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清明節快到的時候,亞東收到了兩封信。一封信上面有紅色的單位名籤,是亞東大學裡的老師寄來的。另一封有些奇怪,掛號。寄信欄裡很模糊,看不清寫的姓甚名誰。但奇怪的不是姓甚名誰,而是這是封雞毛信。雞毛信是一個正義的傳說,但現在在亞東面前卻是個迷魂陣。雞毛信讓亞東在清明節的深夜裡走出了家門。他在家裡準備了半天,臨走前他給亞偉看了寄來的存單。存單有兩張,每張三千萬。其中一張存單的左上角寫着,辛苦你了。亞偉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李健寫的字。亞東說他要到永嘉去,明天就是李健答應給大家付利息的日子。亞偉一驚,說,你也要捲到高利貸漩渦裡去了嗎?他說,沒有什麼漩渦,這是李健用命換來的錢,用命換來的信譽。亞偉說,人死了還有信譽嗎?亞東想了想,人死了,可以見證信譽。李健坦白後,原來是應該退髒的。這筆錢肯定也是涉案的贓款。但現在李健死了,這錢就留了下來。他留下這筆錢,要亞東去替他付利息,亞東居然答應了。這無疑是一種轉換,可這是一種怎樣的轉換啊?是生命,至少是關於生命的轉換。李健選擇了付利息,保住了聲譽,但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反過來,如果他選擇保住生命(這是他完全可以做到的),那他就必須把這些錢交出去,就不會再有錢付給那些集資給他的人。這樣的轉換讓李健艱難地站在了在生命和聲譽面前。亞偉想這就是李健失蹤的那些日子裡思考的核心問題。他必須做出選擇,二選一,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好死不如賴活着,其實李健活下來太簡單了,代價僅僅只是會獲得一些罵名。然而這樣的轉換裡,李健選擇的是放棄生命。可生命與聲譽,這能算一種等式嗎?等式的兩頭,真的對等嗎?尤其是亞東,他是一個有學識的人,一個聰明人,六千萬在看不到底的高利貸面前能維持多久?難道就憑區區六千萬,就要把聲譽維持到底嗎?到頭來,恐怕還是要被人罵。現在罵,只罵李健一個人,亞東要也捲進去,就連他也要被一起罵。還有李健的死,再前面葉臘梅的死,高利貸之路的兇險結果已經一清二楚。亞偉送亞東,一路上都是疑慮和困惑。難道亞東真的會連這些都看不清嗎?亞偉真想勸亞東不要去永嘉了。可以把錢交出去。交給公安,交給其他人。可話到了嘴邊幾次。又實在不知怎麼說纔好。他們走了很久,亞東最後拍拍亞偉的肩膀,說,你回去吧,總有一天會輪到你的。亞偉在黑暗裡震驚無比。亞東說得那麼堅決和自然,好像在亞東和李健之後,要接着去做這件事的法定繼承人就是亞偉。

