,是他給我賺錢,還是我給他賺了錢?別人就把亞東這話說把二龍聽,二龍聽了,居然咬住手指,半天不再做聲。

接近審查結束的時候,二龍沉不住氣了。要把絲綢廠滅失的那麼多錢全賠出來,那靠他一件絲綢衣裳一件絲綢衣裳去賣的話,吳敏黎算了一下,除掉吃用開銷,二龍大概要用九百七十一年又四個半月左右。在最後一次會見二龍時,吳敏黎把這個帳對二龍說了出來。二龍的汗就出來了。起先吳敏黎看見的不是汗,而是二龍胛肢窩那裡一片精溼。隨後二龍拉住了她的手,二龍說莉莉,莉莉你要救救我。吳敏黎說不出話來。她本來還想問一問二龍紅頭髮女人的事,但被二龍一抓,就完全忘了。她的心開始發慌,心慌得口乾,幹得要死了。連咽一口唾沫,嗓子口上都是刀割般生痛。二龍是個硬漢,燒過她課本,狠狠地打過她。二龍並不是一上來就這樣待她的。二龍根本不注意她。在二龍不這樣待她的時候,她低着頭,心裡伸出一隻手,給二龍做示範,拉着二龍那樣待她。所以她不怨他,從來沒怨過。相反,二龍對她越暴力,她心裡越踏實,越舒坦。只要被二龍重視,她做什麼都願意。二龍終於重視她了,二龍還從來沒有這樣求過她。甚至,都從來都沒喊過她的名字,更不要說莉莉這樣的暱稱了。

二龍的手在吳敏黎手裡精溼精溼的。吳敏黎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她說,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是亞東這個騙子在調花槍。

二龍的眼淚就下來了。這你都知道,我一直聽他的,他爲什麼還要這樣害我呢?他的話很輕,輕得像一杯木瓜汁,一點一點往吳敏黎心頭的傷口上澆。她的心頭上有兩道傷痕。一道是她愛戀二龍以來,二龍對她冷漠留下的,還有一道,是她心痛二龍時被亞東割開的。要是沒有這兩道傷,那這杯木瓜汁該多窩心呢。亞東,你這條狗。吳敏黎對亞東咬牙切齒的。她在發誓,發的是毒誓,我要你生不如死。

二龍要被帶走了。在被收監前他對審查他的人說,我要見他。審查他的人說,要見誰?

亞東。

誰是亞東。

二龍失控了。他哐哐哐地敲着門,大喊起來,騙子,那個騙我錢的騙子。

審查他的人把二龍圍起來,吳敏黎猛撲上去,攔在二龍前面。她像老母雞護小雞那樣對審查人員說,你們要給他希望,他要靠希望活下去。

審查人員像剝一張糖紙頭一樣把吳敏黎從二龍身上拉開。他們看着二龍,一個瘦瘦的禿頭說,見面是串供,難道你想罪加一等嗎?

二龍無助的神情最後留在了吳敏黎印象深處。只要一想起二龍那副樣子,吳敏黎的心就會被人牽拉着那樣生痛。每當這時她就不得不加快吐氣,然後讓身體一陣接一陣地打起寒戰來。她不知道要連着喊叫多少聲亞東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才能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二龍最後對吳敏黎說,要爲我報仇。

吳敏黎在發抖,她咬着牙齒還聽得見牙齒髮顫的鏘鏘聲。她說,我會給你報仇的,我要用一百種辦法來爲你報仇。你要相信我。

二龍坐牢了。坐牢後二龍變老了。吳敏黎去探監,二龍不見她。吳敏黎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她給二龍賬上匯錢,還給他熬醬。二龍見到她的時候,二龍說你爲什麼還要給我熬醬?吳敏黎笑笑,那是你最愛吃的東西。二龍說我不要你給我熬醬。吳敏黎說那些錢你可以和大家一道花,那醬你就自己吃。說到這裡她壓低了聲音,說,瓶底下是牛肉,吃完了我再替你熬。二龍說算了,他故意把算了說得很乾脆。他想他這樣做他就可以剋制住情緒,不讓眼淚有流出來的機會。他大聲說道,你要麼去找個人結婚,要麼去報仇。不結婚不報仇就不要來了。

二龍轉身的時候,吳敏黎還是看見了他的眼淚。她原以爲,二龍關進來之後就沒有眼淚了。可二龍還是流眼淚了,那是爲她的眼淚。她站在二龍身後,把鐵柵欄握進拳頭裡,她說,我要報仇。她看一下她的拳頭,拳頭很大很大,有許多鐵刺正穿過手掌,在她眼前做出了仙人球的模樣。在仙人球面前,吳敏黎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報仇。但她知道二龍是個靠鼓勵才能把事情做好的人。要沒有她的承諾,二龍可能會死在牢裡。

終於得到了清白證明,但亞東並沒有去起訴紅頭髮女騙子。亞東成功收購了非洲的銅礦,獲得了另一座出產銅和金的礦山的永久探礦權。而正當大家快忘記紅頭髮女騙子時,誰也沒想到亞東會一個轉身,正式落戶辛店,開始全心全意做起農副產品生意來。他開始收集廢棄的山地,請人種羅漢果。但種植更像他手裡的一種魔術道具,而更多的羅漢果被他從四面八方收購而來。他把那些羅漢果加工後全部運往非洲。那裡的人肺熱,用羅漢果泡茶喝成了有錢人的特權。他還收大米,但不說收了拿到哪裡去。一車一車地拉走。亞東是個神秘而低調的人。他神出鬼沒,但又腳踏實地,成果卓越。這些大家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但後來說的原油貿易,大家就看不見了。這裡又不產原油,誰能看見呢?只是大家在說,說着說着,大家就相信亞東不但是個有錢人,而且還是個很有辦法,什麼事都能做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