亞東出去了一個星期後,他給亞偉打了個電話。他說有兩個醫生要到家裡來,給小珠和孩子驗一個血,要亞偉照應一下。下午,兩個醫生來了,他們在家裡只停留了四五分鐘,連亞偉給他們倒的橙汁也沒喝就走了。過了兩天,亞偉在家裡看書,忽然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孩子越哭越響,亞偉趕緊跑過去,看見的卻是小珠滿臉流淚,把電話夾在臉頰和肩膀之間,雙手在整理衣服的情景。小珠不說話,任由眼淚在流,孩子在牀上哭,她也不去管。亞偉走過去,把孩子抱在手上的時候,看見牀邊有一張親子鑑定報告。亞偉不敢去細看,一種不祥的預感,通紅的鐵水一樣滾燙地流過他心頭,他覺得氣都快透不過來了。只過了幾分鐘,亞東的電話打給了亞偉,他說,小珠要帶了孩子走了。你把你所有的現金都給她。她家裡已經不像原來了,她父親受賄被判刑後,家裡已經什麼也沒有了。她要帶着孩子生活,今後會很難。亞偉掛下電話就去了銀行,把自己這幾年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可回到家,小珠已經走了。亞偉追到車站,遠遠看見小珠了,喊着追上去,把一包現金遞給她。小珠的眼睛已經哭腫了,眼眶裡鮮紅的血絲很分明。她抿緊了嘴,竭力要做出意氣風發,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她說,謝謝他的好意,我能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並不看亞偉,說話的時候因爲想擠出一絲微笑,臉上的肌肉顫動不已。亞偉忽然很難過,想哭,最後忍住眼淚說,這是我的錢,你一個人,還有孩子。小珠打斷了亞偉的話。亞偉沒法說下去,完全被她的神情鎮住了。他從沒看見過她這麼嚴厲的神情。她的眼睛眯起來,迎着陽光,卻有一道閃電在她眼裡放射出來,她是咬着牙齒說話的。她說,你轉告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愛過任何人,他也不會愛任何一個人。他只愛他自己。我詛咒他。小珠說着,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肯定是想做出豪邁的樣子,不肯留下一點脆弱,但是她太緊張了,沒走幾步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看着小珠離去的背影,亞偉的心就像被電擊了一樣,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會動了。

亞東是在一個月之後回到家裡來的。小珠走的時候,林嵐正好跟單位出去旅遊。亞東早就和亞偉統一了口徑,小珠回孃家去了。林嵐想孫子,亞東卻給她安排了更遙遠的出國旅遊。亞東讓亞偉對林嵐說,孫子早晚都是你的。你趁現在好手好腳,先把世界風光全部體會體會。林嵐高興了。她在外面,又可以到處去說,我享我兒子的福了。亞東面前,亞偉從來沒問起過小珠和孩子的事。但後來永嘉過來的朋友跟亞偉說起了這件事。原來,亞東一直在懷疑小珠和孩子。他算來算去算過,小珠懷孕的日子和他的計算有出入。在永嘉,有人說起了小珠和李健不止一次到過永嘉的情形。小珠和李健去永嘉的那些日子,正是亞東夜以繼日,爲李健的公司發展而在天上一天飛幾個地方的時候。李健不在了,親子鑑定只能到此爲止。這個消息猶如一根魚刺在喉,亞偉覺得不說不快。可要是說了,誰又會快意滿懷了呢?亞東難道會不知道這一點嗎?可他知道了這些,怎還會甘心情願地替李健在做那些維護李健聲譽的後事呢?看着他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亞偉真爲他深感不甘,對他爲永嘉高利貸所做的那些事感到不可思議。

亞東的老師盧林申來到辛店那一天是個太陽落雨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在亞偉的記憶裡之所以能被記住,是因爲這一天是給了他希望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裡,有時候亞偉被連續遭遇的一連串苦難壓迫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就一個人悄悄地在崔曉明遺像前痛哭一場。哭完後他會給崔曉明說說話,倒掉些心裡的苦水。亞偉說爲什麼這麼多苦難都給了他們家呢?爸你要保佑我們啊。可是細想想,這些苦難實際上都落在了亞東一個人身上。林嵐整天樂淘淘的,亞偉這幾年也賺了不少錢。可亞東呢?其實從他童年開始,從他被給林嵐開始,他的個人悲傷就已經開始,而且一直到現在,還沒有看到盡頭的時候。亞偉想通之後,每次都會對崔曉明說,爸啊,你若真有在天之靈的話,你就顯顯靈,幫幫亞東,幫他從苦海里跳出來吧。亞偉記得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每天給崔曉明燒香,還花大錢請來了佛院裡最高的供奉菩薩。終於,在李健死後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裡,一場太陽落雨後,一道彩虹出現了。亞東的老師盧林申穿過彩虹站在亞偉和亞東面前時,亞偉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亞偉在心裡對自己說,爸顯靈了。

盧林申是專門來接亞東的,他要帶走亞東,去跟他做研究。要是盧林申能把亞東帶走,亞東不就可以脫離是非之地,從此擺脫苦難了嗎?亞偉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決定要好好款待一番盧林申。在這些年裡,即便在最忙的時候,亞東也沒有忘記給老師寄筆記,把自己在實踐和理論思考上遇到的問題與老師進行探討和請教。在上次來信後,亞東已經回信答覆老師,自己願意跟着盧林申去做研究。亞偉在家裡設宴歡迎盧林申,他們師生兩個很盡興。都醉得喊兄弟了,還不散去。他們坐着,其實都攤在了沙發上。亞偉給他們沏好了茶,亞東起身喝了一口,嚥了口吐沫,把大腿翹了起來說道,我有一個夢想。我要做一個金融家。盧林申躺在沙發上,把手臂舉過頭頂高呼,我支持,我擁護。亞東轟隆一聲跑過去,跪在盧林申面前,雙手抓住盧林申胸前的衣襟,我是說,我要開個銀行。盧林申渾身抖了一下,側了腦袋低聲重複了一句,銀行?亞東花了死勁狠狠地點了點頭,咬着牙齒,豆大的眼淚說來就來了,他一字一句說道,私--人--銀--行。

盧林申想坐起來,但扛不住酒勁,半撐起身子,剛說一句私人銀行好。亞東便瘋了一樣跑進房間,他拿出一個旅行袋,他還想跪在盧林申面前,但是用力大了,人直接摔倒在地,滑過去,被沙發擋住。他把旅行袋裡的錢一把一把往外掏,我有錢,我有錢,很多人有錢。爲什麼就不能讓這些錢冠冕堂皇地開個銀行?爲什麼讓這些錢要像老鼠一樣在地下管道里,在陰溝裡做高利貸呢?到底誰在成就高利貸?那些人,那些高利貸的人,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有權利做人做的事,那些借錢還錢的事他們也會做,讓他們也去開個銀行,給他們規矩,讓他們去做,就沒有地下錢莊,就不會再死人了啊。爲什麼就不能呢?你說說,亞東說着又搡了盧林申幾把,說,讓他們自己開個銀行吧,讓他們冠冕堂皇去做有什麼不好呢?幾百年了,幾百年來他們你死了他做,他死了我做,爲什麼就不能給他們一個銀行的名分,讓他們幾百年的遊魂也有個安穩的歸宿呢?幾百年,他們也等了幾百年了,也該等到了吧。幾百年的血,都可以淌滿一條江,一條湖,淹得死太陽地球啦……亞東說得大概太累了,他癱倒在地。盧林申用手艱難地撐起身子,擼了擼眼前散亂的紙幣,把手無力地舉過頭頂,嘴裡氣短地說到,我擁護,我支持。私人銀行,幾百年,等到頭了。等到頭了。我擁護,我支持。

他們醉得太厲害了。也許醉是一個藉口,在藉口之下,是他們沉重的心事。第二天,他們起得很晚。起牀後,他們餘興未盡。昨天的醉酒並不是一派胡言,反而成了戲的序幕。亞東說,我不想跟你做書本理論研究了,我想辦一個銀行。由於有了昨天的序幕,盧林申沒有感到驚奇。他頓了頓,緩緩說道,國家的改革正在進入深水區,**在下決心,盧林申滿臉倦色,還沒有從昨天的疲勞中完全恢復過來。他說,一些原來民資禁入的行業都會逐步放開,金融也是一個方面,你的私人銀行設想並不再是酒後的胡話了。就像你所說的,等了幾百年,也該有個名分了。亞東點點頭,他說,我還有些事要料理一下,過些天我就到你那兒去。我想請你再出手拉我一把,我真想做一傢俬人銀行,我自己要入股,我也有信心,把那些做高利貸的錢集中起來,還民間金融一個公正的說法。盧林申興奮了。是真的興奮,他話都說不出了。亞東說道,你不是說過,你有一個同學在金融實驗區當領導嗎?你幫我說說話。盧林申站了起來,他還在興奮,站起來的時候不當心碰到了自己的眼鏡,眼鏡的一條腿掉了下來。他握住亞東手的時候,只有一條眼鏡腿吊在他耳朵上。他搖晃着亞東的手說,來吧,我雖做不了什麼主,但我拼了老命,也要爲中國民間金融鼓與呼,當你們年輕人的墊腳石。

第二天,盧林申要離開了,亞偉忽然有些不甘心。亞偉說盧教授你再多留幾天,我們這裡好山好水你再看看。我還有好酒你再喝掉幾瓶。盧林申笑笑說,我不喝了,我要抓緊回去。他對亞東說,我在那邊等你,我們一起努力。盧林申走的那天,亞偉有些失望,盧林申沒能把亞東帶走,亞東反而把他帶去了永嘉。在永嘉,亞東給亞偉介紹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像李健的弟弟李鑫,亞偉分辨之下,發現李鑫倒不怎麼像李健,但李鑫的女朋友鶯鶯卻和小珠非常相像。亞偉驚異地看了亞東一眼,難道他連這也沒看出來嗎?那些永嘉的人,看見亞東就像看見自己的親人,一個勁地往家裡拉他,留他吃飯。最核心的幾次會議他都沒讓亞偉參加,他讓鶯鶯找了幾個女孩子陪亞偉到山裡玩,他們閉門開會。會議延續了三天,開完會後他們就回來了。快到家裡時,亞東交給亞偉一個手機。他說這些人你都認識了,這裡面是他們的聯繫號碼。亞偉渾身一涼,頭皮都麻了,怎麼和女孩子進山兩天,自己就成了他們擡會的人了呢?

亞東要走了,他們又去給崔曉明上了一次墳。在崔曉明墳前,亞偉終於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亞偉說,你還要替李健把債還下去嗎?亞東淡淡一笑,他說,那不是李健的錢,這些錢本來就是大家的。這些錢是一根接力棒,李健把它傳給我,我就要把大家組織好,把錢用到正路上去。只要有了法律保障,這些錢就不再是黑錢,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參與社會經濟生活。每分錢都能見到陽光,那爲這些錢而死的人就不會白死了。

可那些錢能堅持多久呢?

亞東沉吟了一下,要是光付付利息,那用不了多久就沒了。

那你是說你去盧教授那裡,真要用這些錢參與試點,辦私人銀行嗎?

亞東嚴肅起來,點點頭,想這樣,這是我的夢想。這樣最好。

你在擔心,亞偉說,要是辦不成怎麼辦?

辦不成我就還他們的錢。他看着亞偉說道,只要我不死,我還,我死了,接力棒傳給你。

亞偉打了一個寒戰,亞偉說,我還?我拿什麼去還?

呵呵,我是幹什麼的?亞東笑了,他說,真到了那時候,我會都安排好。

就像李健那樣?

或者說像葉臘梅那樣。亞東停頓一下,說,犧牲是一種繼承。

繼承?

亞偉原來總覺得,犧牲就是一種付出,或者是一次主動的止損,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但經過這些事亞偉才知道,犧牲還是一種榮譽,是一種繼承。因爲聲譽而繼承,因爲有了繼承,聲譽才一直可以延續,值得一茬茬的人繼承下去。

亞偉不能完全聽懂他的話,但是李健的公司一度那麼紅火,可最後結局呢?私人銀行?銀行都是國家的,怎麼能夠讓私人開呢?要能開,還會等到現在嗎?一種前途未叵的擔憂遲遲不能離他而去。亞偉不死心,他要做最後的努力。亞偉說,你不是立誓要做銀行家的嗎?那你跟盧教授做學問,不是更能實現你的理想嗎?亞東淡淡一笑,我的理想,是成爲一個民間金融家。他的話,聽上去意味深長,又好像把亞偉當成了個孩子,在和亞偉繞口令。

亞東下決心了,亞偉知道九頭黃牛也無法把他拉回來了。他說話做事猶豫的時候不會笑,笑了,就誰也勸不住了。亞偉在崔曉明的墓前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委屈。開始是爲亞東,他是個很具有現代意識的聰明人,可什麼時候開始,就會中了魔一樣沉迷於原始沒落的民間融資方式,而且一陷就陷得那麼深,一發不可自拔了呢?他那些聲譽和繼承的說法那麼空洞,算信仰嗎?拉倒吧,除了他自己騙自己,誰信啊?他剛纔那些半通不通的話,只有犧牲實實在在,抓了人心,讓亞偉覺得他已無路可逃,讓人爲他陡生悲情。可哭着哭着,亞偉發現他在爲自己哭。爲什麼自己也會無緣無故被拉進去了呢?亞偉既沒有準備,也不願意,可是精神的鴉片已經完全浸染了他,他已無路可退。亞偉越想自己越哭,無論亞東怎麼勸也沒有用。亞東給崔曉明磕完了頭,又在勸崔曉明抽菸了。他說把你抽一根吧,這一走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呢?他在等着香菸自燃,一句話也沒有。他就那樣,彎腰駝背地跪着,亞偉倒抽一口涼氣,一下子感到了亞東的衰老來。意氣風發的青年已經蕩然無存。他貌似輕鬆,其實壓力太大,是壓力把他壓老了。亞偉想起了當年,亞東大學畢業回來時的滿腔熱血,就像亞偉現在一樣,旗幟鮮明地抵制高利貸,對高利貸不屑一顧。但是壓力無孔不入,能從每個毛孔裡滲進他的身體,他屈服了。也許他主觀上從沒屈服過,到死也不會屈服。但現實潛移默化,讓他就這樣屈服了老。屈服了老,就屈服了一切。那些理想的說法(比如私人銀行等等)只是一個幌子,一種自我的安慰。等香菸燃盡,亞東又磕了一遍頭。最後站起身來說道,爸,今天野山大慄也忘拿了,呵呵我好像老了。他說,以後,每個月都是小弟給你買野山大慄了,他也是個男人啦。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亞東把一張毛筆寫的處方遞給亞偉說,這是叢山法師最新的藥方,那些藥我都配全了,放在老地方。我走後,你記得按時煎給娘喝。亞偉大吃一驚,說,你是什麼時候帶娘去看法師的啊?亞東說,法師問診看病,從不坐堂切脈,他是聞風而動,隨心所欲。亞偉請他出山,他都是遠觀病人氣息,最多撲面而過,便已拿捏到位。法師說,娘氣象更新,神氣已大爲好轉,再加些補氣的草藥服過就該沒大礙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以後,我會定期再請法師出山的。

亞東最後離去時要亞偉等。等他給亞偉的信。他說他那邊做好後,會讓亞偉也過去的。好男兒志在四方,他最後這樣說道。亞偉渾身頓時蕩起一股寒氣,亞偉來不及問他是不是封雞毛信他就走開了。亞偉總覺得他會給他來信的,但是給他的信,不是叫他去工作,而是讓他去永嘉。亞東離去後不久,亞偉就接到了盧林申的來信。亞偉以爲這信無非是催亞東儘快上路,現在亞東已經離開,這信也就沒什意義了。晚上,亞偉把信拆了開來。果然,裡面說的是他已經和焦店金融試驗區的領導說過了,爲此他們還專門開過了好幾次研討會,有關引導當地民間金融規範化的金融試點規劃已經上報,他叫亞東儘快過去,一起參與。信裡的內容很讓人振奮,他沒有具體提到私人銀行,信裡面一個字也沒有。這讓亞偉欣慰。也許,新的社會實踐會把亞東的吸引力全部吸引過去,要是他最後能忘掉永嘉這件事、這個地方,那該多好啊。可是,盧林申信裡的最後那段話,在亞偉心裡再次掀起波瀾,吸引了他。爲此他想,他們師生兩個真不愧是知音啊。信裡這樣寫道:時代在呼喚改革,改革就是犧牲。戰爭年代,改革就是槍林彈雨,爲國捐軀,和平時代,改革就是敢於探索,不斷地在衝破惡舊勢力的困擾中艱難地前進。有時候每前進一步就是一次犧牲。倒下了再爬起來,犧牲了後來人前仆後繼,一代一代繼承下去,人類才因此進步,社會才因此繁榮。在這個意義上,犧牲就是一種榮譽。也因爲這樣的榮譽,人類的生存才獲得了終極的意義和價值。

放下信箋,亞偉不由想起了家史。亞偉的出生曾一度改變了亞東的人生態度。但亞偉的出生其實不是父母的計劃,也不是靠了什麼奇蹟。已經寸草無生的荒漠,忽然鮮花盛開,是否那時就已兆示了亞東的一生坎坷呢?崔曉明說過,亞東既不是家裡的老大,也不是家裡最小的。亞東的親身父母不送大不送小,送了箇中間的,這曾是亞東最糾結的事情。亞東帶着這樣的懸念上路,亞偉覺得他是心酸的。除了心酸,說起來,亞東最後走的時候還帶上了亞偉的擔憂。無論他說過什麼話,或者盧林申的信都無法改變亞偉心裡的擔憂。多年以後,他臨別的話語依然能清晰地在亞偉耳邊響起。他說一個人的犧牲是不會白白犧牲的,每一次,每個人的犧牲都是一次激勵,會激勵更多的人去奮鬥,然後再去犧牲。亞偉怕犧牲,所以他的話讓亞偉覺得他的行走有了易水風寒的悲壯色彩,讓人揪心不已。亞偉有時候希望他兌現諾言,回來召喚自己追隨他走向遠方,有時候又十分恐懼,擔心有一天早上,突然會收到一封雞毛信,告訴他速去永嘉某個地方。每當這時,亞偉就會連夜出門,好幾天不回來,並且關閉手機,一連幾天不開機。那隻手機,還是林嵐在亞東上大學的時候買給他的。留在亞偉印象裡,與亞東有關的不僅僅是這隻手機,還有許多亞東不同時期的樣子。中學裡他的數理化成績很出色,大家以爲他長大後是個科學家。到了大學裡,他寫過很多金融研究的文章,特別是他是怎麼掌握了那麼多的醫藥知識的?在他提到的那個山裡,真有一位得道的法師嗎?這真是一個謎。而最後,他與國家銀行擦肩而過,成爲一時顯赫,擁有衆多追隨者的貴金屬操盤手。但是真相在天亮出現,一枕黃粱再現。亞東的一生,是太多太多的犧牲,但是他從來沒停下過前進的步伐。他的行走一直在讓人遐想,他的行走一直是個迷。但可以肯定的是,前進的路上崎嶇坎坷,但他從不停歇,從不繞路。儘管在別人看來,他的行走好像是麻木的,從來沒有過悲傷。亞東曾給亞偉一種穩定有加的感覺,他曾相信亞東是個能成就大業的人。但對亞東這樣的自信,現已轉爲一種平安的祝願。惟有祝願。他不給自己來信,證明他一切都好,他一切都好,世界就好。

時間來到了6月6日這一天,亞偉收到了一封雞毛信。亞偉簽收信件寫下日期的時候不免仰天一聲長嘆。6是亞偉和亞東繞不過去的坎。他們相差6歲,按照當地的陰曆排算,他們犯衝。亞偉在亞東六歲那年出生時,就打亂了他一帆風順的生活。雞毛信在這個6天6地的日子裡到來,亞偉的祝願真是註定要落空嗎?

那封信上的三根雞毛,在信封的沿口下露出一公分的樣子,在風的吹拂下整齊劃一地翕動着。經過旅途折損,雞毛其實已經無法看出雞毛的樣子了。一切突然而又自然。亞偉心裡想道:這還是雞毛嗎?